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走近乡土?
作为一个从泥土走出的肉身与灵魂,有时身体和身体某处不能安顿的东西,常常使人想到自己的来路。
一次在与友人就餐的时候,暮色从窗外爬上,感到如虫的蠕动,我想到了乡间的此时,那泥土里还储存着牛羊蹄子的踢踏、草鸡上树翅膀的颤动和母亲焦灼的等待么?
离开了乡土,反而感到那里有许多的秘密和暗道,横亘在面前。
我如寻找钥匙的人,能用铜的铁的还是铝的钥匙,打开泥土的锁么?
我感到了疑惑,我的文字,是积攒的还没有成型的钥匙吧。泥土里有多少的秘密呢,玉米的触须,谷穗头颅的凝重,你能说出多少?即使草叶上透明的露珠。
和友人叙话,谈到人也有很多的锁等待打开,比如身体,也许有一种钥匙轻轻一触,身体就张开了。是啊,乡土也是有体温有体香的。
我说可能是檐间鸟儿的啁啾,是花的钥匙,只一下的叫,那花就热泪盈眶,张开了,把颜色涂抹在地边沟渠,涂抹在墙头窗台。
我是从乡间走出的,那里还埋藏着父母的骨殖,骨殖随着岁月慢慢就成了黄壤的一部分。前些日子,老家的人到了我所供职的处所,说是修建一处石氏家族的祠堂,让我拿出一部分钱能让快要停顿马上要上瓦的庇护列祖列宗的房屋竣工,我只有苦笑着拿出和他们的期待落差很大的一部分钱。
他们说到春节的时候,邀我回家祭祖吃大锅菜,也许,除夕的时候回到那片土地,大地冰冻的季节与肃穆的心情是相一致的吧。站在黑压压的队列里,看挂在墙上的一排排的名字,能找到父亲伯父,也能找到爷爷和爷爷的弟兄,往上呢,血脉的上游呢?也许是那个击壤而歌的老人吧,在初民时代,有一个老人这样咿呀歌唱: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他坐地而歌,仰面而唱,以大地为坐盘,以日行为现象,把自己和天、地的关系定位下来,这个击壤的老人,我想他就蹲在族谱的顶端,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遗传里。这是诗意么?对乡土的描写向来有田园诗和悯农的差异,记得李锐把这种描写当作中国文人的慢性病。是啊,许多文人,在城市里唱着归去来兮却一直滞留在城市,把乡村描绘成世外桃源,作所谓的田园诗,这是中国诗歌一个重要的传统。另一方面还有一种传统叫悯农,对农民的生活做痛苦状,边写诗边唏嘘“锄禾日当午”、“路有冻死骨”,这些必要的控诉和田园诗并行。一个诗人可以同时逍遥写出不是以农民为读者的田园诗,也可以写出非常尖锐的悯农诗,这是中国传统的两面。但以农民的心态写农民的,代言农民或者就是农民写手的有几人?
写这些诗的人赞美劳动也赞美人民,但他绝不让自己的子孙做一个泥腿子。道德的高地是这些不去农村、身上不会被草伤害被草亲昵、住在城里却享受了劳动成果的人写给自己陶醉的,以麻醉自己哀民生多艰的情怀。拒绝对农民做过度诗意的描写,有一说一,实话实说,这也许是我散文的底线。鲁迅先生是对乡土采取严峻态度的,虽然鲁迅先生的维度有的人不舒服,先生用立人和最大的自由的思想来烛照宗法制下的农村和乡土,着力刻画封建闭塞的乡村中的愚昧和弱者的不幸。
当然,另一派作家则陶醉于乡村的田园风光,这也是一种追求。
但乡村真的是诗意盎然么?来自大地的夜哭呢?虽然田园的恬静使我们获得灵魂的安宁,但还有被遮蔽的一面呢?我记得自己读沈从文的文字时,曾被所谓的“田园诗人”所迷惑,有谁读懂先生的悲悯和悲哀呢?在枟边城枠里,人们读到的仅仅是诗意和所谓的意境么?无疑这是个以童话为外壳的故事:一个老人,一个女孩,一只狗。但童话并不是以诗意为唯一指向的。
如水墨画展开的画幅,最后的结局却是祖父去世了,健壮如小牛的天保淹死了,美丽的白塔坍塌了,姑娘的情人出走了,“也许永远不回来了”,尚不谙世事艰辛的翠翠,将再一次面临母亲的悲剧,翠翠那一双“清明如水晶”的眸子,将要“直面惨淡的人生”。
其实在沈从文先生的枟湘西散记枠中,我读出更多的是沉重,在诗意的青山绿水间,那些妓女、船工、士兵和农民们是没有体味诗意的余暇的,他们被生活深重到叫人透不过气的重负所击倒:
“于是,我就在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的人头。
还有在衙门口鹿角上,辕门上,也无处不是人头。”“我那时已经可以自由出门,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人。每当人已杀过不及看那一砍时,便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一二三四屈指计数那一片死尸的数目。或者又跟随了犯人,到天王庙看他们掷茭。看那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茭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份颓丧那份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但革命在我印象中不能忘记的,却只是关于杀戮那几千农民的几幅颜色鲜明的图画。”(枟辛亥革命的一课枠)这样的文字,似重锤般地敲击读到它的人,所谓的诗意其实是人们对沈从文先生描写的湘西苗族土家族异质文化的误读罢了。
人们需要诗意,但这样的诗意应该不是有意的虚饰,对土地见皮见骨的描写,那也是一种苍凉的诗意,田园也好,悯农也好,这两派的血脉也一直没有淤塞而流到如今。但是今天传统乡村破灭,乌托邦已经不复存在,而那种把农村仅仅视为一个需要同情的弱势群体来看待的作品,做悯农状的姿态也值得怀疑。如何走向一个更有价值的乡土叙事,找到现实的切入口,是横亘在愿意为乡土写作的人面前的一座山。
有位评论家描述他回到江西老家农村的见闻,旧日熟悉的乡村生活在他眼中已经土崩瓦解:农民自给自足的生活已经很大程度上改变,他们用打工挣来的钱买猪肉、酸菜和糕点吃;原来按照风水来布局的村落,现在被打破。为了交通方便,村民们争相在通往县城的公路边建房,原来以操场或祠堂为中心的放射状村落已经被沿着公路的长条状取代。
最让人感到不适应的变化,是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村子里只剩下了老人和小孩。整个乡村失去了往昔的生机勃勃,成了空心的村庄。留守在家的老人们等着孩子挣钱回来盖个房子,农闲时在家打打麻将。
在全球化和现代化的浪潮面前,世界不再以家族所在的乡村为中心。对于乡村的人来说,他们向往的中心在县城、在省城、在北京上海广州,这个链条最后指向的是现代化的西方。
我想老家的石氏祠堂也该上梁上瓦了,上梁的鞭炮声与酒醉后的热闹也该散尽了,祠堂也该是黄昏下鸟雀的天堂了,那些先人的灵魂在享受后人的冷猪头后,是该为后世的子孙祝福呢,还是冷眼相待呢?
祠堂也许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心灵的栖居之地,也许是洒泪的地方,倾诉的地方。祠堂的门楣上照例有一些文字,老家的人说,那些文字可能让我拟定,然后找毛笔字写的好的写一下。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文字的乏力,怎样的文字配和泥土作注?
但来自乡土的基因是无法改变的,一提那埋藏父母的乡土,我仍是热泪盈眶。老艾青说:
为什么我的双眼满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