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想哭就再哭一会儿吧,趁他的灵魂还没有完全地离开,还能听得到的时候。”我走到灵堂外,还是仰起头,还是看那静静矗立着的烟囱,我在等待其中的哪一块砖松动了,变小了的麦子从里面钻出来,看看脚下,惊出一身的汗,咬咬牙,奋力跳到对面的云朵之上去。
说不定还会对我招招手,说他很好。
小的时候他就总是说我是天上的飞鸟,而他自己则是躺在浪花中的海鱼,而从今天起,却变成了他在天上望向我,或许这样他便能够跟上我从不停歇的脚步了,这样就能欢快地去迎接接下来的时代了。
从灵堂到休息室,似乎是走了很久,我跟着树北的脚步声,拉着葵的衣袖,不时地抬头,看看天空,我总觉得他会忍不住地向下看一眼,有最爱的葵,你真的能够放心下来吗?和我说说吧,就从你的死开始。
院子里种植最多的是四季常青的松树和柏树,而那些低矮的拱形门,得低下脑袋才能走过去,似是专门设计的,意在让生者永远对故去的人们保有笃实的思念。还能看到散乱的三两只麻雀,不知道它们的羽翼有没有生长丰满,否则会很难熬过这个冬季的。树北说墙的另一边是为还未下葬亲人上坟的地方,每到节气,这些鸟儿都会结结实实地饱餐一顿,久而久之,也就不想飞到别的地方了。
看着葵,不由得心疼起来,在我们几个疯闹的那个年纪,无论谁都不曾料想会有今天。我在几年内连续去了许多地方,在远离城市的净土上看过不一样的人和风景,而城市却几乎是按照一个模子造出来的,都是灯红酒绿,错落无致的水泥森林。手里的《旅行家》杂志也在车厢里堆起了厚厚的一叠,里面总有人写些荒诞的旅行记录,他们喜欢乘着飞机辗转各地,因而也就错过了最为真实的美。
“如果是选择旅行,要么自己驾车前去,要么就乘火车。”我想起了麦子的话,旅行的意义并不在于终点,而是路上。每到一地,我都会拍许多的照片、写几段感受传给他,所以即便是不出门,他也心怀了天下。有次他看着我拍下来的大漠说:“夏天你行了万里路,而我读了万卷书。”
如果他还活着,那么总会有一天我走累了,或是他的思维枯竭了,那样我们的生活就会交换过来。
他会带着葵去西藏的吧?我还是想不到有什么能成为他抹杀自己的可能,仅仅凭借着对葵的爱,也不至于走到这样的一步。
进到休息室,一股暖流迎面而来,我扶葵坐下,给她递上一杯热茶。
再过一会儿,麦子的身体就会被烧成灰烬,装在一个狭小的红木盒子中,在密不透光的空间里隐隐地泛着蓝光。
“葵,如果他都没有向你道别的话,那么就更不会和其他人说些什么了。”
“嗯……”茶的水汽凝结在她的睫毛上,闪闪发光的很是好看,只是在此情境中却像是丰收般地长满了悲伤。她看看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压抑的声带就算怎么努力也都难以发出声音来。于是我也不再说些什么了,大概还得等上一个小时多些。树北坐在一旁依旧是不言不语,压低的帽檐似是关紧了心门,米香在门外通着电话,一直都没有进来。
不知她冷不冷,或是她从来都不会觉得冷。
我站起身来,抻了一个懒腰,昨晚没有休息好果然会带来强烈的疲惫感,就算是在没有人的旷野连续走上好多天,都没有如此过。我这是怎么了,会不会是同葵一样,悲伤过度,身体的各个部分也都罢工停歇。米香穿了一件纯白色的大衣,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屋檐下,像是被薄薄的一层雪给覆盖起来了一样,我看着她,没有想起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事情来,我对她的印象不是特别深,更没有过多的交情,只是葵与她特别好,有着形影不离的中学时代,来到这儿,似乎也只是担心她而已。
有时候会听葵说起她,生在一个显赫的家庭,父亲是米勒传媒的总裁,可是她患有先天性脑瘫,用了几年时间才学会说话,不过现在除了语言上还有些障碍之外,都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水平。虽然有一个好的家世,可父母对她的要求十分严格,没有过多的零花钱,也没有品牌衣服,同麦子、夏天、葵一起在最为普通的中学受着一般的教育,除了挚友外便没有人再知道这些。
慢慢地对她有了好感,最初的冷美人印象也被打破了。大学将要毕业的时候她曾邀我一起到丰都去,可我却一心扑到了路上,葵似乎说过她喜欢我,从高中开始。看着她,总有些负罪感,却又无从去弥补。她会因为担心葵而放下手里的工作从很远的城市赶过来,也会在她身边默默地守护着。她的暖,就像是冬季里和煦的阳光,看上去锋芒毕露,却源自内心,直直地照进另一颗心里。
葵还是坐在那里小口小口地抿着茶,大概已经凉了吧,安顿好自己波澜的情绪后我又看到了平日里的她,把自己的欢乐与悲伤藏在心底很深的地方,是坚强,也是脆弱。
跟在葵的身后,从一个小窗口里领到了麦子的骨灰,红木的盒子在单调的冬季里面显得十分刺眼,应该不是很重,可她却险些没有抱住,是心情过于沉重了吧?前些天还一起生活着的恋人,在消失几天之后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就算是葵也无法安然接受的。
“走吧。我已经叫人在公墓里为他买了一块地方。”
我把车子发动起来,试了几次才做到,我并不厌恶冬季,却总有些事情会变得复杂。岁月的更迭,一年年地长大,在年龄上叠罗汉似的堆满了不得不去面对的事情,也总归会由托付的一方转变为被托付的一方。人生只是如此,或许麦子是想通了、看腻了、厌倦了,才会远远地甩开他破旧的身体,迎来灵魂的超然。
那么葵呢?他为什么没有多想想,还是他别无选择。
米香说让我沿着公路一直向西开,她和葵坐在后排的位子上,副驾驶上是树北,一言不发的神情总让我不禁想起麦子,他喜欢那个可以看清眼前风景的位置,也喜欢在路上选择沉默,去思考他的故事。这样算上麦子的话,车上一共有5个人。新修的路很平,如果就这样开,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开出麦城,驶向丰都。
“转弯。”
我从后视镜里看看刚刚路过的岔口,慢慢地踩下刹车,好在是周围偏僻得很,没有什么过往的车辆,把车头掉转过去。我确定我是看到了一片连绵的山脉,但在我的记忆中这里从前空旷得很,用高倍数的望远镜甚至还能看到城市,而此时,除了山,我什么都看不到。它凶狠地隔在我的面前,挡住远望的视线。
“葵,你记得这儿从前有山么?”
她抬起埋在麦子身体上的脑袋,透过车窗看了看,然后对我点了点头。
原来是我记错了,但那记忆很强烈地粘着我,怎么甩也甩不掉。我和麦子曾经来过这里,也是冬季,在马路边上看见过不守交通规则而被压扁了的刺猬,然后在农田里收集了麦秸和玉米秆,点起火,他还指着远处模糊的城市缩影说,你看,房子和天融在一起都变成了蓝色。
我找了一个停车位把车停好,米香下来给她的助手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扶好葵,让她抱着“麦子”慢慢地挪下车。
不多一会儿,就有看似公墓管理员的老伯迎了出来。
“米小姐您好,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准备好了,现在……”他看到葵手里的骨灰盒,接着说,“现在就要下葬吗?”
“嗯。带我们过去吧。”
如此性急的顾客,可能从未见过吧?在我参加过不多的几次葬礼中,下葬总是很关键的一环,有许许多多流传下来的做法,还要选日子,就好像是结婚一样。而麦子的死亡、告别、埋葬,都集中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里,像是他匆匆忙忙的一生般,没什么闲暇。
这片墓地的环境很好,但沉睡于此的灵魂却不是很多,有几处还没有修好。我们尾随着老伯慢慢地走向山脚,忽然看见了青石板的小路,老伯停下来,像是古代城堡的管家一样,邀我们上去。
“半山腰上的7号位置,相对其他地方要安静许多,面向着公路,却也不会寂寞。”
“葵。满意吗?”米香指了指小路左手边孤零零的那个墓穴说道。
“嗯,我想他会喜欢的。”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着他,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反射了耀眼的光芒,再次狠狠地刺伤我。
“那么,开始吧。”树北开口了,这是他一路上所说的第一句话。
老伯看了看我们,然后就叫来了几个衣着得体的工作人员,从葵手中请出“麦子”,将他安安稳稳地放下去,再用铁锹铲了土,将他埋起来。
安放好墓碑,我能感觉到,这次,麦子是真的离我们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