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飘在衙门口,有影无塔在街前。石鼓石锣声震天,雁门积雪六月间。”
可见“八景”有虚有实,经沧海桑田,有的已无迹可寻。从古到今,粟邑县大地曾演绎过春秋时期秦晋之战、明末王二起义和李自成七克粟邑、解放战争国共拉锯战等一场场兵家逐鹿的历史活剧。
“队长,先歇一下下?热乏热乏的。”雷奎生说。
“不歇。先把炭装上,回来再歇,说不定还要排队哩。”孙振山说。东风煤矿在县城北面不远。
果然,到煤场子排了半天队,才开始装车。为了装点儿好煤,孙振山和看煤场的壮汉嚷了一仗。壮汉要求用铁锨挨着地铲,不准挑拣,孙振山在煤堆上又翻又刮总想弄些块状物,还把煤矸石挑出来扔一边,看煤场子的跟他急,差点儿打起来。直到壮汉说“不卖给你了”,把架子车往出拽,孙振山才作罢。
“狗日的,装点块块炭,跟挖他心一样!他妈的×!”出了煤场子,孙振山还骂骂咧咧。
装上煤,返回县城,孙振山一行8个人4辆架子车来到一家车马大店“打尖”。
“店里有煎水,泡一碗馍吃饱,歇一阵儿——东边屋里有大炕,睡醒一觉,咱就往回闪。”孙振山安排说。
只有一盆水可用来洗脸洗手,水很快成了粘稠的黑泥汤,毛巾腻滑,汗腥味熏人。这待遇让赵逢春皱眉头,他忍住没吭声。正准备用店主人提供的缶瓷老碗泡馍,雷建海找他:“逢春,跟叔上街走。”
“我不去,乏的。”逢春从蓝布袋里掏出锅盔馍准备掰碎了拿煎水泡。
“跟我走,叔有事叫你帮忙呢。”雷建海硬拽着逢春,把他从车马大店拉了出来。
“啥事?”逢春问,他的眼神充满了对雷建海的厌恶。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逢春满腹狐疑被雷建海拽到羊肉泡馍馆。
“来两碗羊肉泡!”雷建海大声嚷闹,“坐下,坐下,逢春你坐下。”
“我不吃。”逢春说。
“哎呀,这娃!你坐下嘛。叔一人能吃两碗?”
“我不吃。”逢春很倔强,要走。
“叔还要叫你帮忙呢,先坐下坐下。”
两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很快端上来了。渭北一带的羊肉泡馍又叫“水盆羊肉”,清水煮新鲜羊肉的浓汤,放几块肥瘦相间的肉,泡发面烙馍,就生蒜头,吃起来可口养人。一碗羊肉泡馍两毛钱,圆形或鞋底状的烙饼二两粮票五分钱一个。
“咥(陕西方言中具有有多种含义的动词,此处意为“吃”)!羊肉泡不胜你吃煎水泡锅盔馍?叔能亏了你?”雷建海说。
“我没钱。”逢春迟迟不愿意就坐。
“这娃,你说话叫人伤心!我能跟你要钱?给叔一点面子嘛,哪达有跟好饭食赌气的?”雷建海硬拽着逢春坐下,“你晓得叔买羊肉泡馍的钱哪达来的?你婶子不知啥年月压到炕席底下一块钱,烤黄了,她早忘毬了。
这钱不跟白来的一样?羊肉泡馍咥饱了你才能撑回去,拉炭这活儿太重,叔怕你招不住。”
没办法,逢春只好坐下享用羊肉泡。在县城下馆子吃羊肉泡馍,对他来说是破天荒的。
“再吃一个烙馍,喝一碗汤。”雷建海看小伙子吃得香,又花一毛钱四两粮票买了烙饼,“羊肉汤尽饱地喝,不要钱。”
逢春再没有客气。
“咥饱了吧?赶紧回,到车马店睡一觉。”
“你不是说有事叫我帮忙么?”
“哪达来的事,叔叫你咥羊肉泡。逢春呀,你咋对叔不凉不热的?叔对你是真心,再不敢在人前不给我面子!”雷建海说着牵上赵逢春的手,逢春很不习惯,甩开了。
“你瞎熊鸡奸犯把逢春引到哪达去了?没安好心,得是?”孙振山看见雷建海就臊他的皮。
“看你说的啥嘛!”雷建海脸红脖子粗自卫,“逢春刚从学校回来,筋骨嫩,你叫娃娃拉炭!你心才瞎呢。”
“逢春,赶紧歇一会儿还要赶路,回去路上才出大力呢。少跟鸡奸犯胡粘!”孙振山说。
逢春躺到大炕上,一下子睡着了。
“逢春,起来,该往回闪了。”没过多久,孙振山在逢春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小伙子揉揉眼睛,用劲摇了摇脑袋。
离开县城不远,要下白水河川北坡。孙振山吩咐赵逢春蹲在架子车后尾,这样可以加大车尾橡胶圈与地面的摩擦力。队长亲自拉车,遇到坡陡,用尽全力抬起辕把,让架子车保持合适的速度。其他几辆车也是这样,一人拉,一人沿在车后尾。
逢春看见孙振山很吃力,自己却沿在车尾,心里过意不去。
“振山叔,咱俩换一下,我拉车,你沿到后头。”逢春说。
“你不行。”孙振山说。
后来,孙振山满头大汗,逢春更过意不去。
“振山叔,咱俩换一下嘛!”
“你不行,甭犟。”孙振山专心拉车,头也不回。
逢春不仅觉得过意不去,自尊心也受到伤害。
“振山叔,换一下。”逢春说着竟从架子车上跳下来。
逢春往下跳的时候坡正陡,孙振山没防顾,架子车一下子没闸了,借惯性推着他越来越快向前冲。
“嗨,这娃,你咋敢下来?董烂子呢!”孙振山惊叫。
眼看架子车失控,逢春脸吓白了,赶忙追。他伸手抓车厢,没抓牢,脚也没迈上去,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追。孙振山一看不妙,把车子往路边拐。路边有炉渣堆,铺路用的。等逢春奋力赶上并且沿到车后尾,车轮也陷到炉渣堆里,总算停下来了,只是煤撒出来些许。
“你看你看,差点董下大烂子!要是拾掇不住,架子车日塌了不说,叔这条命也危险!”孙振山斥责逢春。他大口大口喘气,是劫后余生般的惊慌。
逢春窘迫极了,喃喃地说:“我看你乏的,想替换一下。”
“我知道你是好心。这陡的坡,咋敢轻易下来?你不知道怕怕!没事了,没事了,叔不怪你。你还沿到后头,咱走。”
不知怎的,逢春止不住眼泪。他拿铁锨把撒在地上的煤装回车上,乖乖沿到车尾去了。其他几辆架子车从旁边经过,问咋了,孙振山说:“没事没事,大家小心些。”
约摸两公里长的下坡路,赵逢春只能蹲在架子车尾部,看队长满头大汗、小心翼翼驾车,他很内疚,但没办法。下完坡,过了桥,几辆架子车一溜儿停在路边土崖下的阴凉处。
“些微歇歇,就往上弄。狗日的坡陡,死长死长。咱4个人一辆车,‘骈’着上。”“骈”是相互协作的意思。
“队长,你不花钱雇人,想把社员挣死呢?”雷建海说。坡底下有若干半大小伙手里提着绳子,时刻准备给过路的架子车拉帮套,两公里上坡路每人只要5毛钱。
“你想得美。哪达来的钱?”队长说。
“我驾辕。”逢春说。他愿意更多地出力,弥补刚才差点儿闯祸的歉疚。
“成,你试合试合。”孙振山说。
坡度比较舒缓的地段,4个人稍用气力,车子行走如飞,逢春只要掌握着车辕平衡就行。更多的是陡坡,装着600公斤煤的架子车,需要大家竭尽全力。道路坎坷不平,驾辕的赵逢春感觉很吃力,几乎控制不住,他咬牙坚持,尽最大努力。孙振山问过好几次“逢春你成不成”,他都回答说“成”,“没麻搭”。
“骈”第二辆架子车,逢春还要驾辕,孙振山不让:“你跟到后头用劲儿掀就行。”的确,在后面推着,比驾辕轻松得多。逢春心里暗暗感激孙振山。
架子车都“骈”上来了,逢春感觉累极,很想坐到地上歇一阵儿,队长却说:“喝口水,就走。”
翻过河川,虽说再没有陡坡,但仍有近30华里土路。多数情况下孙振山驾辕,让逢春肩上搭根绳在前面拉,遇到平路,偶尔让小伙子驾一阵儿辕。明明知道接受优待有伤自尊,可年轻的、缺乏锻炼的赵逢春再没有争强好胜的资本了。回程的路走了一半,他的右脚掌越来越疼痛,脱鞋一看,脚底磨出两个水泡,一个挤破了。
“我看我看。”孙振山抱起逢春的脚,“不要紧不要紧,我给你挑破。”
队长从路边酸枣树上折下一根刺,将水泡刺破,放出水来。
“不行的话你坐到车上,这段路平,叔把你拉上。”孙振山说。
“没事没事,我能成。”逢春怎么好意思坐车?他疼得有点儿瘸,走着走着疼痛仿佛减轻了,后来快步行走,也就顾不上疼还是不疼了。
斜阳照在身上依旧火辣辣的,带的水已经喝干,偏偏路边又没有村庄,所有人都口渴难耐。
“把人亢(渴)死了!”雷建海大喊大叫,“队长,你也不想个办法?”
“有毬办法哩,到前头村里要些凉水喝。”孙振山说。
“我的妈呀,跟上你这队长,把人‘给扎’了!到县上不管饭,上白水河坡不雇人,‘亢’死连凉水都喝不上,你要人的命呢!”雷建海嘟囔。
“屄嘴夹紧!不说话谁把你当哑巴卖了?娃娃家都不吭气,你这大年龄了,叫唤啥呢!”孙振山斥责雷建海。
“嗨,那达坑坑里有水呢。”雷建海突然兴奋地大叫,手指前方,“就是的,没错!我记着呢。”
前方有一个雨天被汽车、马车轮胎碾出的深坑,里面积存着没有蒸发掉的雨水。
“这水清着呢,能喝。”雷建海小心翼翼爬到地上,直接用嘴对着水坑,“滋溜滋溜”猛喝。
“美得太!一下把渴解了。”雷建海抹了抹嘴,很满足的样子,“你几个也喝,慢些,甭把泥底子搅起来。”
其他几个人模仿雷建海俯卧的姿势,把头伸进土坑喝水。轮到逢春,水已经变得混浊。他紧皱眉头,犹豫要不要喝。
“逢春你放心喝。下雨水,干净着呢。我有一回‘亢’得招不住,水里有马尿,也喝。”雷建海说。
逢春犹犹豫豫伏下身子,喝了几口,水中一股土腥味,喝罢,感到不那么干渴了。只有孙振山没喝。
喝过土坑积水,前方有大约三四里慢上坡路。赵逢春筋疲力尽,两条腿麻木地机械交换,左脚也磨出了水泡。好不容易挨到甫下村(唐代大诗人杜甫躲避战乱下马歇息过的地方),路边有逢春家的远房亲戚。表叔摸着他的脑袋说:“逢春也能下苦了,看你黑瘦黑瘦。”表婶端来一大盆绿豆汤给所有人喝,说:“娃惜惶的。”逢春悄然掉下眼泪,赶紧擦了,谁也没看见。
回到村里,天黑了。孙振山说:“逢春、欢娃跟大人一样干,今个一人记10分工。”
得到比平日多1个工分的奖励,逢春很欣慰,这是队长对他劳动的肯定。
晚上洗脚,母亲看见逢春脚底板的水泡血泡,气得骂:“振山瞎心!刚刚中学毕业的碎娃,还没服下呢,就叫拉炭哩,娃能受得了吗?”逢春看见妈妈眼睛里噙满了心疼他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