“每个世界照例都有自己的季节年,但很少有人使用。若有需要,你随时能用电脑算出过去或未来某一天在季节年中的定位。其实在每个世界上,类似的换算都是很方便的。而且,以利亚伙伴,机器人当然也都会作这种计算,随时可以替人类服务。公制单位的优点在于提供了统一的计时法,牵涉到的数学却只有小数点的移动而已。”
在此之前,贝莱未曾在任何书籍中读到这么明白的解说,这点令他感到不解。话说回来,根据他自己对地球历史的了解,他知道曾有一段时期,“朔望月”在历法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可是曾几何时,基于计时的便利,朔望月逐渐遭到淘汰,终至被人遗忘。假设他要为外星人士选几本谈地球的书,这些书里极有可能完全找不到有关朔望月或相关历法沿革的记载。日期就是日期,无需多作任何解释。
除此之外,还有哪些事物无需多作解释呢?
所以说,他最近学到的那些知识,可信度又有多少呢?他一定要常常发问,不能将任何事物视为理所当然。
眼前,漠视线索的机会、曲解事实的机会以及误入歧途的机会,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11
现在,贝莱只要开启天体模拟仪,奥罗拉就会占满整个视野,而且,看起来和地球相当接近。(他从来没有用过这种方式观看地球,但至少看过这类的天文照片。)
没错,此时贝莱眼中的奥罗拉,和那些地球照片十分类似,同样有着云层的图样、沙漠的踪迹和昼夜的分界,而且在夜半球部分,也同样有着闪烁的灯火。
贝莱一面忘情地欣赏,一面设想一种情况:假设他被送上太空,并被告知目的地是奥罗拉,可是基于某种原因——某种微妙又疯狂的原因——宇宙飞船绕了一圈又回到地球,那么在着陆之前,自己该如何分辨真假呢?
他有理由起疑吗?丹尼尔曾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无论是地球或奥罗拉的夜空,星座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但是,既然两颗行星所属的星系相距不远,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结果吗?至于乍看之下,两者在太空中的外观几乎相同,难道不也是由于同为适宜住人的世界吗?
还有没有其他理由,支持他继续牵强附会地怀疑这是骗局?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呢?万一真是骗局,表面上看起来牵强和无用又有何不可?假如行骗的理由相当明显,他会立刻一眼看穿。
这个阴谋丹尼尔也有份吗?假如他是人类,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他只是个机器人,难道不能命令他配合这一切吗?
看来,根本无法得到任何定论。不久之后,贝莱却开始寻找大陆的轮廓,因为他想到,或许可以据此判断这到底是不是地球。这应该是个有根有据的测试——结果还是失败了。
从云层之下断断续续透出一些模糊的轮廓,可是对他毫无用处。对于地球的地理,他的知识不够丰富,他真正了解的地球仅限于那些大城,也就是所谓的钢穴。
一段段的海岸线,在他看来都相当陌生——它们到底属于奥罗拉还是地球,他完全没概念。
问题是,自己为何会疑神疑鬼呢?当年前往索拉利,他始终未曾怀疑目的地是别处,也没有怀疑他们要把自己送回地球——啊,当时他是去执行一个明确的任务,而且胜算相当高。现在,他却觉得毫无成功的机会。
那么或许应该说,自己很想回到地球,于是在心中构筑出这个假阴谋,以便借题发挥,好好想象一番。
没想到,这个阴谋论逐渐有了自己的生命,令他怎么也摆脱不掉。他发觉自己无法再回到真实的舱房,只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奥罗拉,专注到了近乎疯狂的程度。
奥罗拉处于运动状态,正在缓缓旋转——
他看得够久了,足以发现上述事实。在此之前,当他观看太空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活脱舞台剧的背景,上面布满沉默且静止的光点,后来又加上一个小小的半圆形。是否正因为一切静止,才使得他免于空旷恐惧症?
可是现在,他看到奥罗拉正在运动,而他也明白,那是因为宇宙飞船即将着陆,正在盘旋而下,逐步接近地表。云层慢慢升起——
不,云其实没动,是宇宙飞船逐渐盘旋而下。是宇宙飞船在运动,是他自己在运动。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他正迅速划破云层,正在向下坠落;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他穿过稀薄的空气,冲向坚实的地表。
他的喉咙不断收紧,呼吸变得非常困难。
他拼命对自己说,你并未暴露在太空中,有舱壁包围着你。
可是他感觉不到什么舱壁。
他又想到,不管有没有舱壁,你仍并未暴露,还有皮肤包覆着你。
但他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皮肤。
这种感觉甚至比赤裸更糟——他成了一个彻底曝光的孤独个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时空点,一个被无尽虚空包围的奇点,而与此同时,他还不断向下坠落。
他猛压控制器,想要关掉这个影像,可是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神经末梢已经不正常,意志再也无法影响自发性收缩。不,他根本没有意志——他无法闭上眼睛,也无法攥紧拳头,他仿佛被恐惧所催眠,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他只觉得眼前出现一片片的白云——不算很白——并非纯白——带着点橙黄——
然后,周遭的一切全变成了灰色——他感到被淹没了,完全无法呼吸。他拼命挣扎,想要撑开喉咙,想要向丹尼尔求救——
偏偏发不出声音——
12
贝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刚刚冲过马拉松赛的终点线。他觉得舱房整个倾斜,自己的左手肘顶着一片坚硬的物体。
他终于明白,原来自己趴在地板上。
吉斯卡正跪在他身边,这机器人的一只手(坚定但有些冰冷)紧握着贝莱的右拳。当贝莱的视线越过吉斯卡之后,他看到舱房的门开着一条缝。
贝莱无需发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当自己慌乱无助之际,吉斯卡及时抓住他的手,然后用力一压,关闭了天体模拟仪。否则……
丹尼尔也在一旁,他的脸靠得贝莱很近,脸上正挂着可视为痛苦的表情。
他解释道:“你什么也没说,以利亚伙伴。要是我早些察觉你感到不适……”
贝莱仍旧无法开口,他试着用手势表示自己完全了解,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两个机器人就这么守在贝莱旁边,等到他勉强恢复,试图起身之际,他们赶紧一边一个把他扶起来,安放在一张椅子上,吉斯卡还顺便将他手中的控制器取走了。
“我们很快就要着陆,我想,你再也不需要这个天体模拟仪了。”吉斯卡说。
丹尼尔一脸严肃地补充道:“无论如何,还是把它拿走比较好。”
贝莱却说:“等等!”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既细微又嘶哑,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清楚,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清了一下喉咙,又说了一声,“等等!——吉斯卡。”
吉斯卡转过身来。“什么事?”
贝莱并未立刻回应。既然吉斯卡已经听到自己的命令,他就会耐心地等待,或许会永远等下去。贝莱试着整理杂乱的思绪,集中精神寻思:不管空旷恐惧症有没有发作,自己对目的地仍有怀疑。相较之下,这个疑惧出现得更早,很可能因此加剧了空旷恐惧症。
他必须查出真相。吉斯卡不会说谎,因为机器人不能说谎——除非有人下达了非常高明的指令。可是又何必指使吉斯卡这么做呢?前来迎接自己的是丹尼尔,从头到尾陪伴自己的也是他,如果真有说谎的需要,也该是丹尼尔的责任。吉斯卡仅仅扮演跑腿和看门的角色,当然没必要对他下达什么高明的说谎指令。
“吉斯卡!”贝莱的声音几乎恢复正常了。
“什么事?”
“我们即将着陆,对不对?”
“对,两小时之内,先生。”
贝莱想,他说的应该是公制时,要比真正的两小时长一点?或是短一点?这并不重要,只会徒增困扰,还是别追究了。
贝莱以尽可能严厉的口吻说:“赶紧告诉我,我们即将着陆的到底是哪颗行星?”
如果向人类提出这样的问题,对方一定会先顿一顿,然后,即使他决定回答,也会现出相当惊讶的神情。
吉斯卡却立刻答道:“先生,是奥罗拉。”而且,平板的声音更突显了他的肯定。
“你怎么知道?”
“一来,它是我们的目的地;二来,它绝不可能是地球,原因之一,由于奥罗拉的太阳‘天仓五’比地球的太阳轻了百分之十,因此温度稍低,在陌生的地球人看来,它的光芒带有明显的橙色。你可能已经从云层顶端的反射光,看到了天仓五特有的颜色。稍后,你一定能从地表看得更清楚——直到你的眼睛习惯了,才会视而不见。”
贝莱将视线从吉斯卡面无表情的脸孔上移开。他想,自己的确曾注意到阳光的差异,可是并未多加留意,真是个严重的错误。
“你可以走了,吉斯卡。”
“遵命。”
贝莱苦着一张脸望向丹尼尔。“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丹尼尔。”
“我想你是在怀疑我们或许欺骗了你,把你带到别的世界去了。你这么想有任何理由吗,以利亚伙伴?”
“没有。也许是由于空旷恐惧症在潜意识层面发作,令我惴惴不安的缘故。望着似乎完全静止的太空,我并未察觉任何不适,但意识层面之下可能早就不对劲,使得我的心情越来越不稳定。”
“这是我们的错,以利亚伙伴。既然我们知道你不喜欢开放的空间,就不应该让你体验天体模拟,而既然这么做了,我们就该寸步不离地在旁守护。”
贝莱摇了摇头,露出厌烦的表情。“别这样说,丹尼尔,我被守护得够了。我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到了奥罗拉之后,我会被守护得多么严密。”
丹尼尔说:“以利亚伙伴,据我所知,恐怕很难让你任意接触奥罗拉社会和奥罗拉人。”
“然而话说回来,那正是我必须争取的。如果我想查明这桩机杀案的真相,一定要有充分的自由,让我能去现场直接寻找线索——并询问相关人士。”
这个时候,除了有些疲累,贝莱觉得自己大致已经恢复正常。可是,经历了那段紧张刺激之后,现在他竟然十分渴望吞云吐雾一番,这令他感到相当尴尬。他以为自己早在一年多前就完全戒掉了这个嗜好,但此时此刻,他的喉咙和鼻孔却能感觉到烟叶烧出来的香味。
他心知肚明,自己也只能借着回忆过过干瘾。一旦抵达奥罗拉,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有抽烟的机会。事实上,太空族世界一律没有烟草,即使他随身携带一些,也迟早会被没收和销毁。
只听丹尼尔说:“以利亚伙伴,我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决定权,必须等到着陆之后,请你直接和法斯陀夫博士讨论。”
“这我了解,丹尼尔,可是我要怎样和法斯陀夫讨论呢?借由类似天体模拟仪的装置吗?我手上仍要拿着控制器?”
“完全不需要,以利亚伙伴。你们将面对面讨论,他打算在太空航站和你碰面。”
13
贝莱试图倾听宇宙飞船的着陆过程,不过,他当然不晓得会听到哪些声音。他不知道这艘宇宙飞船的结构,不知道船上总共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每个人在着陆之际会做些什么事,更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噪音。
呼啸声?隆隆声?还是模糊的震动?
他什么也没听到。
丹尼尔说:“你似乎很紧张,以利亚伙伴。如果觉得哪里不舒服,希望你都能立刻告诉我。无论你有任何不快,不管原因为何,我都必须第一时间提供协助。”
这句话,稍微加重了“必须”两字的语气。
贝莱漫不经心地想:他是受到了第一法则的驱策。刚才,他并未预见我会昏倒,光凭这一点,他所承受的痛苦就一定不下于我。对我而言,正子电位的失衡或许毫无意义,可是他体内因而产生的反应和不适,很可能等同于人类所感受的剧痛。
他又进一步想到:不过,正如丹尼尔不可能真正了解我这个人,我又如何能够了解在机器人的人工皮肤和人工意识之下藏着些什么呢?
贝莱随即惊觉自己竟然把丹尼尔想成机器人,不禁颇为自责。他望着对方温柔的双眼(打从什么时候起,他心中将那种眼神冠上“温柔”两字了?),然后说:“如果我哪里不舒服,一定立刻告诉你,但现在并没有。我只是想试着用耳朵来追踪着陆的进度,丹尼尔伙伴。”
“谢谢你,以利亚伙伴。”丹尼尔一脸严肃地答道,他还微微欠了欠身,才继续说下去,“着陆应该不会引发任何不适。你的确会感到加速度,但是微乎其微,因为舱房会顺着加速方向略微变形,产生缓冲作用。温度虽然也会升高,但不会超过摄氏两度。至于听觉上,当我们穿过越来越浓的大气时,或许难免出现些许嘶嘶声。有没有哪一点会对你造成困扰?”
“应该都不会。目前困扰我的,就是无法自由参与最后这一段旅程。我希望多加了解着陆的过程,不希望被囚禁在舱房内,错过了这段难得的经历。”
“可是你已经知道,以利亚伙伴,对你而言这种经历是无法承受的。”
“那么我该如何克服呢,丹尼尔?”他据理力争,“这个理由还不足以把我关在这里吧?”
“以利亚伙伴,我已经对你解释过,这样做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贝莱摇了摇头,显得十分反感。“这点我早就想过了,但我认为是无稽之谈。加在我身上的限制那么多,我想要了解奥罗拉已是难上加难,能够厘清事实真相的机会更是小之又小,任何头脑清楚的人都知道没必要阻止我。但如果他们真要自找麻烦,又何必直接对我发动攻击呢?为什么不破坏这艘宇宙飞船?假设我们所面对的是一群无恶不作的坏蛋,他们根本不会在乎牺牲一艘船——以及上面所有的乘客——以及你和吉斯卡——当然还有我。”
“事实上,我们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以利亚伙伴。这艘船经过详尽的检查,并未侦测出任何遭到破坏的迹象。”
“你确定吗?百分之百确定吗?”
“这种事一律不可能百分之百确定。然而,我和吉斯卡都很放心,我们认为准确性相当高,出事的几率已经压到极小值。”
“万一你们错了呢?”
丹尼尔的脸孔似乎微微抽动一下,仿佛这个问题干扰了他脑中正子径路的流畅运作。他答道:“可是我们未曾出错。”
“你不能这么讲。我们即将着陆,这绝对是危险关头。事实上,到了这个阶段,根本不必再破坏宇宙飞船。现在——此时此刻——才是我自己最危险的时候。如果我要踏上奥罗拉,就不可能继续躲在这间舱房里。我必须走出宇宙飞船,必须和其他人有所接触。你们可曾采取各种预防措施,确保着陆安全无虞?”由于长期囚禁令他恼羞成怒,再加上当众昏倒令他脸上无光,否则贝莱不会如此咄咄逼人,毫无来由地数落无辜的丹尼尔。
但丹尼尔仍心平气和地说:“当然有,以利亚伙伴。还有,顺便告诉你,我们已经着陆了,宇宙飞船已停在奥罗拉表面上。”
一时之间,贝莱感到不知所措。他慌乱地四下张望,可是除了密封的舱房,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丹尼尔先前描述的什么加速、什么升温和嘶嘶声,他一概没有察觉。或许,刚才丹尼尔故意重提他的安全问题,目的就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以免他想到那些微不足道——却可能令他不安的效应。
贝莱说:“可是还有个尚未解决的难题,我该如何下船,才不会让我们的假想敌轻易得手?”
丹尼尔朝一面舱壁走去,伸手按了一下,舱壁便裂开一条缝,然后逐渐一分为二。在贝莱眼前,出现了一个长长的管子——一条隧道。
这时,吉斯卡从另一侧走进舱房,说道:“先生,我们三人就用这个逃生管下船,外面还会有人负责监视。在逃生管的另一端,法斯陀夫博士已经在等你了。”
“我们的预防措施滴水不漏。”丹尼尔说。
贝莱喃喃道:“我郑重道歉,丹尼尔——还有吉斯卡。”他闷闷不乐地走向逃生管,心想,他们致力做到滴水不漏,等于他们认为确有必要采取这些措施。
贝莱从不觉得自己懦弱,可是如今他来到一个陌生的行星,不知该如何分辨敌友,也见不到令他宽心的熟悉事物(丹尼尔当然是例外),到了重要关头,更别奢望会出现任何提供温暖和慰藉的屏障。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