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布拉诺已经等了一个小时,在这段时间中,她的思绪始终没有停过。严格说来,她已经犯了侵入私宅的罪行;更有甚者,她也侵犯了一名议员的权利,这更是严重违宪。将近两个世纪前,在茵德布尔三世与骡出现之后,基地订立了数条严格的法令,规范市长在各方面的权限,而根据这些法令,她已经足以遭到弹劾。
然而在今天,在这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论她做任何事,都是正确的。
可是今天终将过去,想到这一点,她便坐立不安。
基地历史的头两个世纪,可以算是黄金时期,后人回顾那段历史,都会承认它是“英雄时代”,但是不幸生在那个动荡岁月的人,大概不会同意这一点。塞佛·哈定与侯伯·马洛是当年两位最伟大的英雄,在后人心目中,他们的地位崇高神圣,直逼至高无上的哈里·谢顿。在有关基地的所有传说中(甚至正史也一样),都将他们视为基地的三大支柱。
话说回来,在那个时代,基地是个单一的小世界,对四王国的控制力量极为薄弱。对于谢顿计划这个保护伞的范围,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更没有人知道,就连银河帝国残躯对基地的威胁,都早已在谢顿算计之中。
等到基地这个政治与经济实体实力愈来愈强大之后,无论统治者或英勇的斗士,地位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拉珊·迪伐斯几乎已经为人遗忘,即使还有人记得他,想到的也只是他惨死在奴工矿坑中的悲剧,而不是他为了瓦解贝尔·里欧思的攻势而从事的反间计——那是个并没有必要,却十分成功的行动。
至于贝尔·里欧思——基地有史以来最高贵的敌手,也早已变得默默无闻,光芒被后来居上的骡所遮掩。遍数基地过去所有的敌人,唯有骡曾经颠覆谢顿计划,并击败且统治过基地。只有骡才是唯一的“大敌”,事实上,他也是银河历史中最后一位“大帝”。
不过,并没有什么人记得,其实骡是被一个人,一位名叫贝泰·达瑞尔的女性所击败的,而且她的胜利全凭一己之力,甚至没有谢顿计划作为后盾。后来,她的儿子与孙女——杜伦·达瑞尔与艾卡蒂·达瑞尔,又联手击溃第二基地,使这个基地(第一基地)获得唯我独尊的地位,但是这段事迹也几乎为人遗忘。
这些基地历史中的后起之秀,不再具有任何英雄形象。随着时间轴不断延展,英雄人物都被压缩成普通的凡人。而艾卡蒂为祖母撰写的传记,则是将她从一位女英雄,简化成了传奇小说的女主角。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英雄出现,就连小说中的传奇人物也消失了。“卡尔根之战”是基地卷入的最后一场战祸,不过只能算小场面而已。所以说,基地已经整整度过两个世纪的和平岁月!而在过去一百二十年间,甚至未曾损失半艘船舰。
这实在是一段很不错的太平岁月,是一段受用的太平岁月,这点布拉诺绝不否认。虽然基地尚未建立第二银河帝国(根据谢顿计划,目前才完成一半的准备工作),但是分散在银河各处的政治实体,已有三分之一被基地联邦掌控经济命脉;而在那些未受直接控制的领域,基地联邦的影响力也非同小可。行遍银河,只要报出“我是基地公民”,听到的人鲜有不肃然起敬。而在上千万个住人世界中,没有任何人的地位能够媲美“端点市长”。
“市长”这个头衔一直沿用至今。五世纪以前,市长只是个小城市的领导者,那个城市是一个孤立世界上唯一的聚落,那个世界则处于银河文明的最边陲。但从来没有人想到过更改这个头衔,或是再加上一点点敬称。如今,仅有几乎遭人遗忘的“皇帝陛下”能令人产生同样的敬畏。
只有在端点星是唯一的例外,在这个世界上,市长的权限受到谨慎的规范。对于当年的茵德布尔家族,一般人都还记忆犹新。不过人们无法忘怀的,并不是他们的专制极权,而是在他们的统治下,基地落入骡的手中。
而她,赫拉·布拉诺,就是现任的市长。自骡死后,她是银河中最强有力的统治者(这点她自己也很清楚),亦是基地有史以来第五位女性市长。但也只有今天,她才有办法公然施展自己的力量。
从政多年来,对于何事正确,何者当行,她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跟那些顽强的反对派奋战到底——那些家伙都在觊觎盛名远播的银河内围,渴望为基地加上帝国的光圈。今天,她终于获得全盘的胜利。
还早哩,她曾经这么说。还早哩!过早跳进银河内围,可能会由于种种原因而遭到惨败。如今,谢顿也站出来为她说话,甚至遣词用字也几乎和她一模一样。
一时之间,在基地所有成员心目中,她成了与谢顿同样睿智的人物。然而,他们随时会忘掉这件事,这点她也心知肚明。
而这个年轻人,偏偏在今天,就敢当众向她挑战。
而且,恐怕他并没有错!
危险就在这里,他的看法是对的!而只要他是对的,他就有可能毁掉基地!
现在,她终于和他面对面,没有第三者在场。
她以惋惜的口吻说:“难道你不能私下来找我?难道你非得在议会厅咆哮不可?你的想法实在愚蠢,以为这样就能当众羞辱我吗?口没遮拦的孩子,你可知自己闯了什么祸?”
02
崔维兹觉得自己满脸通红,只好拼命控制住怒火。市长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就快满六十三岁了。面对这样一个年纪几乎长他一倍的老太婆,他实在不想开口吵架。
何况,她早已在政治斗争中百炼成钢,了解只要一开始便将对手弄得手足无措,一场战争等于已经赢了一半。不过想要这种战术奏效,必须有观众在场,可是如今连一个旁观者都没有,也就不会有人令他感到羞辱。算来算去,也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所以他对那番话充耳不闻,尽全力维持一副漠然的表情,仔细审视着对方。这个老女人穿着一身中性服装,这种服饰已经流行了两代,但穿在她身上并不适合。这位市长,这位全银河的领袖(如果银河中还有领袖,当然非她莫属),看来像个平庸的老太婆,甚至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个老头。她与男性唯一的差别,在于她将铁灰色的头发紧扎脑后,而传统的男性发式则完全不束不系。
崔维兹露出一个魅力十足的笑容。这个上了年纪的对手,无论多么努力把“孩子”这个称呼当成羞辱,可是她面前的这个“孩子”,至少拥有年轻和英俊这两方面的优势,而且他完全明白这个事实。
于是他说:“完全正确,我今年才三十二岁,所以还能算个孩子。而且身为一名议员,口没遮拦正是我职责所在。关于第一点,我实在无可奈何;至于第二点,我只能说声抱歉。”
“你晓得自己闯了什么祸吗?别鬼头鬼脑地站在那里,坐下来。请你尽可能全神贯注,并且理智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将看穿的真相说了出来。”
“你偏偏选在这一天向我挑战?选在我的声望如日中天的日子?今天,我有办法把你赶出议会厅,再立刻将你逮捕,其他议员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抗议。”
“议会迟早会回过神来,然后就会向你抗议。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在进行抗议了。你这样迫害我,只会使他们更加听信我。”
“谁也不会听到你讲什么。只要我认为你将继续大鸣大放,我就会继续视你为叛徒,用最严厉的法律办你。”
“那我就必须接受审判,我总有在法庭出现的机会。”
“你别指望这一点。市长拥有极大的紧急处分权,虽然通常很少动用。”
“你凭什么宣布进入紧急状况?”
“我自然会想出名目来,这点智慧我还有,而且我也不怕面对政治危机。别逼我,年轻人。希望我们能在此地达成一个协议,否则你就永远无法重获自由。你将遭到终身监禁,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两人正面相对——布拉诺的灰色眼睛和崔维兹驳杂的棕色眼睛彼此瞪视。
然后崔维兹问道:“什么样子的协议?”
“啊,你感到好奇了,这样就好多了。我们别再剑拔弩张,心平气和谈谈吧。你的看法究竟如何?”
“你应该清楚得很。你一直和康普议员暗中勾结,对不对?”
“我想听你亲口说一遍——刚刚过去的这个谢顿危机,你有什么看法?”
“很好,如果你真想听——市长女士!”“老太婆”一词差点脱口而出,“谢顿影像说得未免太正确,过了五百年还能那么准,实在太不可能了。我相信,他这一次重现,是有史以来的第八次。过去有几次,当影像出现时,根本没有任何人在场。而至少有一次,在茵德布尔三世执政时期,他讲的那番话,和实际情况完全不符——但那是在骡崛起的时候,对不对?可是过去七次当中,他何曾像今天这样,一切都预测得那么准确?”
崔维兹浅浅一笑。“市长女士,根据我们所掌握的记录,谢顿从未将现况描述得如此完美,连最小的细节也分毫不差。”
布拉诺道:“你的意思是说,谢顿的全息影像是伪造的?谢顿的录影是他人最近准备的,这个人也许正是我?而谢顿这个角色,则是某个演员扮演的?”
“并非不可能,市长女士,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真相其实还要糟得多,我相信我们所看到的,的确是谢顿本人的录影,而他对于当代现况的描述,也的确是五百年前所准备的。这些,我都已经向你的手下柯代尔讲过,可是他故意跟我打哑谜,好让我看起来也相信那些只有不用大脑的基地人才会迷信的事。”
“没错,若有必要,那个记录就能派上用场,好让基地上上下下,都认为你从未真正站在反对立场。”
崔维兹双手一摊。“但我明明反对。我们心目中的那个谢顿计划,其实并不存在,大概早在两个世纪前,它就已经烟消云散。这件事我怀疑了好几年,而十二个小时之前,我们在时光穹窿的经历,终于证明了这一点。”
“因为谢顿过于准确?”
“正是如此。别笑,这就是铁证。”
“你该看得出来,我并没有发笑。说下去。”
“他怎么可能预测得那么准?两个世纪前,谢顿对现状的分析就完全错误。那时距离基地的建立已有三百年,他的预测已经离谱得过分,完全离谱了!”
“关于这一点,议员,你自己刚才解释过了,那是因为骡的关系。骡是一个突变异种,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在整个谢顿计划中,根本无法考虑到他。”
“不论考虑到了没有,反正他就是出现了,谢顿计划因此偏离了既定的轨迹。不过骡的统治时间并不长,而且他也没有继承者。基地很快就再度独立,同时拾回昔日的霸权。问题是谢顿计划变得支离破碎之后,又怎么可能会回到正轨呢?”
布拉诺绷着一张老脸,苍老的双掌紧握在一起。“你自己知道答案,你总该读过历史。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另一个基地。”
“我读过艾卡蒂为祖母写的传记——毕竟,那是学校的指定读物——我也看过她写的那些小说。此外,我还读过官方发布的‘骡乱’始末。我可不可以质疑这些文献?”
“如何质疑?”
“根据公认的说法,我们这个第一基地,目的是保存所有的物理科学知识,进而发扬光大。我们的一切发展都光明正大,我们的历史依循着谢顿计划发展,姑且不论我们是否知情。然而除了我们,另外还有一个第二基地,它的功能是保存并发展各种心理科学,包括心理史学在内。而第二基地的存在必须保密,甚至连我们也不能知道。第二基地是谢顿计划的微调机制,当银河历史的潮流偏离预定轨迹时,它负责将历史导回正轨。”
“那么你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市长说,“贝泰·达瑞尔当年能够击败骡,也许就是受到第二基地的激励,虽然她的孙女一再强调并无此事。无论如何,在骡死去之后,银河历史能够重归谢顿计划,无疑是第二基地努力的成果,他们显然不辱使命。所以说,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呢,议员?”
“市长女士,如果我们分析艾卡蒂·达瑞尔的说法,就能发现一个明显的事实。第二基地在企图修正银河历史的过程中,无意间破坏了整个谢顿计划,因为在进行修正之际,他们使自己曝了光。我们这个第一基地因而发现我们有一个镜像,也就是第二基地。我们不甘心受他们操控,千方百计找出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并且一举将他们消灭。”
布拉诺点了点头。“根据艾卡蒂·达瑞尔的说法,我们后来的确成功了。不过很明显的是,在此之前,一度为骡所搅乱的银河历史,已经被第二基地导回正轨。直到如今,依然没有任何偏差。”
“你能相信这一点吗?根据她的说法,我们找到了第二基地的大本营,逮捕了所有的成员。那件事发生在基地纪元377年,也就是距今一百二十年前。过去整整五个世代,我们都认为第二基地不复存在,一切都是我们独立发展的结果。可是直到如今,我们仍然能够瞄准谢顿计划的目标,而你和谢顿影像所说的话,也几乎一模一样。”
“这也许可以作如下解释:我具有敏锐的洞见,能够洞察历史发展的深层意义。”
“对不起,我无意对你的敏锐洞见表示怀疑,但我认为还有一个更明显的解释,那就是第二基地并未遭到摧毁。它依旧在操控我们,依旧在支配我们,那才是我们重返谢顿计划正轨的真正原因。”
03
若说这番话令市长震惊不已,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她极其希望赶快结束这场谈判,却知道绝对不能着急。这个年轻人必须好好对付,她可不希望把钓鱼线绷断。而且,她也不想白白将他作废,因为在此之前,他或许还能发挥一项功能。
她说:“是吗?那么你是说,艾卡蒂写的什么卡尔根之战,以及第二基地被摧毁的经过,全都是假的?是捏造的?是一个骗局?是一堆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