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两兄弟被撞得几近头破血流。由于无知,他们揣着含金量低得可怜的文凭跑去人才市场应聘,结果可想而知。蹲了两天劳务市场,力工干不来,技术活儿自不必说。更糟的是愣头愣脑的韩子成不知何时被小偷掏了包,毕业证、身份证、100多块钱全都不翼而飞。前几天住店、吃饭、坐车,两人商量好一直是江少杰付账,临了他也只剩下十几块钱,这刚好够买一张回家的车票。江少杰看到好兄弟差点哭出来,建议成子回家去,他一个人留下。韩子成大概觉着一个人回去太不够哥们儿,一咬牙一跺脚下定了舍命陪君子的决心。
其实韩子成陪江少杰进城打工是揣着小心眼儿的。他一直暗恋杏妹,却从不敢表白,有处处表现优秀的江少杰存在,韩子成永远鼓不起勇气。他曾幻想江少杰考取公务员,和杏妹的关系无疾而终,慢慢疏远与老家的联系。没想到迎面是接二连三不软不硬的打击,韩子成连自己也陷了进来。
昨天夜里,总共只剩十几块钱的两兄弟被小旅店赶了出来。他们在淫雨霏霏的街头几乎踯躅了一夜。
江少杰不停地告诉成子,对磕磕碰碰小痛小痒他早有精神准备,要想做人上人过好日子,就要吃得苦中苦,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他还举出了李嘉诚卖塑料花起家、比尔·盖茨一穷二白发迹的事例。韩子成听得心里发冷,想的只是如何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钻进热被窝睡一觉……最后,他们在一家打烊的酒店门前避雨。借助昏暗的街灯,江少杰意外地发现了贴在门内玻璃上的一纸招聘海报,从中得知,这家急等用人的中等规模饭店叫希格尔大酒店……江少杰拉着韩子成跑开几步,忽然想起招聘的事,急忙叫住老王:“对不起先生,我们不是乞丐,是来应聘的。”
老王回过头来,这才认真打量起浑身脏兮兮、衣冠不整的两个乡下青年。
当他的目光与江少杰接触的一刹那,老王忽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小伙子眉宇间的一团英气好像在哪见过……心弦一拨,好感油然生出几分,老王便笑了笑:“8点钟以后进来找我。”
面试在4楼一间小办公室进行。这一方是洗过脸精神了许多的江少杰和韩子成,对面是大堂经理老王和领班曲三。问过几个简单问题,对答如流的江少杰被当即录用:试用期3个月,工资400元,包食宿,具体工作是大堂服务员,顶头上司正是曲三。
“他呢?”惊喜之余,江少杰指着旁边木头人似的韩子成。
曲三不屑地哼着:“一个连自己钱包都看不住的人还能干什么?他就请便吧。”
江少杰不卑不亢道:“我们两兄弟一块儿出来混,得同进同退。他不被录用,我也不便在这儿干。二位能否考虑一下,身份证可以补办……”
曲三不高兴了:“怎么着,开场就和我叫板?得,我成全你,你们俩都给我走人。”
江少杰二话没说,拉起韩子成便走。不料给门口的一只拿着手提电话的手拦住了。抬眼望去,这是一个高瘦的少年,长发,面白如纸,有一股盛气凌人的神气。
“这位兄弟很讲义气嘛。三儿,就让他们哥儿俩都留下吧。”那人轻飘飘地说。
事后江少杰才知道,那位为他们说话的少年叫黄伟,在读大学,是希格尔大酒店的少东家。
试用期很快过去,转眼江少杰和韩子成在希格尔大酒店已经干了几个月,转为正式聘用员工。转正后每人加薪200元,加上偶尔得到的小费、奖金,一个月算下来应得800元左右。但江少杰几乎每个月都拿不到全薪,原因是好兄弟韩子成动辄出错,完不成基本定额,月底结算总要被罚扣工资。江少杰不忍心自己的兄弟拿得比别人少,便和经理老王商量把一些责任算在自己头上,和成子拉齐收入。
在这期间,江少杰迅速成为酒店大堂最好的服务生。几乎没人知道,他常常是在天不亮就爬起来练摆台,背菜单、酒牌,下的是高考复习的工夫。他时不时提醒韩子成:端盘子是最简单的工作,连这都做不好还能干什么?为此,江少杰也曾多次拉他练服务生基本功,因成子又懒又贪睡只好作罢。
江少杰的出类拔萃有目共睹。按酒店的奖惩规章,大堂服务生成绩优异的可以提升到楼上做包房服务,那意味着更高的营业额和丰厚的小费。但有韩子成拖累,加上与领班曲三开始的不快,江少杰仍蹲在大堂里得不到提升。
会好起来的。对于现状江少杰并不过多挑剔。一切都在好起来。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会成为领班,甚至当上经理。江少杰想。
每周一、三、五设在黄家别墅的牌局是雷打不动的,牌搭子也几乎是固定的:老公做房地产的徐美云、股票大鳄“发展王”的老婆王凤英、国企大老板夫人钟娜,有时还要算上忙半年闲半载和兄弟合开影视公司的章玲。这几个半老徐娘年龄相仿,家境同样因暴富而殷厚或深不可测,志趣相投又有的是时间,更重要的理由是大家都有怨妇式的隐痛,形成一个小圈子便是自然而然的事。
“兰妮,有日子没见你们家老黄了,他忙啥呢?”问话的是心宽体胖的徐美云。
“那个X养的,谁知在哪个耗子洞猫着。”兰妮立刻没了精神,长吁短叹起来,“我抓他离婚都摸不着影儿。”
“离婚?那才叫傻呢。咱们辛辛苦苦省吃俭用帮他们挣下攒下了,临了给那些小骚蹄子倒地方?不离,偏不离,愿意扯上外边扯去,眼不见心不烦。”
王凤英说。
“就是。现在这男人,有俩糟钱儿啥砢碜事都干。养一个那算规矩的,嫖娼、狎妓,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徐美云说。
章玲乐得露出满嘴鲜红的牙龈:“温饱思淫欲,自古而然嘛。都什么时代了,你们还这么想不开?”
“说来说去,都是钱烧的。掐断他们的经济命脉,准灵。”没上来场的钟娜插了一嘴。
“不成。”徐美云说,“我们那口子叫我控制得连烟钱都得张嘴要,谁成想跟保姆搞上了。就那骚人,锁到柜里他都跟耗子飞眼。”
“兰妮,瞧见没有,咱们几个老姐妹一样闹心,却只有你认上真了。”王凤英说。在这个小圈子里,她和兰妮最要好。
“不离能咋着,反正我是铁心了。”兰妮苦笑着。其实口号喊了好几年,究竟这一步怎么往出迈,她心里并没准谱儿,“守活寡的滋味你们都知道,真他妈不好受。”
“要是只差床上那点事,我倒有一良方,包治百病。”王凤英说。
“什么方子?你快说说。”钟娜的好奇心总是很强,脖子伸得长颈鹿一般。
“去年到香港旅游时我就听说了,”王凤英拉着长声说,“那儿时兴太太周末旅行团,专到大陆深圳打野食儿。我开头不信,以为是瞎扯淡,跟朋友过了罗湖桥一看,还真有那么回事:深圳有好多家酒店,服务员都是男的,专为女顾客服务,当然是全面服务。一水的小生荒子,个个高大威猛……台湾管这种人叫‘牛郎’,香港叫‘鸭子’。”
“你说的是男妓吧?”
“连这都不知道?有钱的娘儿们现在都玩这个。”王凤英继续道,“从那以后我算开了眼,兴他们泡妞找小蜜,咱们女的咋的,不都是人?”
“哎,你是不是也找‘鸭子’了?”
“我可没那么下作,嫌脏。不瞒老几位,我找了个相好的,给他来个一枝红杏出墙去。”
几个人立刻像看见了吗啡的瘾君子,给刺激得抓耳挠腮屁滚尿流。
“凤英,你这情人干啥的?”
“他多大年纪……”
王凤英的隐私唯有兰妮知道底细。那是个不到30岁的小伙子,人长得很帅,在王凤英老公手下做操盘手。暗地里,兰妮既兴奋又疑惑,因为他们几乎相差20岁。王凤英倒是振振有词:他们找的那些小姐呀秘书的哪个不是咱闺女的岁数?据她私下说,她和小情人半个月幽会一次,很有节奏地享受着偷情之欢。此前,王凤英也曾和她那位“发展王”丈夫把家庭战争发动得有声有色,从那以后反倒相安无事,再不提离婚二字了。
几个人还缠着王凤英自曝隐私,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章玲不干了:“喂喂喂,要开会另找时间,该谁出牌了?”
兰妮心不在焉打出一张有用的牌,章玲立刻抢了去:“哈,我和了!看好,门清,对对和,还是清一色。兰妮点炮5000,你们每人2000元。今天我请客。”
只有侍立在一旁的黄家保姆郝嫂看见,在几个牌搭子专注于王凤英的故事里时,爱占小便宜的章玲偷了一张牌。
“好不容易和把大的,别破费了,中午在这儿吃吧。”兰妮说,回头吩咐郝嫂叫酒店送几样可口的饭菜来。
郝嫂无声地走开去打电话了。这个眉清目秀有几分姿色的乡下妇女是黄敬凯的远亲,心甘情愿在黄家干了近10年,理由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个小时后,被临时指派的江少杰来到了老板家。
这是江少杰第一次踏进位于海滨的黄家别墅,眼望金碧辉煌足有一个篮球场大的客厅,他的第一个感觉便是震撼带来的窒息:这是人住的地方吗……霎时,他的眼前对比性地幻现出自家的三间破草房,血一下子在胸膛里涌动起来,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愤怒……
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从郝嫂泛着眼白的冰冷目光里。
“哦,菜放在哪儿?”
郝嫂没言语,摆了一下头,带着木乃伊一样的表情示意来人提着大食盒穿过大客厅来到饭厅。在那里,一架自动麻将机正在为兰妮她们洗牌。按照郝嫂的指点,江少杰手脚麻利地将食盒内的丰盛饭菜摆上台面。在这期间,郝嫂监工一般站在旁边,显示着自己不同于酒店服务员的小小尊严。
“菜齐了,各位请用餐。”摆好台,江少杰习惯性地后退两步,恭敬地对几位雍容华贵的女士说道。他还不知道谁是女主人。
兰妮首先站起来,招呼几位女伴。眼角扫过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酒店伙计,她一时愣住了。
近一段时间,时而在微醺的醉意中和睡梦里,恍惚她总能撞见年轻时的黄敬凯,清醒时却无影无踪。虽未用心去探究,她还是记住了这类事的发生。
眼前的这位年轻人,额头、脸型、鼻子……还有个头,都带有黄敬凯青年时代的影子。不,眼睛不像,黄敬凯那会儿双眸总是两团火,而这个人,眼神里缺乏那种诱人的热情……
与此同时,江少杰也怔住了。
那还是他和韩子成初到容海满大街找工作的一个晚上,他们在一家酒店不远处发现两个乞丐在纠缠一个醉得一塌糊涂的中年妇女。他和成子当即斥退乞丐,把那女醉鬼送上了出租车。虽然现在站在对面这位被他判断为老板娘的仪容高贵夫人与那天的女醉鬼判若两人,江少杰依然从她眉梢那颗红痣上认出,她们是同一个人。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兰妮率先打破了僵持,梦呓似的说道。
“是吗?我不记得了。”扫一眼令人窒息的满堂辉煌,睨着那几位夫人眼神中的猜疑,江少杰已经拿定主意:这事不能贸然承认。
“老板娘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说着,江少杰拎起空食盒谦卑地退出饭厅,牵着兰妮的目光。
“喂,看什么呢?”王凤英悄悄凑到兰妮身边咬起耳朵,“你们家这伙计看着可挺不错,一看就是个雏儿。怎么样,照方抓药吧?”
净他妈扯。我兰妮再贱也不会委身酒店服务生吧。兰妮在心里冷笑。
然而那天夜里,兰妮又见到了年轻时的黄敬凯,再次体验到了第一次遭遇肌肤之亲的滋味。虽说梦中的体验既不真实又让人感到恐惧,兰妮还是兴奋得大叫一声,生生喊醒了这个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