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挥舞着双臂,就像鸟儿挥动翅膀。“不,本性可移。”他说,“痛苦能改变性格,悲伤能改变性格,爱情和金钱当然也可以。而且,时间还可以逐渐消磨个性。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吧。我五十岁那会儿有个情人,比我小三十岁。她有个大她十岁的哥哥,差不多三十岁。我是她的导师,我是身边所有年轻女人的导师,她们的利益我都很上心。她哥哥是华尔街精英,有些缺心眼儿,后来还因此惹上了大麻烦。她也会和一些年轻男士约会,我呢,从来不吃醋。但是,她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她哥哥给她举办了一个派对,而且还开玩笑地请了个脱衣舞男,在他妹妹还有一帮朋友面前表演。这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他们也没掖着藏着。不过我自己长相平平,外表上对女人们没什么吸引力,这一点我很在意。所以他这样做冒犯了我,而且还是用这种不上台面的方式。我们一直都还是朋友,那个姑娘后来结了婚,也有自己的工作,我继续和更年轻的姑娘们瞎混。十年后,她哥哥在金融上惹了麻烦,很多华尔街精英都这样。他仗着有些内部消息,就挪用了托管的资金。这麻烦不小,结果在监狱里待了几年,当然,职业生涯也就到头了。
“那时候我六十岁,和他兄妹俩仍然是朋友。他们从来没有求我帮过忙,因为他们也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大能耐。我本来可以把他捞出来的,但是我连小指头都没动一动,就由着他这么一路下滑。十年以后我明白了,我之所以不帮他,就是因为他当年那个愚蠢的玩笑,让他妹妹看到了一个比我年轻那么多的身体。这可不是因为什么吃醋,而是他冒犯了我的权力,或者说我以为我拥有的权力。我经常考虑这件事情。我这辈子几乎没有为什么而感到过羞愧,但这事算一件。要是在我三十岁或者七十岁上,我根本不会为这种事羞愧。为什么六十岁就会呢?性格确实能够改变。这是男人的功绩,也是他的悲剧。”
克里斯蒂安换了杯白兰地。这是先知提供的,风味绝佳,价格不菲。先知这里总是上最好的酒。克里斯蒂安很喜欢这酒,不过他自己绝对不会买的。虽然他出身富贵,却从来没觉得自己应该享受这么好的东西。他说:“我从小就认识了您,已经四十五年了,您一直都没有变过。下个礼拜您就要一百岁了,还是那么了不起,我一直都这么想。”
先知摇摇头:“从六十岁到一百岁,你认识的我始终是个老人,因此说明不了什么,此时的我心中已经没有恶念,也没有力气作恶了。那个虚伪的托尔斯泰不是说过嘛,年高择善,并非虚言啊。”他停住叹了一口气,“说说,我这个生日庆典怎么办呢?你的朋友肯尼迪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我,我也知道,白宫玫瑰园其实是你的主意,媒体报道也是你安排的。他不是正好可以利用这次危机事件取消生日庆典吗?”
克里斯蒂安道:“不,不,他非常看重您这一生的贡献,他是真心要办庆典的。奥利佛,您曾经是个了不起的人,现在还是。请少安毋躁。管他呢,一百年都过去了,几个月算什么?”他顿了顿,“不过要是您愿意的话,弗朗西斯安排的什么百岁庆典,媒体大幅报道,还有在报纸和电视上登您的名字和照片这些事,我们都忘了吧,反正您也不喜欢他。我随时可以给您举办一个小型的私人庆生晚会,保证一切都安排妥当。”他笑眯眯地看着先知,表示他正在开玩笑。有的时候,老人太把他说的每一个字当真了。
“谢谢,不过算了吧。”先知说,“我还是希望活得有点盼头,比如说,叫美国总统给我举办生日会之类的。不过我跟你说,你的肯尼迪精明得很。他知道我的名字还是很有分量的,把我的大名广而告之也能提升他的形象。你的这位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跟他的叔叔杰克一样,工于心计。鲍比要是还活着,听我这么说非揍我不可。”
克里斯蒂安道:“和您同时代的人都已经离世,但是那些仰仗您的人都是这个国家的栋梁,他们都盼着能给您庆生呢,这也包括总统本人。是您帮助他一路走过来,他没有忘记。他甚至还邀请了您在苏格拉底俱乐部的那些老哥们儿,虽然他讨厌他们。这将是您最好的生日会。”
“也是最后一个。”先知说,“我现在他妈的已经土埋半截了。”
克里斯蒂安大笑起来。先知一直到九十岁才开始说脏话,所以他现在说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无邪。
“不谈这些了。”先知说,“现在我跟你讲讲那些伟大人物吧,肯尼迪和我自己都算其中之一。他们最后耗尽自己,也耗尽了周围的人。这并不是说我承认你的肯尼迪之所以成为美国总统,就是因为他有多了不起,其实不过是变了个戏法而已。再说一句,你知不知道,在表演圈子里,人们都认为魔术师是最没有艺术细胞的人?”这时先知昂起头来,让人惊异的是,他这样看起来就像个猫头鹰。
“我得承认肯尼迪不是你眼中那种典型的政客。”先知说道,“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智商很高,而且很有道德,尽管我也说不清他这种禁欲是否健康。不过他所有的美德对于一个伟大的政治家而言都是阻碍。能想象吗?没有瑕疵的男人,简直就像是没有帆的航船!”
克里斯蒂安问道:“你不赞成他的行动,那么你会怎么做呢?”
“这不相干。整整三年,他对女人的态度总是含含糊糊的,这很麻烦。”这时先知的双眼浑浊起来,“我希望这次事件不会给我的生日会造成太久的影响。我这辈子过得怎么样,嗯?还有谁的日子比我的更好?我出身贫寒,所以后来才珍惜我挣来的财富。我长相平平,但是俘获了美女们的芳心,并且懂得好好享受她们。我脑筋灵活,靠后天培养出了一副好心肠,远远强过了那些生来就同情心泛滥的人。我精力无穷,所以才能活到这把年纪。我身体健康,从来也没得过什么大病。我这一生真叫痛快,还活得这么长。不过这也是个麻烦,或许有点太长了。我现在真是不能忍受照镜子,不过我说过了,我从来不是什么帅哥。”他顿了一会儿,突然对克里斯蒂安说道,“不要在政府部门干了,和当前发生的一切撇清关系吧。”
“我做不到,”克里斯蒂安说,“太迟了。”他审视着老头儿满是老人斑的脑袋,暗自惊叹他的头脑还是那么灵活。克里斯蒂安凝视着他那老迈的双眼,里面似乎永远雾蒙蒙的。他真的有这么老了吗,身体皱缩得就像一只死掉干瘪的昆虫?
先知已经看穿了他此时的想法,他简直就是透明人,像孩子一样毫不设防。先知很清楚,自己现在给他出主意已经太迟了,克里斯蒂安要违背自己的意愿了。
克里斯蒂安喝光杯中的白兰地,起身准备离开。他帮老人把毯子盖好,打铃叫护士们进来。然后他对着先知耳边光亮的皮肤悄声道:“跟我说说海伦·杜·普雷是怎么回事吧,她结婚以前也受过你照顾。我知道她第一次踏上政坛其实都是你一手安排的。你们有没有过一腿呢,还是你那会儿已经太老了?”
先知摇摇头:“我到了九十岁才老的,我跟你说,要是你的‘小弟弟’不陪你玩儿了,那才真叫孤单呢。不过话说回来。她对我没兴趣,我又不是美男。我承认自己非常失望,因为她兼具美貌和智慧,正是我最喜欢的那一型。我就是不喜欢那种聪明但是长相平庸的女人——因为跟我自己太像了。我也能爱上那种头脑简单的美女,但如果这些美女还能聪明一些,那我可就跟上天堂差不多了。海伦·杜·普雷——我知道她前程远大。她很强,意志力很强。我确实追过她,但是无功而返,这可是我很少有的失败经验。不过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她能拒绝和一个男人上床,但是同时又和他保持亲密的友谊,这方面她真是个天才。这种女人很少见。当我发现她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就更加意识到这一点。”
克里斯蒂安碰了碰他的手,感觉就像摸在伤疤上。“我每天都会打电话来,或者过来看您。”他说,“一有新的消息我就会告诉您。”
克里斯蒂安离开以后,先知非常忙碌。他得赶紧把克里告诉他的消息通知苏格拉底俱乐部的人,他们都是美国国家机器中的重量级人物。他并不觉得这么做是对克里斯蒂安的背叛,虽然他很喜爱他,但是爱总是第二位的。
他得采取行动。现在他的国家正在惊涛骇浪之中,他有责任引领她回到安全的港湾。像他这样一把年纪的人,还有什么更值得去做的事呢?说实话,他一直都十分鄙视所谓肯尼迪家族的传奇历史,现在正好是个机会可以彻底毁掉它。
最后,先知叫护士来忙活杂事并给他准备好床铺。他想起了海伦·杜·普雷,心中满是柔情,但是已不再感到失望。她曾经那么年轻,才二十岁出头,美丽且充满活力。他经常谆谆教诲她,告诉她怎样获取和运用权力,更重要的是,如何不受权力的控制。她总是耐心倾听,而这正是获取权力所必需的素质。
他告诉她,人类最大的难解之谜就在于他们是怎样损害自己的利益的。自尊和虚荣往往会毁掉他们的生活,妒忌和空想让他们迷失,一无所得。为什么人保持自知之明这么重要?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从不讨好,从不阿谀,从不撒谎,从不让步,从不背叛,也从不欺骗。还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在生活中总是羡慕嫉妒那些比自己命好、过得更开心的人。
这是他讨好她的独特方式,而且她很快就看穿了这一点。她谢绝了他的帮助,继续奋斗,同时实现了自己的权力之梦。
百岁高龄仍然保持头脑清醒所造成的一大问题就是,你能看穿自己内心潜意识里蠢蠢欲动的坏念头,还能把它从曾经的记忆中清楚地择出来。当年海伦·杜·普雷拒绝和他上床时,他曾经觉得很受伤。他知道她并不是个保守的女人,她也有几个情人。不过让人惊奇的是,到了七十岁,他竟然还是没有得手。
他去过瑞士的回春美容中心,做了除皱手术,打磨了皮肤,还在静脉里注射动物胎盘。但是他的身材依然在萎缩,关节变得僵硬,血液变淡,这一切无法改变。
尽管回春手术没什么效果,但是先知相信,自己已经明白了恋爱中男女的感受。他过六十岁之后,仍然有年轻女人爱慕他,其中的诀窍就是他从来不对她们管东管西,从来不吃醋,从来不伤害她们的感情。她们把那些年轻男子当真爱,对待先知却肆意无情。但这些他都不介意。他给她们买昂贵的礼物、油画、珠宝,而且都品位不俗。他由着她们利用他的权势在社会上不劳而获某些特权,还慷慨地给予她们金钱,但是不容她们无度挥霍。他考虑问题很周全,总是同时保持有三四个女人在身边。她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有时会因谈恋爱而忽略了他;她们也会出去旅行,也为各自的事业而奋斗。因此,他不能要求她们在自己身上花太多的时间。但是当他需要女人陪伴的时候——不光是为了上床,也是为享受她们美妙的歌喉,听听她们会耍些什么小手段——四个女人中总有一个会来。当然,他还会带她们出席公司的一些重要场合,带她们出入高级社交圈,而这些圈子她们凭借自己的力量是永远进不去的。他的社会地位就是吸引她们的优势之一。
他并不隐瞒,几个女人互相都认识,因为他认为女人在内心深处并不喜欢太专情的男人。
他经常回忆起自己干过的坏事,好事却记住得不多,这不免有些残酷。他干过不少好事,他的钱曾经用来建造医疗中心、教堂和养老院。但是对于自己,他的记忆力就不太牢靠了。幸运的是,他经常考虑爱情问题。他是一个拥有华尔街公司、银行和航空公司的男人,但情爱反而以某种有趣而独特的方式,成了他这辈子最划算的买卖。
因为他身家雄厚,所以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他都曾受邀参与,成为那些权贵的顾问。他是当今世界的缔造者之一,地位举足轻重,一生精彩纷呈。不过当他步入百岁,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当年怎么应付数不清的情人。唉,这群聪明又任性的小美人呀,她们曾多么迷人,他真是没有看错她们,至少大部分都没看错。现在她们一个个当上了法官、杂志主编、华尔街精英以及电视新闻女王。当年她们和他厮混的时候,个个都狡黠得很,但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他在关键时刻也从未亏待过她们。所以他并不感到惭愧,只是遗憾。如果那时有哪个女人真心爱他,他简直可以摘星星给她。不过理智提醒他,自己其实不配得到她们的爱,她们也看透了他,知道他的爱不过是追求肉体刺激,其本质是空虚。
到了八十岁,他那一身皮肉之下的骨架开始萎缩,肉体欲望逐渐消退,脑子里反而充斥了曾经年轻但已经消逝的面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必须雇几个年轻姑娘和他一起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只为了看着她们。这种老年人的顽固多少次在文学作品中受到嘲讽,多少次遭到年轻人的蔑视,虽然他们自己也终归要老去。然而,仅仅只是看着这些他已经不能再享受的美女,他那衰老的肉体也会获得平静。多么纯洁呀。圆鼓鼓的乳房高耸着,缎子一般光滑的白皙皮肤上,镶嵌着红玫瑰般的小小乳头。还有那神秘的大腿处,丰满的肉体泛着金色的光芒,毛茸茸的三角区令人惊叹——各种颜色的毛发——再转到背面,令人心醉的丰满臀部分成了细腻圆润的两瓣。虽然他肉体的感官已经萎缩殆尽,但是他大脑中成千上万颤巍巍的细胞都被这些美点亮了。她们的小脸,神秘的耳郭之内,旋转着导入深处的海洋;凹陷的双眸呈现出蓝色、灰色、棕色和绿色,深邃的火光从灵魂深处积聚,在眼中闪烁。沿着脸部的线条一路向下,就是那毫不设防的双唇,迎接享乐,也迎接伤害。只要还没睡着,他就会凝视这些面容,伸手抚摸那温暖的肌肤,光滑的大腿和丰臀,抚摸那炽热的双唇。鬈曲的阴毛如此光滑,他把手放在上面,可以感到下面跳动的脉搏。太美妙了,他就这样沉沉睡去,脉搏的跳动让他的梦境不再充满恐惧。在他的梦里,他仇恨着年轻的男子,恨不得把他们吞下肚去。他梦到年轻男子的尸体堆积在深沟里,千百个水手在万丈深的海底漂荡,广阔的天空中,聚集着太空探索者的尸体,不停地旋转着,飞入深深的黑洞。
他的梦醒了,但是他反而清醒地意识到这些梦境都是一种老迈的疯狂,暴露了他对自己身体的厌恶。他讨厌自己像伤疤一样泛光的皮肤,讨厌双手和秃顶上那些棕色的斑点,每一个都昭示着死亡,讨厌自己越来越差的视力,讨厌虚弱无力的四肢,讨厌跳动过速的心脏,也讨厌自己依然清晰的头脑中的邪恶,宛如肿瘤一般。
唉,仙女教母总是要走到新生婴儿的摇篮边,许下三个有魔力的愿望,这多么遗憾!因为婴儿根本不需要,倒是老人才应该获得那些天赐的礼物,特别是像他这样思路依然明澈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