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因为我并未仔细倾听。不过事后我如果集中注意力,有办法记起你说的每句话。请你相信这点,以便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你曾强调想要找到地球,并且坚持这件事极为重要。虽然我看不出其中的重要性,可是既然你天赋异禀,能够作出正确判断,我/们/盖娅就必须接受你的说法。如果这项任务和你选择盖娅有着重大关联,那么盖娅也会认为它是件极重要的任务,因此盖娅必须跟你一道去,即使只是为了试图保护你。”
“你说盖娅必须跟我一道去,意思就是你自己必须跟我去,我说得对不对?”
“我就是盖娅。”宝绮思干脆地答道。
“在这颗行星上的一切,每样东西都是盖娅,那么为何是你呢?为何不是盖娅的其他部分?”
“因为裴希望跟你去,如果他去了,他不会喜欢盖娅的其他部分同行,只有我跟去,他才会开心。”
裴洛拉特原本一言不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崔维兹注意到,他刚好背对着墙上自己的相片),此时他轻声说道:“这是实话,葛兰,我的盖娅就是宝绮思。”
宝绮思突然露出微笑。“你这么想可真令我兴奋。当然,这种说法相当新奇。”
“嗯,让我想一想。”崔维兹双手放在后脑勺,将椅子向后倾,细瘦的椅腿随即嘎嘎作响。他立刻发觉这张椅子没那么坚固,不能让他玩这种游戏,赶紧让四只椅腿回复原位。“如果你离开盖娅,你还会不会是它的一部分?”
“不一定需要。举例来说,假如我有受重伤的危险,或是有其他特殊理由,我可以把自己孤立起来,这样一来,我受到的伤害就不会连累盖娅。但这仅限于紧急状况,通常我都是盖娅的一部分。”
“即使在我们进行超空间跃迁的时候?”
“即使是那时候,只不过情形比较复杂。”
“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为什么?”
崔维兹皱起鼻子,仿佛闻到什么怪味。“这就代表说,在太空艇中的一言一行,只要给你听到看到,就等于被所有的盖娅听到看到。”
“我就是盖娅,因此我所看到、听到、感觉到的一切,盖娅都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
“一点也没错,连那道墙也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
宝绮思望了望他所指的那堵墙,耸了耸肩。“对,那道墙也可以。它只具有极微小的意识,所以只有极微小的感觉和理解力。可是我想,比如我们现在说的这些话,也会导致它产生某种次原子尺度的移位,让它更能和盖娅融为一体,而更加造福这个大我。”
“可是如果我希望保有隐私呢?我也许不想让这道墙知晓我在说什么或做什么。”
宝绮思显得很恼火,裴洛拉特赶紧插嘴道:“你知道的,葛兰,我本来不想多嘴,因为我对盖娅的了解显然有限。不过,这阵子我都和宝绮思在一起,多少能作些推断。这么说吧,如果你走在端点星的人群中,你会看到和听到很多事情,也会记得其中一部分。事后,在适当的大脑刺激下,你甚至可能全部记起来,可是这些事你大多不会注意,会随看随忘。即使某个感性的场面吸引了你的目光,即使你觉得有趣,然而如果素昧平生,如果事不关己,你会看过就算,你会很快忘掉。盖娅的情形也一定如此,即使整个盖娅都对你的举动了若指掌,却不代表盖娅一定在乎——这样说对不对,宝绮思吾爱?”
“我从未这样想过,裴,但你的说法的确有些道理。然而,崔——我是说崔维兹——所说的隐私,在我们眼中一点价值也没有。事实上,我/们/盖娅感到难以理解——不想成为整体的一部分,不让自己的声音被人听到,不让自己的行动曝光,不让自己的思想被他人感知——”宝绮思使劲摇了摇头,“我刚才说,在紧急状况下,我们可以让自己和盖娅隔绝,可是谁会想要那样活着,哪怕只有一个钟头?”
“我就想要,”崔维兹说,“这就是我必须找到地球的原因。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特殊理由——如果真有的话——促使我为人类的未来选择了这么可怕的命运。”
“这并不是可怕的命运,不过我们别再争论这个问题了。我跟你一起去,不是要去监视你,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帮助你;盖娅跟你同行,也不是要监视你,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帮助你。”
崔维兹以阴郁的口吻说:“盖娅如果想帮我,最好的办法就是领我到地球去。”
宝绮思缓缓摇了摇头。“盖娅并不知道地球的位置,这点杜姆已经告诉过你。”
“这点我可不大相信。无论如何,你们一定有些记录,但我来到盖娅之后,为什么从未看到任何记录?即使盖娅真的不知道地球的位置,我也有可能从那些记录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我对银河相当熟悉,绝对要比盖娅在这方面的知识更丰富,我可能有办法从你们的记录中,解读出或许连盖娅也不完全了解的线索。”
“你指的是什么样的记录,崔维兹?”
“任何记录,书籍、影片、录音、全息相片、工艺制品等等,只要你们有的都好。自从来到盖娅,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什么可称之为记录的东西——你呢,詹诺夫?”
“没有,”裴洛拉特以迟疑的口气说,“但我并未认真找过。”
“我找过了,暗地里找的。”崔维兹说,“而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有!我唯一能想到的答案,是有人故意将那些记录藏了起来。我很纳闷,这是为什么呢?你能不能告诉我?”
宝绮思皱起细嫩光滑的前额,显出很讶异的样子。“你以前怎么不问呢?我/们/盖娅不会隐藏什么,我们也从来不说谎。一个孤立体——孤立的个体——可能会说谎,因为他是有限的,所以他会感到恐惧。然而,盖娅是个具有强大心灵力量的行星级生命体,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因此盖娅完全不需要说谎,或是杜撰一些与事实不符的陈述。”
崔维兹嗤之以鼻。“那么为何刻意不让我见到任何记录?给我一个说得通的理由。”
“当然可以,”她伸出双手并摊开手掌,“因为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记录。”
04
裴洛拉特首先回过神来,他似乎没有崔维兹那么吃惊。
“亲爱的,”他温柔地说,“这实在不大可能,任何像样的文明都不会没有任何记录。”
宝绮思扬起一对柳眉。“这点我了解,我只是说我们没有崔——崔维兹所说的或想找的那些记录。我/们/盖娅没有任何种类的手稿、印刷品、影片或电脑资料库,完全没有。我们甚至没有石刻文物。既然这些东西通通不存在,崔维兹自然什么也找不到。”
崔维兹问道:“如果你们没有任何我所谓的记录,请问你们到底有些什么?”
宝绮思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仔细,仿佛跟小孩子说话一样。“我/们/盖娅有一组记忆,我都记得。”
“你都记得些什么?”崔维兹问。
“每一件事。”
“你记得所有的参考资料?”
“当然。”
“前后多长时间?能延伸到多少年前?”
“能延伸到无限久远。”
“你是说包括了历史、传记、地理以及科学的资料?甚至地方上的里巷之谈?”
“包括任何资料。”
“通通装在这个小脑袋里?”崔维兹以嘲讽的动作,指着宝绮思右侧的太阳穴。
“并不尽然,”她答道,“盖娅的记忆并不仅限于我头颅中的成分。听着——”此时她的神情变得十分庄重,甚至有些严肃;现在的她不只是宝绮思,同时也是盖娅其他单位的混合体,“在有历史记载之前,人类一定有过一段原始时期,当时的人类虽然也有记忆,可是根本不会说话。后来人类发明了语言,作为表达记忆的工具,记忆才能在人与人之间流传。为了记录各种记忆,并将它们一代一代传下去,文字终于应运而生。从此以后,科技发展都是为了创造更多传递和储存记忆的空间,并且尽量简化取得某项资料的手续。然而,当所有的个体都融合成盖娅之后,那些发展就全部过时了。我们可以重新回归最原始的记忆,也就是最基本的记录保存系统,你明白了吗?”
崔维兹说:“你的意思是,盖娅上所有头脑的总和,能比单一头脑记得更多的资料?”
“当然。”
“假如盖娅把所有的记录散布在行星级记忆中,这对身为盖娅一部分的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应有尽有。我想知道的任何资料,都一定储存在某人或某些人心灵中。如果是非常基本的资料,例如‘椅子’这两个字的意思,那么每个心灵中都会有。但即使是一些十分奥秘的事物,仅存在于盖娅心灵中某个小小角落,如果我有需要,也随时可以叫出来,只不过会比取得普通的记忆多花一点时间。听好,崔维兹,如果你要查一项原本不知道的资料,你会去查阅相关的影视书,或是查询电脑资料库,而我的做法则是扫描盖娅的全心灵。”
崔维兹说:“你怎样防止大量资讯涌入你的心灵,以免把你的颅腔撑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