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以利亚·贝莱来到树荫下,开始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我出汗了。”
他拉了拉衣服,反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然后闷闷不乐地望着湿答答的手背。
他继续自言自语:“我最讨厌流汗。”这句话,像是在宣称一项放诸宇宙皆准的法则。想到宇宙总是制造这种既讨厌又不可或缺的东西,他再度感到厌烦不已。
只要待在大城内,你就永远不会流汗(当然,除非是故意的),这是由于大城内的空气和湿度始终受到绝对的控制,因此,无论从事任何必要的活动,你所产生的热量一律不会超过消散的热量。
那样才叫作文明。
他放眼望去,田野中零零星星有好些男男女女,这些人可算通通归他管辖,其中大多数是接近二十岁的青年,但也有些是像他一样的中年人。他们正在做的每一件事,例如垦地翻土,其实都是机器人分内的工作——而且它们能做得更有效率得多,绝不会像这些主人那么笨拙,不过这回人类坚持亲自动手,所以它们奉命站在一边旁观。
天上飘着几朵云,而且眼看太阳就要被遮住了。他抬头望了望,心情有些矛盾。虽然这意味着直射的阳光(以及汗水)会暂时终止,可是另一方面,是否也意味着可能会下雨呢?
置身于城外就是有这种麻烦,各种恶劣的环境顶多是半斤八两,永远不会令人愉快。
一片不大不小的云朵,竟然就能完全遮住太阳,令大地整个陷入阴暗,却对蔚蓝的天空几乎没有影响——这种大自然的奇景,总是令贝莱啧啧称奇。
这时,他站在茂叶形成的树荫下(这是最原始的墙壁和天花板,坚实的树皮更有一种足以抚慰人心的触感),再次望向并审视那群男女。无论天气如何,他们风雨无阻,固定每周来这儿一次。
一开始,只有极少数的勇者响应这个活动,如今则是越来越声势浩大,人数明显增加了许多。大城政府即使不算积极支持这个活动,至少并未横加阻挠,这已令人感激不尽。
在贝莱右边的地平线上——根据逐渐西沉的太阳,不难推断那边是东方——他能看到大城内一座座外形酷似手指的穹顶,那才是地球人安身立命之处。除此之外,他注意到远方有个移动的小黑点,只是目前还看不太清楚。
根据它的运动方式,以及其他一些很难形容的迹象,贝莱相当确定那是个机器人,但他丝毫不觉得惊讶。只要出了大城,地球表面处处皆为机器人的活动领域,人类从不涉足其间——例外的只有他们(包括他自己)这些梦想征服外星的少数人。
想到这里,他自然而然又转向那群正在锄地的星空梦想家,目光轮流扫过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他都认识,而且叫得出名字。他们都在工作,都在学习应付城外的环境,都在……
他突然皱起眉头,低声嘀咕:“班特莱哪儿去了?”
立刻有一个声音(虽然有些气喘吁吁,却显得生气蓬勃)在他身后回应道:“爸,我在这里。”
贝莱随即转身。“班,别这样。”
“别怎样?”
“别偷偷摸摸冒出来。来到这城外,想要维持心情平静已经很不容易,我可没多余的精神留意这种恶作剧。”
“我并不是故意要吓你。走在草地上,想弄出一点声音都很难,所以我也没办法。不过,爸,你是不是该进去了?你出来足足有两小时,我想应该够了吧。”
“为什么?因为我已经四十五岁,而你只是十九岁的毛头小子?你认为得好好照顾年老力衰的父亲了,是吗?”
班说:“没错,我就是这么想。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警探,一句话就把我拆穿了。”
班露出灿烂的笑容。他有一张圆圆的脸庞,以及一双闪亮的大眼睛。贝莱心想,班太像他的母亲了,他身上有太多洁西的影子。反之,贝莱自己这张冷峻的长脸则几乎没有一丝一毫遗传给他。
然而,班却遗传到了父亲的思考方式,例如不时会眉头深锁。无论谁看到那种严肃的表情,都不会怀疑他们的父子关系。
“我的状况很好。”贝莱说。
“是啊,爸,你是我们当中最好的,尤其是以……”
“以什么?”
“当然是以你这种年纪。而且,我从未忘记这个活动是你发起的。话说回来,刚刚我看到你躲在树下,于是我想——嗯,或许老人家受不了了。”
“你才老人家呢。”贝莱说。这时,刚才他瞥见的那个机器人已经来到近处,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但贝莱并未多加注意,他继续说:“如果阳光太强,本来就该偶尔到树下避一避。我们不但要学习忍受城外的种种不便,还要学习如何就地取材——瞧,太阳又从云端露脸了。”
“没错,是要出来了。好啦,你到底要不要进去?”
“我还能撑下去。每周我都可以休息一个下午,而我选择把时间花在这里。身为C7级,这是我应享的权利。”
“这并非权利不权利的问题,爸,问题在于你是否过劳了。”
“我告诉你,我感觉很好。”
“是啊,只不过一回到家,你就会直接冲到床上,躺在黑暗中不肯起来。”
“那是对抗过度曝光的天然解药。”
“可是妈会担心。”
“嗯,让她去担心吧,这对她其实有好处。再说,到这儿来又会有什么害处呢?最糟也不过是流汗而已,但我正是要学着适应流汗,不能避之唯恐不及。当初刚开始的时候,我只要走出大城这么一小段,就再也走不下去——而当时只有你陪着我。现在你看看,有多少人加入我们,而我又能毫无困难地走出多远。此外,我还学会了许多事。我可以再撑一个钟头,轻而易举。我告诉你,班,如果你母亲也和我们一起来,对她真的会有好处。”
“谁?妈?你绝对是在说笑。”
“一半一半。等到启程那一天,我将无法和大家同行——因为她不会去。”
“我想你会因此感到庆幸。你就别哄自己了,爸,距离那天还有好长一阵子呢——即使你现在还不算太老,到时也一定是老人家,恐怕无法参与年轻人的游戏了。”
“给我听好,”贝莱半握着拳头,“你这种‘年轻人’的论调,可真是天纵英才。你有没有离开过地球?田野里那些人又有谁有过这种经历?我就有,那还是两年前的事。当时我完全没有受过这种适应训练,而我撑过来了。”
“我知道,爸,但那只是短期旅行,是执行任务,而且你从头到尾接受妥善的照顾,所以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我认为可以。”虽然明知并非事实,贝莱仍旧倔强地坚持己见,“而且,我们不一定要等很久才能出发。只要我获准去一趟奥罗拉,我们就有机会随时离开地球。”
“算了吧,事情不会那么容易的。”
“我们必须试一试。想要地球政府放我们走,除非奥罗拉点头。在太空族世界中,要数奥罗拉最为强大,它的主张深具……”
“影响力!这我知道。关于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一百万次了。可是,想要获得奥罗拉的许可,你不一定要亲自跑一趟,别忘了还有超波中继器这种东西。你在这里就可以和他们通话,我已经提醒你无数次了。”
“不一样的。我们需要作面对面的沟通——我已经提醒你无数次了。”
“总之,”班说,“我们还没准备好。”
“所谓没准备好,是因为地球不肯给我们宇宙飞船。而太空族不但愿意,还会提供必要的科技协助。”
“你还真有信心!太空族为何要这么做?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对短命的地球人这么友善了?”
“只要我有机会和他们谈谈……”
班却哈哈大笑。“得了吧,爸,你想去奥罗拉,只是为了再去看看那个女人。”
贝莱不禁皱起眉头,一对眉毛紧紧贴着深陷的眼眶。“女人?耶和华啊,班,你到底在说什么?”
“好啦,爸,我保证守口如瓶,不会传到妈耳朵里——你和那个索拉利女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够大了,你可以告诉我。”
“什么索拉利女人?”
“地球上家家户户都从超波剧中认识了那个女人,你怎能当着我的面否认呢?就是那个女人,嘉蒂雅·德拉玛!”
“没发生任何事。那出超波剧毫无根据,我已经对你强调一千次了。她不是剧中那个样子,我也不是剧中那个样子,所有的剧情都是编出来的。你也知道,我曾经提出抗议,可是戏却照拍不误,因为政府认为它有助于地球和太空族的亲善关系。你要留心,在你母亲面前要坚持这个立场,千万别乱讲话。”
“我保证不会。只不过,这位嘉蒂雅去了奥罗拉,碰巧你也一直想去那里。”
“你是想告诉我,你真的认为我想去奥罗拉是因为……喔,耶和华啊!”
“怎么回事?”儿子扬了扬眉。
“那个机器人,竟然是机·吉洛尼莫。”
“谁?”
“它是局里的信差机器人,而它到这儿来了!今天是我的休假日,我故意把收讯器留在家里,就是不希望他们找到我。身为C7级,那是我应有的权利,而他们竟然派机器人来找我。”
“爸,你怎么知道它是来找你的?”
“通过非常高明的推理。一、除我之外,这里没有第二个人和警局有任何关联;二、那个破铜烂铁正对准我走过来。我就是根据这两点,推论出它是来找我的,我该赶紧站到大树另一边去。”
“树木又不是墙壁,爸,机器人站在树这边,还是可以跟你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那机器人开始喊道:“贝莱主人,我给你带口信来,总部要你赶回去。”
说完后,机器人等了一会儿,然后再度喊道:“贝莱主人,我给你带口信来,总部要你赶回去。”
“我听到了,也听懂了。”贝莱硬邦邦地说。他不得不回答,否则机器人会一直重复下去。
贝莱微微皱着眉头,开始打量这个机器人。它属于一种新的型号,比那些旧型要更像真人几分。短短一个月前,它们才正式拆箱启用,当时还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政府总是尝试利用各种方式——任何方式都不放过——让机器人变得更受大众欢迎。
这种机器人表面呈暗灰色,并没有金属光泽,而且或多或少有些弹性(有点像软皮革吧)。它的表情虽然几乎没有变化,却不像大多数机器人那样看起来像个白痴。不过就心智而言,它和其他的地球机器人如出一辙,实际上通通是白痴。
这时,贝莱突然想起了机·丹尼尔·奥利瓦这个太空族的机器人——他曾经两度和自己合作办案,一次是在地球上,另一次是在索拉利;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则是丹尼尔为了“镜像案”来请教他的时候。丹尼尔这个机器人实在太像人类了,贝莱甚至可以将他当成朋友,而且至今仍旧想念他。如果所有的机器人都像他那样……
贝莱收回思绪,答道:“小子,我这半天休假,没必要回总部去。”
机·吉洛尼莫并未接口,但贝莱注意到,它的双手正在微微发抖。他相当了解,这意味着机器人的正子径路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冲突。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可是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会出现两人的命令互相抵触的情形。
机器人终于作出决定,它说:“你正在休假没错,主人——总部还是要你赶回去。”
“既然他们要找你,爸……”班的口气有点不安。
贝莱耸了耸肩。“别给唬弄了,班。如果他们真急着找我,就会派出一辆密封车,里面或许还会坐着一名自告奋勇的同事——绝不会派一个机器人走路过来,还带着惹我生气的口信。”
班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可不这么想,爸。他们并不知道你在哪里,更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找到你。这种充满变数的搜寻工作,我认为他们不会派真人来执行。”
“是吗?好吧,咱们看看总部的命令到底有多强——机·吉洛尼莫,马上回总部去,告诉他们明天0900时我才会上班。”然后,他用更严厉的口气说,“回去,这是命令!”
机器人明显地犹豫不决了一阵子,然后才转身离去,但它很快又转过身来,试图走回贝莱身边。最后它停在一个固定位置,全身颤抖不已。
贝莱终于心知肚明,低声对班说:“看来我非走不可了,耶和华啊!”
这个机器人所出现的问题,机器人学家称之为“第二级等电位矛盾”。服从是机器人学第二法则的主旨,但机·吉洛尼莫此时却面对着两个强度大致相等而内容互相矛盾的命令。一般人将这种情形称为“机器人困阻”,而“机困”则是更常用的简称。
那机器人又慢慢转了过来,它最初接受的命令终究比较强,却也只强了一点点,以致它的声音含糊不清。“主人,我被告知你有可能这么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就要回应……”它顿了顿,然后嘶喊道,“我就要回应——但你现在不是单独一人。”
贝莱对儿子点了点头,班立即会意,赶紧退了下去——他十分清楚父亲何时是“爸爸”,何时又是一名警官。
一时之间,恶作剧的念头在贝莱心中起伏不已,他很想再加强自己的命令,让机困效应发挥得更彻底,可是这么一来,这机器人注定严重受损,必须接受正子分析和程序重设。所有的修复费用都得由他支付,他一整年的薪水很可能会全被扣光。
于是他说:“我收回我的命令,你到底奉命如何回应?”
机·吉洛尼莫的声音立刻变得清晰。“我奉命回应说,事情和奥罗拉有关,所以要将你紧急召回。”
贝莱转向尚未走远的班,高声喊道:“我必须先走一步,让他们再做半小时,然后说我命令收工。”
他迈开大步往回走,同时没好气地问机器人道:“他们为何不能叫你一见面就说清楚?又为何不能给你装个驾驶程序,省得我一路走回去?”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他心中非常清楚。如果让机器人驾驶车辆,只要出一点意外,一定会引起另一波的反机器人暴动。
他一直没有放慢脚步。他们要走上两公里,才能抵达大城的外墙,然后,还要在拥挤的交通状况中一路走到总部。
奥罗拉?这回又有什么样的危机呢?
02
贝莱花了半小时才走到大城的入口,他开始绷紧神经,迎接即将出现的心理变化。或许……或许……这次不会再发生了吧。
等到终于抵达那道分隔城里和城外、文明和洪荒的围墙,他将一只手贴到讯号板上,围墙随即出现一个逐渐扩大的裂缝。一如往常,一旦裂缝开到足以容身,他便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机·吉洛尼莫紧跟在他后面。
岗哨中的警卫吓了一跳——只要有人从城外进来,他的反应一律如此,每一次,他都会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都会进入警戒状态,都会赶紧握住手铳,也都会犹疑地皱起眉头。
贝莱沉着脸出示了证件,警卫立刻向他行礼。城门随即关上——他预期中的事也随之发生了。
贝莱回到了大城内,在围墙的重重包覆下,整个大城俨然构成了一个宇宙。他再度钻进源自人类和机器的噪音与气味中,这些听觉和嗅觉的刺激虽然永无止尽,可是不久之后,就会降到阈值之下,令他再也感觉不到。而城内的人工照明,则是既轻柔又间接,一点也不像城外那种既不均匀又不稳定的强光——绿、褐、蓝、白混在一起,不时还夹杂着红光和黄光。此外,大城里没有飘忽的强风,没有过冷过热的温度,没有晴雨不定的天气——只有一股股完全感觉不到的气流,永恒不变地静静吹拂,令万物永远保持清爽干燥。至于温度和湿度,则调整到完美的组合,令人一无所觉却舒适无比。
贝莱近乎抽搐地猛吸着气,同时满心欢喜地想到,自己又回家了,一切的未知数和威胁也随之消失了。
这就是总会发生的那件事。他再度把大城视为子宫,每次回到里面,照例欣慰地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明明知道人类必须钻出这个子宫,降生到世上,可是自己为何总是离不开它?
难道事情一定会这样吗?难道说,即使他引领无数群众走出大城,离开地球,飞入星际,到头来自己却无法成行?难道只有待在城内,他才会感到舒适自在吗?
他咬紧牙根——这些胡思乱想根本没用。
他回过神来,对机器人说:“小子,你是不是搭车来到这儿的?”
“是的,主人。”
“车子哪儿去了?”
“主人,我不知道。”
贝莱转向那名警卫。“警官,这机器人是两小时前搭车来此地的,送他来的那辆车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