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要是你下过功夫研究历史,你就几乎没有时间研究数学,而如今正在闹数学家荒——尤其是这所大学。我们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政治科学家已经堆到这里,”她一面说,一面将手举到齐眉的高度,“可是我们欠缺科学和数学人才。契特·夫铭曾经向我指出这点,他称之为科学的没落,而且似乎认为这是个普遍现象。”
谢顿说:“我说自己当初该对历史下点功夫,当然不是指把它当成我的终生志业。我的意思是,我该获取足够的知识,用来帮助我的数学研究。我的专长领域是社会结构的数学分析。”
“听来真可怕。”
“从某方面来说,一点也没错。它非常复杂,我必须对社会演化知道得比现在多得多,否则根本没希望。你知道吗,我提出的绘景过分静态。”
“我不知道,因为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契特告诉过我,你在发展一种叫什么心理史学的理论,而这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我说对了吗?心理史学?”
“完全正确。我当初应该称之为‘心理社会学’,但我觉得这个名字太别扭。或者,也许我曾经直觉地想到历史知识有绝对的必要性,可是并未真正注意到自己的想法。”
“心理史学的确比较顺口,但我不懂它究竟是什么。”
“我自己也几乎不懂。”谢顿出神地沉思了几分钟。他望着餐桌对面这位女子,觉得她或许会让这次流亡变得比较不像流亡。他又想到几年前认识的另一名女子,却立刻以断然的意志阻断了这个思绪。假如他再结识一个伴侣,这个她一定要对学术有所认识,并了解从事学术研究应该付出多少。
为了让心思转到另一条轨道上,他说:“契特·夫铭告诉我,这所大学绝不会遭到政府的侵扰。”
“他说得没错。”
谢顿摇了摇头。“帝国政府这种雅量似乎令人无法置信,赫利肯的教育机构绝不可能这么不受政府的压力。”
“在锡纳上也不可能,其他外星世界也都一样,或许只有一两个最大的世界例外。川陀则另当别论。”
“没错,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它是帝国的中心,而此地的大学全都享有极高声誉。任何地方的任何一所大学都能培养出专业人才,可是帝国的行政官员——包括那些高官,以及无数仿佛触须般伸入银河各个角落的低阶官员——通通是在川陀接受教育的。”
“我从来没看过统计……”谢顿的话只说了一半。
“相信我吧。让帝国官员有些相同的背景,并对帝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他们不能全部是川陀本地人,否则会令外星世界感到不安。由于这个缘故,川陀必须吸引数百万外星人士来此接受教育。不论他们来自何处,不论他们有着怎样的口音或文化,只要他们接受川陀的熏陶,并且认同自己的川陀教育背景。帝国就是这样凝聚起来的。此外,由于代表帝国政府的行政官员有不少是外星世界的同胞,他们生在外星长在外星,外星世界也就因此不难统治了。”
谢顿再次觉得脸红。像这种事,他以前就从未思考过。他不禁产生一个疑惑:假如某人仅仅精通数学一门,他是否能成为真正伟大的数学家?“这是众所周知的吗?”他问。
“我想并不是。”铎丝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需要吸收的知识太多,所以专家一律紧守自己的专长,把它当做一面盾牌,以免需要知晓任何其他方面的知识。他们想避免被知识淹没。”
“而你却知道。”
“那可是我的专长。我是个历史学家,专门研究王国川陀的兴起。川陀能够不断扩张势力,进而从王国川陀跃升至帝国川陀,这种行政管理技巧就是它的法门之一。”
谢顿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说:“过度专业化的害处多大呀。它将知识切割成上百万碎片,让它处处在滴血。”
铎丝耸了耸肩。“又能怎么办呢?不过你要知道,既然川陀想要吸引外星人士进入川陀各大学,就必须给他们一些回报,以补偿他们离乡背井,来到一个具有不可思议的人工建筑,而且生活方式极其特殊的陌生世界。我在此地已有两年,而我仍旧不习惯,或许永远也无法习惯。话说回来,当然啦,我并不想成为行政官员,所以不会强迫自己变成川陀人。
“川陀所提供的交换条件,不仅是保证给你崇高的职位、可观的权势,以及想当然尔的财富,除此之外还有自由。在此接受教育时,学生们有自由公然抨击政府,进行和平的反政府示威,并提出他们自己的理论和观点。他们很喜欢这种特权,很多人来这里就是为了体验自由的滋味。”
“我猜想,”谢顿说,“这也有助于减轻压力。在这段期间,他们耽溺于年轻革命家的一切自大自满,将内心的愤恨发泄殆尽。等到他们在帝国体制中谋得一官半职,就很容易变得既温顺又服从。”
铎丝点了点头。“你也许说对了。无论如何,政府为了这许多原因,总是谨慎地保持所有大学的自由。并非他们有什么雅量,只能算是精明罢了。”
“如果你不想成为行政官员,铎丝,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历史学家。我准备教书,将我自己的影视书做成教材。”
“只怕不会有太高的地位。”
“也不会有太高的薪水,哈里,这点更重要。至于地位,那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东西,我避之唯恐不及。我见过许多拥有地位的人,但至今没有找到一个快乐的。地位不会让你稳稳坐着它,你得奋斗不懈才能保持不坠。即使贵为皇帝,也大多没什么好下场。有一天我可能就这么回到锡纳,在那里当一名教授。”
“而川陀的教育背景,会让你拥有地位。”
铎丝笑了几声。“我想是吧,可是在锡纳,谁又会在乎呢?它是个枯燥无聊的世界,到处都是农场,有许多牛群,四只脚的和两只脚的都有。”
“来过川陀之后,你不会觉得锡纳枯燥无聊吗?”
“没错,我也这么想。假如日子变得太无聊,我总有办法弄到一笔经费,随便到哪里去做点历史研究。这是我这一行的好处。”
“反之,一个数学家,”谢顿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苦涩说,“却被认定就该坐在电脑前面思考。提到电脑……”他迟疑了一下。早餐已经结束,他觉得铎丝必然有些自己的事需要处理。
但她似乎没有急于离开的意思。“怎么样?提到电脑?”
“我能不能获准使用历史图书馆?”
现在轮到她迟疑了。“我想应该可以安排。你若是接下数学程式设计的工作,或许就会被视为准教员,我就能帮你申请许可。只不过……”
“只不过?”
“我不想让你心里不舒服,但你是一名数学家,而且你说你对历史一无所知。你会知道如何使用历史图书馆吗?”
谢顿微微一笑。“我想你们使用的电脑,应该和数学图书馆的非常接近吧。”
“这点没错,可是每个专业领域所用的程式都有自己的行话。你不知道什么是标准参考书,不知道快速筛选和跳读的方法。你也许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一个双曲微分……”
“你是说双曲积分。”谢顿轻声插嘴。
铎丝并未理会他。“可是你也许不知道,如何在不到一天半的时间内,查到波达克条约的详细条款。”
“我想我能学。”
“如果……如果……”她看来有些难以启齿,“如果你真要学,我可以做个建议。我负责一个为期一周的图书馆使用法课程——每天一小时,没有学分——是为大学部学生开的。要是让你旁听这种课,我的意思是跟大学部的学生一起,你会不会觉得拉不下脸?它在三周后开始。”
“你可以私下为我授课。”谢顿的声音中夹带着暗示的语调,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
而她并非没有听出来。“我相信绝无问题,但我认为较正式的授课对你比较好。你要了解,我们会用图书馆来实习,而在一周结束后,我会要你们找出某些历史问题的相关资料。从头到尾,你都得和其他学生竞争,这将有助于你的学习。我向你保证,私下授课的效率会差得多。然而,我能了解和大学生竞争的难处,假如你做得没他们好,你会感到无地自容。不过你必须记住,他们已经修过基本历史,而你,说不定也许没修过。”
“我的确没修过,不只是‘也许’而已。可是我不会害怕竞争,也不在乎可能出现的窘境——只要我能学到查询历史参考资料的诀窍。”
谢顿心里很清楚,他已经喜欢上这个年轻女子,很高兴能抓住机会当她的学生。他还察觉到一件事实,那就是他的心灵正面临一个转折点。
他已经答应夫铭,将会试图发展出实用的心理史学,但那只是理智的承诺,与情感无关。如今为了把理论化为实际,真有必要的话,他决心和心理史学斗个你死我活。而这个转变,也许就是受到铎丝·凡纳比里的影响。
抑或是夫铭早就料到这点?夫铭这个人,谢顿判断,很可能是个最可怕的人物。
19
克里昂一世刚用完晚膳,而这一餐不幸又是正式的国宴。这就代表他必须花上许多时间,对各部门的官员(没有一个是他认识或熟悉的)说些一成不变的言词,为的是让每个人都感到如沐春风,以激励他们对皇室的忠心。这也代表食物送到他面前时只剩一点余温,而在他动口前又凉了许多。
一定有什么办法能避免这种情形。也许他应该自己一个人,或是和一两个可以让他无拘无束的亲信先行用餐,然后再去参加正式晚宴,到时他面前只需摆一颗进口梨子。他最爱吃梨子了。但是这样会不会冒犯客人,让他们认为大帝拒绝与他们共餐是一种刻意的羞辱?
当然,在这方面,他的妻子没有任何用处,她的出现只会令他恶劣的心情更加恶化。当初他会娶她为妻,只是因为她出身于一个势力强大的异议家族,经由这次联姻,便可指望他们装聋作哑,不再坚持反对立场。不过克里昂衷心希望,至少她个人不会如此。他万分满意于让她在自己的寝宫里过自己的生活,只有必须制造子嗣时例外,因为老实说,他并不喜欢她。如今,既然继位者已经出世,他可以将她完全抛到脑后。
在离开餐桌前,他随手抓了一把胡桃放进口袋。此时他一面嚼着胡桃,一面喊道:“丹莫刺尔!”
“陛下?”
丹莫刺尔总是在克里昂叫唤后立刻现身。不论是因为他始终徘徊在听力范围所及的门口,或是由于奉承的本能,使他警觉到几分钟后可能会受到召唤,因而及时走到近处,反正他就是出现了。而这点才是最重要的,克里昂无端冒出这个念头。当然,有时丹莫刺尔也得为帝国的事务四处奔走。克里昂一向痛恨这种日子,丹莫刺尔不在身旁总是令他心神不宁。
“那个数学家怎么样了?我忘了他的名字。”
丹莫刺尔当然知道大帝指的是什么人,但他或许是要试探一下大帝还记得多少,于是说:“启禀陛下,您指的是哪个数学家?”
克里昂挥挥手表示不耐烦。“那个算命的,那个来见过我的。”
“我们请来的那位?”
“好吧,就算是请来的,但他的确来见过我。我记得你说过要处理这桩事,办了没有?”
丹莫刺尔清了清喉咙。“启禀陛下,我尽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