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见豆腐皮真动了气,干脆把猪蹄子往桌子上一放,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老白,你怎么总喜欢上纲上线呢?没那么严重。这么跟你说吧,咱部队每年都到这个地方驻训,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快有半个世纪了。附近山里的几个小阴沟、小黑洞我哪个没钻过?那都是上世纪响应号召开展深挖洞、广积粮的遗留产物,你就是放开了让他们去撒欢,他们也变不出一朵花来,没这点把握,我能到一连来当连长?再说了,当兵嘛,有战斗力的兵绝对不是循规蹈矩的兵,这点你同不同意?”
“依你的意思,越是违犯纪律的兵就越有战斗力?这可奇怪了,都说纪律出战斗力,到你这个大连长嘴里怎么就成了违犯纪律出战斗力?”豆腐皮说。
“你看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你总喜欢上纲上线,我可没那个意思,你看看现在这帮兵,他们才多大年纪?调皮点、淘气点,打点小小的擦边球没什么大不了,孩子越淘气也越聪明嘛!”蚯蚓说道。
“老杨,杨连长同志,照你的说法邱少云趴在地上也是不对了?他应该在火刚上身的时候一跃而起,那才是最英明的决定!”豆腐皮气鼓鼓地说。
“你还来?老白,引经据典我没你强,我只知道野猪这件事和邱少云同志没什么关系!一句话,这野猪蹄子你吃不吃?你要是不吃我自己就先吃了,刚才在全连面前我还没吃够,要不是当着全连弟兄的面有点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你还知道不好意思?置全连的预防安全工作于不顾,你怎么没感觉不好意思?”豆腐皮接着说。
“老白!”蚯蚓把头一扭,冷眼看着豆腐皮,“你少跟我这猪鼻子插葱——装象,我脑袋硬得很,再大的帽子也顶得起!”
“老杨,你这是什么话?我现在是在跟你讲道理……”
“讲什么道理?你少跟我来这套弯弯绕,要说识文断字我没你懂,要说带兵打仗,不是我吹,你还真得跟我学学!”蚯蚓说完,拿起桌子上的猪蹄子就啃,豆腐皮见此情形,一个箭步冲过来,劈手夺过猪蹄子:“老子都快被你气死了,还不该补一补吗?”
“老白,这就对了嘛,不要天天书生气那么重,闲着没事多跟战士聊聊天、吹吹牛,逮两只野猪、弄俩猪蹄子啃啃,不比自己窝起来生闷气好多了?”
豆腐皮狠狠白了蚯蚓一眼,头也不抬地猛地啃起猪蹄子来,蚯蚓轻轻拍了拍豆腐皮的胳膊,说:“别净顾着吃啊,我的指导员同志,咱们那事办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豆腐皮故意卖关子,抬头见蚯蚓要发火,豆腐皮停下动作,抹了抹油嘴说。“人家姑娘听说你是个泥腿子,部队直接提干的土八路,嫌你没文化,眼皮都没撩一下就把你给咔嚓了!”
“然后呢?”蚯蚓问。
“然后?没有然后了啊?咔嚓就是完了,完了就是没有然后了,这你还不懂?”
蚯蚓听完后猛一拍桌子:“什么叫完了、咔嚓了?这不是调戏老子吗?
部队直接提干怎么了?她还敢嫌老子没文化?”
“老杨,我把你刚才说的那段话用录音机录下来,你数数你一句话带了多少零碎?这不能怪人家姑娘,你难道不是泥腿子?再说是你给我提要求的,说什么非大学生不娶,现在人家那边拒绝了,你还来气了?这可没道理啊!”
“我积极向知识分子靠拢没错啊,这叫上进懂吗?我就不信这个邪,中国没有我攻不下来的山头,也没有我拢不来的女人。老白,不是我吹牛,如果那姑娘现在就站在我对面,我这个泥腿子照样把她给收编了,你信吗?”
“嘿嘿,嘿嘿!”豆腐皮的笑里充满阴险,“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部队驻训下山之后,我媳妇要来部队视察我的工作,陪同视察的就是那位姑娘,到时候看你这个泥腿子怎么吃下这个烫嘴山芋!”
蚯蚓听豆腐皮这么一说,眼睛顿时瞪得溜大,停了半天才心虚道:“真来?”这话也不知是对豆腐皮说的,还是在自言自语!
炊事班露天食堂。
我们把四条猪腿中最健壮的那条送给了房东——军民鱼水一家人嘛。
当地有首民谣是这样唱的:
最后一碗米送去做军粮,
最后一尺布送去做军装;
最后老棉被盖在担架上,
最后亲骨肉送他上战场。
当我们到达驻训地,第一次听到这首战争年代的曲子时,感动得我们三个稀里哗啦的,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在后面加上这句话:最后一只野猪腿,送给房东老大娘。
在老大娘和自己的儿女们大嚼特嚼野猪腿的同时,也告诉我们一个秘密:我们去的那个山洞确实住着一个人,那家伙是本村的一个傻子,整天疯疯癫癫到处乱跑,有时干脆就在山洞里过夜,村里人早就习惯了。听房东这么一说,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心里顿时一阵莫名的轻松。
而当那帮老兵们左一口野猪肉、右一口鲜蛇汤吃得满嘴流油时,我似乎看到横亘在新老兵之间,或者说我们三个新兵与连队那帮老兵之间的坚冰正在悄然融化。唉,这个世界还真奇妙,一头野猪和十几条蛇便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吃完晚饭后,郭仪拿着三根背包绳走过来:“大伙听说你们三个的背包绳今天被咬断了,几个老兵手里还有些富余的,就让我给你们送过来,有这个东西方便。”
郭仪虽然是我们的班长,但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我们还是能感觉到他言语之间流露出的不好意思。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吗?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吃了我们的野猪和蛇,当然得给我们表示一下,礼尚往来这些规矩大家还是懂的。
“谢谢班长的关心和照顾,也谢谢那几位老兵了。”我们三个争先恐后地表达着友情与好意,尽管这些话听起来有点麻酥酥、酸溜溜的。
“部队马上就要转入按图行进的训练了,你们几个想跟谁一组?”郭仪问。班长所说的按图行进是指以小组为单位,在规定时间内(一般是七天)找到指定的东西,以此来锻炼部队识图、用图和判定方位能力的一种训练。
我们三个也不说话,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郭仪看这情景,若有所思地说:“按照常规,这种训练应该是新老兵搭配分组的,不过考虑到咱们班上的实际情况,我打算把你们三个分成一组,希望你们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给咱们班长长脸。”
“谢谢班长对我们的照顾和提携!”陈林说。
我拧了一下陈林的屁股,心想你比我还虚伪,说起大话眼都不眨。
“班长,我没有裤子了,你看我怎么办?”欧文明沮丧地说。
“裤子的问题好解决,每个老兵都有好几条,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过来一条。”郭仪说。
“谢谢班长,以后我一定好好工作,把慷慨赠裤的情谊转化为我工作的动力。”欧文明恶心地说着,郭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猜刚才班长说考虑到咱们班的实际情况时,心里肯定想的是那野猪肉和蛇汤。”郭仪前脚刚走,欧文明就说道。
“这还用你说?”我和陈林斜眼看着欧文明。
第二天,在万众期待的眼神中,蚯蚓站到队列前,神情严肃地说:“兄弟们,此次按图行进全连共分三十个小组,每组要找到七个点,每个点上都有一个用红色油漆写成的汉字。所有的点均在以驻训点为圆心、以五十公里为半径的范围内,小组按照地图和给出的坐标找到全部汉字后,以长途奔袭的方式向我们现在的站立点行进。最后要说的是,第一个到达站立点的小组,连队将给予县城三日游的重奖,而最后到达的小组,将十分荣幸地承担本连所有官兵一个星期内每次用餐完毕后的清洁工作。”
县城三日游!蚯蚓真不愧是我们的连长兼哥们,知道这帮兄弟最需要什么!换个说法,这招也太阴险了点,我相信在这三十个小组中,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同仁都愿为这县城三日游上刀山、下火海、跳油锅。
蚯蚓还没下令出发,浓浓的火药味已经在部队迷漫开来。“恶仗即将展开,究竟谁能在这次自相残杀的战斗中胜出?答案毫无疑问,肯定是我们三个!”出发前,我给我们的三人小组作了个战前小动员。
“为什么肯定是我们三个呢?”欧文明眼睛一眨一眨看着我,天真地问。
“你难道还能从连里找到比我们仨更聪明的人吗?”我问欧文明。
欧文明佯装抓耳挠腮想了半天,说:“没有啊!”
“这不结了吗?如果换成别的小组把第一拿了,你们心里能平衡?”我又问。
“锤子哟,咋个也没法平衡啊!”陈林说。
“各小组注意,出发!”我们这边还在小声叨叨时,那边蚯蚓已经下达了出发命令。各小组像被烧红屁股的猴子,尖叫着窜出老远,哪里像去完成什么按图行进任务,分明是一群正值青壮年的光棍见到花花公子封面女郎。
陈林和欧文明一看这阵势,多少有点发愣,我拍拍他们的肩膀:“怎么怕了?按图行进又不是方程式赛车,光跑得快不行,还得动脑子。”说着我又拍了拍欧文明的小脑袋瓜。
“孙子才怕呢!”陈林说。
你又不是没有当过孙子,这种鬼话说给谁听?我在心里暗想道。
“老杨,你以后有什么事能不能先跟我通通气?”蚯蚓刚刚下达完毕出发命令,豆腐皮这边就不痛不痒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蚯蚓问道。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感觉你这个县城三日游的奖励有点欠考虑,县城那么复杂的地方,人多车多,你不杀人人杀你,你不撞车车撞你,万一出了事谁负责?”豆腐皮说。
“行行,我一定吸取这次教训,下次再有类似情况先跟你说一声,可以了吧?”蚯蚓说。
“我怎么听你说话这么别扭呢?不对吧,你这是在讽刺我多事?”豆腐皮不满地说。
“我哪敢啊!你是谁啊,指导员、党支部书记,脸长得还那么白。”蚯蚓边说边笑,“就那个屁大点的小县城能出什么事?我们是武警部队,处理的是人民内部矛盾,如果咱们连的战士连个小县城都不敢去,将来大城市真发生点什么事,到了城里北都找不着,我们还处理个屁?说是奖励,其实这也叫变相练兵!还指导员呢,我也给你扣一回帽子,你这叫什么来着?对,职能意识淡化,消极保安全,使命感不强!”
“你行了吧!”豆腐皮听蚯蚓这么说,小白脸一下变成了大红脸,气呼呼地说,“你少跟我在这摆谱!”
“你看看,才扣了一回就受不了?我还天天被你扣呢,这下你也知道每次给我扣帽子时的感受了吧?”蚯蚓脸上都笑开了花。
“要不咱这样吧,如果是别人得了第一名,咱就按照你刚才说的办,如果是马斌、欧文明和陈林这三个臭小子得了第一,咱俩就每人放点血,一人奖励他们一百块钱,可以吧?”豆腐皮说。
“你对他们三个就那么有成见?”蚯蚓说。
“不是有成见,这三个小子脑袋瓜太活跃,每次干的事都让人心惊肉跳的,刚才你说我消极保安全,可咱们作为连队的主官,总得事事为连队考虑吧!和平时期什么是好部队?一年到头安安全全就是好部队,即便你干的成绩再多,如果安全冒了泡,所有的成绩全部归零,这方面的例子咱们团有多少个?老杨,你比我更清楚!”
“老白,你还真是个杞人忧天的命,要想拿按图行进这个第一可不容易,更别提三个新兵了。还有就是如果他们真拿了第一名,我个人感觉还是得按照事先的规定办,放个屁还有响动呢,何况是我这一连之长在全连面前答应过的事?你的担心我能理解,可如果对我们的战士连去趟县城都不放心的话,那我们还配穿这身军装吗?安全固然重要,就像刚才你说的,这方面的教训咱们团每年都有,但如果说为了所谓的安全连一次练兵机会都得放弃,那我宁愿冒一点点风险,来成就一个连队的战斗力。”
蚯蚓顿了顿,接着又死乞白赖地笑了,黑脸上挂出的笑比哭还难看:
“下次吧,下不为例!怎么样老白,你就应了我这回吧,尊敬的党支部书记同志!”
“唉!”豆腐皮叹了口气说,“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怎么会摊上你这么个驴样的搭档!”
按图行进当然不是赛跑,或者干脆说它就是一种稍微带点体力劳动的脑力劳动。它不光是对地图的判读和复杂运算,关键在于我们拿到的军用地图多是半个世纪前测绘而成的,鬼知道在这半个世纪里,地形都发生了哪些变化。
如果从地图上看,这里可能有个坟包,而现在这个坟包却极有可能已经被铲平了。地图上可能有个木制的电线杆,而极有可能这个木电线杆早变成了当地农民的柴火棍,再加上方圆五十公里范围内,要找到七个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按连队给出的军用坐标,我和陈林把地图往地上一铺,先开始紧张的计算。欧文明在旁边急得上蹿下跳、又吼又叫:“快点,都这么久了,就是两头猪也能算明白了!”
据欧文明自己所说,他参军以前是初中文凭,我和陈林都怀疑他小学毕业没有,因为哪怕是个初中生,也绝对不会把英语字母A念成汉语拼音的“啊”,而类似这种事欧文明不知干过多少次。
而那些复杂的军用坐标对欧文明来说简直就是阿拉伯文,所以此刻他只有在边上把风的份。
“算出来没啊?就你们这速度还想去三日游?等到3000年吧!”欧文明还想往下说,陈林随手抓起一把土朝他扬了过去。
“陈林,你这凸眼泡的鬼!”欧文明一边骂,一边揉着被土迷住的眼睛,当欧文明把眼睛清理干净时,我和陈林已经跑出去很远了。
“等等我啊!”欧文明在后边大喊。
在计算结果的引导下,我们三个出了牛犄角村一路向前,直到有片密林挡住去路,我和陈林对视一下,然后同时把眼光投向欧文明。
“怎么又是我?这次打死我也不去了。”欧文明说。
“让你先进去是为了你好,你在前头走,我和陈林从两侧迂回掩护你,这还不好吗?”我说。
“真的?”欧文明问。
“这还有假了?”陈林抢道。
“假的还少吗?”欧文明边说边朝密林深处走去。
我们三人呈典型的交替掩护前三角队形,迅速向前移动着,树林越来越密,光线也越来越暗,到最后干脆黑得没有光了。为了能相互有个照应,我们三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小。
“你们两头猪不会算错了吧,谁会在这样的鬼地方写字?”走在三角形最顶端的欧文明发牢骚。
“我们能算错?再说这地方怎么了?这就是蚯蚓的风格,难道把字写在你额头上让我们找?”我虽然嘴上赞同陈林的看法,心里却也在打鼓,不会真像欧文明说的算错了?我也知道陈林只是嘴硬,其实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我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看见走在最前的欧文明举起前臂、平抬上臂,拳头紧握做了个停止前进的手语,我和陈林本能地降低身形,迅速隐蔽起来。
“是什么东西?”我小声问,“不会又是一头野猪吧?”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欧文明刚回答完,我和陈林便小跑着向欧文明靠近。
在我们三人小组正前方约三十米处,有一小片树林像被刚刚伐过一样,因为没有树木,阳光直射进来,从远处看那块地格外刺眼,地上的土也有松动迹象。
“根据计算结果,我们应该快到了,不会就是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吧?”
我抽出随身携带的军刺朝前走去,陈林和欧文明也掏出军刺紧随其后。
在离那块地还有五米左右时,我做了个散开的动作,三人从不同方向朝中心靠拢,这是部队作战时的习惯性动作,万一前面真有敌人,不至于被人家一个手雷便同时报销我们三位。
我们仨慢慢走进阳光普照的开阔地,才发现地上布满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洞,而且还有已经被打碎的瓶瓶罐罐和断壁残垣。
“你个妈买皮哟,这怎么像是一片被盗的古墓呢?”陈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