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时间既模糊又清晰,它清晰到有许多的参照,如树叶青的时候,如蛙声开始的聒噪,如谁谁娶媳妇放炮仗炸了手。但模糊呢,树叶青到底是啥树,楝树,柿子树,还是铁皮一样瘦劲的枣树?即使说,那时侯是广播响的时候,但上午下午夜间也不分明,乡村的广播是一日三响。但大家还是记得,谁当队长,谁是会计,那时地瓜长的个大,出的淀粉多,弄出的粉条在灶火里煮不烂。
木镇的时间有女人时间和男人时间。木镇把结婚叫成人,女人最记忆深刻的时间莫过于第一次把一切都露出来,虽然是黑灯瞎火,怯怯生生,但她知道一只手,原先摸铁锨把的手,满是茧子,在乳房划过,那夜再黑,手还是能看到乳房。再黑的夜,男人也能把女人大襟衣服的一盘盘扣子解开。女人记得,结婚那天,夕阳一拃一拃从院墙走下,接着是婆母把白面馒头,那馒头上的红点如唇印,还有一碗白菜酥肉端过,然后就点了蜡烛,那夜的蜡烛是全镇最亮的,把人的衣服照得如玻璃,叫人无处躲。
风过来了,窗户纸好像也不结实,风一吹就破,蜡烛好像也不坚强,一吹,也就灭了,但女人知道,夜晚外面的星星下还有一处地方亮,那是狗的眼睛,旁边是柴垛。
于是女人的时间就有了一个坐标。成人的时候,就如北京时间一样。成人的时候,也就是人的东八时区。在东八时区左边,是不懂事,是渐次朦胧,是在织布机上把愿望放进彩线,是在集市偷窥未来的男人;在东八时区右边,是怀孕吐酸水,是头生闺女,是男人挖河。女人的人生就从“成人”一路走来。人也如树木有年轮,但人是无法锯开的。我想,有些时间人是加速度活的,那时对时间感到紧凑,有些时间是熬,乡村有句话:熬吧。那是一种无奈。女人是一根线一根线来量时间长短的,坐在门旁或者床上,身边是男人孩子的鞋子袜子还有老人的衣物,一针一针缝,把青春缝进去,然后缝的就是白发。她们不会看钟表,也不懂分针秒针,她们知道日头和月亮,也知道地里的草该薅了,她们喂奶洗尿布,在坑边,把孩子的尿布像展示旗帜一样给世人看。一根线是与日头联系在一起的,冬至这天就是刻度,从这天开始,也不用通知,节气就把白日时光慢下了,或者是拉长了,在这天要是掂针缝衣服就出活,就可以多缝三尺的线长。但白线用着用着没有了,想到头上还有白发,那就连针也掂不动了,即使掂动针,也找不着针鼻了。
乡村的时间是挂在棉线上的,这种说法不是矫情,而是真实,你在乡村生活一段日子就能领会。棉线是乡村时间的根。
乡村的时间,对于男人,也是有几个关节组成。那是你三岁或者五岁。一个早晨,你听到了拍门声,有个白头发的人迈着小脚进来,那时阳光正照过来,各种粉尘颗粒正一个一个往下落。你对这次的睁眼开始了记忆的储存,那是姥姥来了,胳膊拐里有个印花包袱,那里是芋头,是姥姥在星星的光下煮熟送来的。多年以后,你吃了烧鸡牛肉,但你记得第一次吃芋头,是一个阳光的早晨,你的记忆是从芋头开始的,而时间也是从芋头开始的。
人的一生能与多少的芋头相遇厮守,芋头的叶子从土里艰难拱出,还有草的围剿,猪狗的践踏,真的不容易。
一个男人在乡村突然回家喊娘的时候嗓子粗了,像灌了沙土,喉结也大了如一只蚕趴在脖子里,胸脯开始一起一伏,那是一个共鸣很好的乡土音箱,无论风声雨声,都会有很好的原生态的回音,但一个男人的变声,就如一只小公鸡开始学习打鸣,有时对着草垛偷偷地模仿老公鸡,连架势动作都一丝不苟。当满意了,就把翅膀背在身后,踱着步子。
但一天的夜里,无疑是似睡非睡的时候,外面起了春风,有猫从房顶瓦沟踩着细碎的猫步踏过,那些草啊,在雨水的滋润下,也在夜里怯怯对话。你知道了血的热,你还没了解节气,更不了解人也是有节气的,就在那夜里,有温热的东西从你的胯下嗖地跑出。你开始惊慌,用身子把那褥子暖干,但就是几场春风啊,竟然唤醒的是身体里极普通的欲望。这是一个刻度,但这也不是无缘无故就来到,前面有铺垫和序曲,你看初中的女同学的辫子不一样了,你看女老师的胸脯的眼神开始躲闪了。
你开始看到一个公鸡用翅膀覆盖草鸡,然后是公鸡在土墙上得意地踱步逡巡,像要发布情欲的文告。
就是那一夜,你作为男人开始朦胧苏醒。然后就是循环祖辈留下的时间认知方式,让你复习一遍。其实季节就是时间,一年四季,来往回环,如一个圆,人就在圆里打转,什么时候疲惫了,那也怨不得季节。
圆还是循环,那时是你的子辈和新的庄稼加入进来了。
一年有四季,四季再细分,可分成一个个节气,像一个个的格子贮存着很多人们不清楚的来自河流青草的信息。春天的节气主暖,等握在手里的竹子一节一节加温,直到烫手,那是夏至到了。如果手里结满了霜,连村庄也成了白的,那是秋季君临。然后呢,是硬梆梆的小雪大雪,一直到大雪封门,炉火红红地燃在乡村。
四季是一个轮回,二十四节气是一个轮回,春种秋收,夏耘冬藏。
是的,春温秋肃,时间给人的刻痕表现在脸上皮肤上,但也有很多的器官随着时间,或者强健或者枯缩。
有一年秋季,我随爷爷在生产队里的牛屋为那些牛做饲养。夜里,我起来小便,哎呀,看到外面满是白霜,于是就使劲嗖嗖地从窗口把小便撒出去,那霜就褪得无影无踪。我看爷爷披着夹袄也小解,就怂恿爷爷,也从窗口把尿撒出去。爷爷笑了,说:“当年尿尿洒过路,如今尿尿滴湿裤。老了,岁月不饶人。”
爷爷说谁也抗不过岁月,连树也抗不过。
我知道岁月就是时间,时间不说话,它叫庄稼出土就出土,叫庄稼落叶就落叶,人也是如此。
爷爷对时间的概念很简单,天亮了,就起床赶活,有时活多,他就把时间刻度迁移,鸡叫一遍,鸡叫三遍,或者一遍起身或者三遍起身。
天黑了,爷爷就睡觉,有时睡不着,就点烟把夜燃个洞,接着是像风一样在房檐屋下干咳,卧在门外的狗以为有了动静,也跟着狺狺而作,在胡同里声如远豹。你心疑是否走到了唐代的乡间,一个诗人在夜间的月下感受到了这些,把它写给山中的裴秀才迪。
麦子有麦子的时间,红薯有红薯的时间,时间把一些东西变老,时间又使一些东西萌生。当喧闹结束,大家一起走到时间的深处,慢慢咀嚼走过的路,那时才知道时间的加法和减法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