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珂雪面目无光,显得呆愣。荷心望一眼她,自腰间夹出一角符包,置在她眉心正前,口念咒语,符包顿时烧起。
碧眼白雪猫蹲在她脚边,只见她双目一亮,神气显生,看了看四周,奇怪道:
“荷心姑娘,这……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会在这里?”
荷心似未听见,弃下符包,仰首望了一望天空,见得那片黑云浇熄了妖火,缓缓向四平府的方向飘去,心下喃忖:“此人的道法与我师父不分伯仲,不知到底是谁?”
沈珂雪见荷心未答,又道:“荷心姑娘,你可看见了张大胆?”
“张大哥。”荷心微微一愕,醒过神思,看向另外一顶轿子。见轿檐的灯笼已是熄灭,便走了过去,掀开帘门,朱慈烨正木愣地坐在那里。
沈珂雪见周围杵着数具无头女尸,心中已是大骇,到了朱慈烨那顶轿前,见得这里的女尸头颅尚在,一见不禁道:“她们可都是辛府的丫婢,不都早死了,怎——”忽想起先前遇见的怪事,便就有些不奇怪了。
荷心道:“我已经知道是谁杀了辛老爷。沈夫人,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沈珂雪惊道:“那人是谁?”
荷心道:“我们边走边讲。”
沈珂雪看了看她,二人搀出张大胆,踏着月色前行。荷心道:“沈夫人还记得辛老爷临死前讲的话么?”
辛铁风当时气短力竭,只说出口两三个字,沈珂雪道:“爹爹说的好像是阴……”脑中一亮,似已明白,激动道,“我怎没想起来,爹爹所指的定是阴尸,当初阴尸逃走之时,一并携走了建文皇帝朱允炆的尸身,我想他来定是找朱慈烨,取他的七阴龙心替尸人开眼。”
荷心道:“倘我猜得不错,世间除了他,应别无他人会使这般邪恶的手段来对付辛家,且欲劫走你和张大哥了。”
沈珂雪道:“想不到他的妖法这般厉害,我只瞧了灯笼里头一眼,便给他摄住了,幸得荷心姑娘及时赶到,不然后果实不堪设想。”
荷心瞧着一路奔跑在前的碧眼白雪猫,道:“幸得有它,我方来得及追上你们。”看着猫儿,心下禁不住想起了阳尸,她一生虽杀戮无数,遭万人唾弃,然荷心却一直觉得她并不是一个坏人。
沈珂雪道:“阴尸此次未有得逞,想来必不甘心,我们下来当应更为小心才是。”
荷心道:“先前听夫人讲辛家有大船可出航,不晓得下来我们该往哪儿去?”
沈珂雪道:“四平街是不能回去了,我们直接去燹嘏滩。”
荷心道:“燹嘏滩?”
沈珂雪道:“燹嘏滩是我们辛家南下泊渡之所,只需出了澜沧江,入海北上即可。”
荷心道:“如此正好,不知要多久能到得那里?”
沈珂雪顿了顿,忽听得远方有鸡在晨鸣,她道:“前方好像有村寨,我们先到那里买辆马车,相信只需一天便就可到了。”
晓天曦露,东方已显出一抹亮色,二人搀着张大胆,艰急前行。
早闻鸡啼,行之却遥,只待日出东山,三人方得走到一座村口。匆匆在村里的一户人家喝了点稀粥,顺便托主人家帮忙寻买一辆车马。不久,主人归来,身后领着一个衣着朴素,约摸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名字叫素孀,貌相清秀。听主人家说,素孀从小父母就不在了,一直跟着一个瞎眼奶奶生活,村里人都很同情她们,有什么事都颇有照顾,这不听说沈珂雪等需要车马,第一个便去了素孀的家里。
素孀低着头,走进屋子,见到沈珂雪三人,不禁脸上一红,嗫声道:“二位姐姐,听康爷爷说,二位姐姐要买一辆马车,我……”双手搓着衣角,不知是害羞抑或有什么难言之语,后面的话竟说不出来了。
荷心见这小姑娘的年龄与自己相仿,又这般的朴实,当下便喜欢上了,轻声问道:“素孀妹妹,你有什么话,说出来就是,不打紧的。”
素孀微微抬起头,看了看她们,脸上又是一红,道:“素孀会洗衣服,会煮饭,会赶车,姐姐能不能让素孀陪你们一起走?”
荷心、沈珂雪俱一愣,一时不明其意,二人便都看了看那姓康的主人。
那人叹了一声,道:“几位不要见怪,事情是这样的,素孀父母走时,什么也没给孩子留下,就只留下了一匹母马,后来这匹母马生小马的时候也给累死了,幸得素孀精心照料,小马总算是活了下来。唉,这孩子和这匹马就像亲人一样,她舍不得卖,可是最近她奶奶又生病了,孩子就想,你们要去哪里,她可以送你们去,待到了地儿,她再自己牵着马回来,雇钱可以少一点。不过你们要实在不方便,那就算了,孩子要给老人买药瞧病,马也只能拿来卖了。”
荷心心下一酸,道:“素孀妹妹,马车我们不买了。”
素孀一听急道:“姐姐,素孀不陪你们去了,车马请姐姐们一定要买了,奶奶已经病了好几天了,要是素孀再找不到钱给奶奶瞧病,奶奶就……”话说到此哽咽,眼泪刷刷流了下来。
荷心本不是那个意思,知她定是误解了,正想解释,却听沈珂雪道:“素孀妹子,你过来。”
素孀上前。
沈珂雪摸了摸她的头,拉起她的手道:“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是想说,我们先买下你的车马,再雇你替我们赶车子,等到了地方,我们就把车马送给你,你看怎样?”
素孀愣了一愣,似有些不相信道:“大姐姐说的是真的?”
沈珂雪点了点头,掏出一锭银子,道:“你先回去和你奶奶讲一声,因为我们急着赶路,现在马上就要走了。这银子你先拿去给你奶奶,就当是定银。”
素孀踟蹰地接过银子,喜道:“我这就回去告诉奶奶,你们就在康爷爷家外边等等我,我牵了马车很快就来。”飞一般地奔出屋子,眨眼就跑远了。
荷心看了看沈珂雪,会心一笑。
二人向那姓康的道谢了几声,给了些散钱,便扶着朱慈烨出了屋子。片刻,就见素孀牵着头灰白大马走了过来,马股后面拴着辆简单的木板架子,上头铺了层厚厚的茅草。
素孀上来,道:“我看这位大哥哥一定是生病了,我们先把他扶上车子吧!”
伸出手臂过来帮忙。
荷心道:“谢谢你!”
素孀甜甜一笑,道:“二位姐姐也上车,让素孀来赶车子。”
荷心、沈珂雪先后坐上了车,却见素孀左手持着一杆竹鞭,并不上来,右手轻轻拍了下马的屁股,说道:“赤云,走了。”
赤云嘶叫一声,“哒哒哒”起足往前拉去。
素孀伴在车旁,欢快地跟随。
荷心问道:“素孀妹妹,你为什么不一起上来?”
素孀道:“我和赤云是好朋友,它要经常给家里挣钱,素孀不能让它太累了。”一瞥眼间,看到沈珂雪怀抱着的碧眼白雪猫,立时喜赞道,“这只小白猫真是可爱。”
沈珂雪细细抚弄着猫儿,轻轻一笑。
荷心道:“那我也下地好了,我陪你一起走。”
素孀连连摇手,着急道:“不行不行,姐姐都给过钱了,要再不坐在车上,就要把赤云给惯坏了。”轻轻一笑,又道,“姐姐们别看这马现在很听话,脾气可大了,你要对它太好了,等它撒起娇来连我都制不住。”
荷心微微一笑,道:“你奶奶的病怎么样了,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紧不紧要的?”
素孀道:“奶奶的病是老毛病了,有药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已经叫隔壁的邻居帮忙照顾一下奶奶了。哦,姐姐,你们要去哪里?是要给这位大哥哥瞧病吗?”
荷心瞧了一瞧朱慈烨,道:“我们要去燹嘏滩,你认识那里么?”
素孀摇头道:“我没听说过。不过素孀最远只去过四平府,来回半天就到了。”
荷心道:“是么?”二人一边讲话一边行路,沈珂雪始终未搭话,眼见日中将过,她才道:“我们停到哪里歇一歇吧!顺便弄点吃的。”
马车复又行了一程,忽听素孀道:“姐姐们快看,前方那边山脚好像有烟,定是村落什么的,我这就过去给姐姐们讨点吃的。”
荷心朝那边一望,见那里烟雾腾腾,不像是做饭所生,心中不免有所起疑。
待得近些,已能听见许多人讲话的声音,隐隐看见有一座宏伟的大舍,再得靠近,方知此处原是一座大庙。
素孀将车马停在庙门左侧一株老松树下,荷心等人下了车,见庙门口众多的善男信女进进出出,烧香祭拜,好不热闹。
荷心道:“不晓得此庙供的是哪方神灵,怎有这般旺盛的香火?”忽一眼瞥见隔壁不远有一处卖香纸面茶的小窝篷,便招呼沈、素二人过去吃点东西。
素孀摇手道:“我不去了,我自己带有窝馍,还要给赤云割草料,姐姐们自己去吧!”
荷心道:“赤云的草料待会儿我帮你一起割,咱们先过去吃碗面,你走了这般长的路,也该好好歇息一下了。”
素孀道:“不了,我还是习惯吃窝馍,姐姐们不要管我了,快去吧!”
荷心一把拉过她,道:“走,我就要拉你一起去。”
素孀抵力相持,耳根红红的,嗫嗫道:“姐姐,素孀……身上没钱。”
荷心一笑,道:“姐姐请你。”
素孀咬了咬嘴唇,心知再行拒绝,就显见外了,当下脸一红道:“那……那素孀就帮忙搀着大哥哥。”朱慈烨呆愣愣的,神智尚未完全清醒,然行动却还可,只需有人牵引,往哪儿他自会随向哪儿。素孀搀着他,一行四人走进小窝篷,里面只四张小方桌,四人挑了张较干净的坐下。
掌篷的小老头老早就注意到四人,见生意果然来得干脆,堆上笑脸,迎上道:“几位客人要吃点什么?”
沈珂雪道:“你这里除了面,可还有别样的?”
小老头道:“还有汁多饱满、独此一号的鲜肉包。各位要不要来几个?”
荷心一笑,道:“我们不要了,就给我们来四碗素面好了。”
小老头道:“素面没有,我们这里有牛肉葱花面、猪骨大排面、鱼香鸡丝面、鹧鸪蛇汤面……”他掰着手指头,一路介绍下来,最后问道,“不知几位客人想吃什么?”
荷心一愣,道:“庙门之前,应食素食才是,你这般腥荤之食,就不怕触怒了庙中神灵?”
小老头道:“看来几位定不是附近地面的人,亦不知这庙里所供之人了。”
荷心道:“瞧这庙门香客不绝,想必里面所奉的是一位佛家仙人,可不知到底是哪一个?”
小老头道:“姑娘这下可猜错了,这庙里头的既非佛亦非仙,乃是那卧龙山中的诸葛卧龙,孔明大神是也。”
荷心奇道:“噢!”似还有些不信,便问,“我只知当年的关云长,一身忠肝义胆,庙满天下,可从未听说诸葛孔明的庙宇竟也这般香火旺盛,敢问老板,这间庙宇向来都是这般繁闹么?”
小老头道:“这倒也不是,只是近来听说孔明庙要来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附近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竞相摇着尾巴过来了,听说今早连四平府的王大人都来了这里。唉,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连王大人都要前来巴结他。”
沈珂雪瞧了瞧庙门,道:“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小老头道:“听人家说,好像叫什么钦天监来着。”
“钦天监?”沈珂雪喃喃了一声,“他来这里做什么?”
荷心道:“钦天监是个什么东西?”
沈珂雪道:“那是皇宫里的星象法师,千里迢迢,不知他来到如此偏僻的一座小庙里做什么。”
荷心道:“莫不是当今皇帝派他来的?”
沈珂雪道:“不管他,我们吃了东西快走就是。老板,来四碗牛肉面,葱花不要。”
“好嘞!”小老头答应一声,赶紧下面去了。片刻,面食上桌,荷心先喂张大胆吃好,自己才匆匆吃下半碗,给钱离开。此时早先吃好的素孀已是割来一捆鲜草,喂马吃了一沓,便就上路了。
一路话简,途中素孀脚乏,亦也坐上马车行了一程,待得日曛将近,众人终到了燹嘏滩。
原来此地并非是一个毗河滩头,乃是一处市集所在,荷心瞧着这里的人,生觉他们的衣饰与四平街上人似有些迥异,稍显艳丽且拘束了些。
车马在一处客店门口停下,沈珂雪进里要了三间上房,一桌菜肴,却不及食用,便嘱说了荷心几句,出门去了。
素孀好奇道:“姐姐,大姐姐为什么不等吃饭就出门了?”
荷心心知沈珂雪这是出去联络大船出海,便笑道:“大姐姐有事,我们不等她了。”
饭过,荷心安排素孀进房休息,自己虽与她同处一屋,却在朱慈烨房内一直坐到了深夜,直等到沈珂雪回来,询问了船舶之事已妥,方才安心打算回房休息。
走出房门,只发觉客店里嘈声杂杂,不知生了何事。正自疑惑,一名客店小伙计慌慌张张地跑来,迎身撞了她一下,险把她撞倒。小伙计脸色惨白,双目看着她,不言道歉,反结结巴巴地指道:“妖怪,妖怪,妖怪在——”话语未完,身子一挺,竟然已骇破胆死了。
荷心面容一变,瞧了瞧身边的沈珂雪,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珂雪亦一脸狐疑,道:“我也不知道。”
突见客店里杀气腾腾地向这边直奔十数人,手上均提着椅凳刀棍,边跑边喊:“妖怪在哪里?妖怪在哪里?”一眼瞧见店小二翘死在地,炽怒的目光一转,举起家什便朝荷、沈二人头顶砸来。
二人急忙往后面躲避,荷心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只见那伙人一次落空,便要再加手逼迫,就听得前面一人即声喝道:“大伙先等等,这二位姑娘我认识,是本店的客人,绝不会是那采花大妖。”
话音方落,又听人群中有人接道:“采花大妖当应是男的,这二位姑娘模样俊俏,咱们险就误伤了她们。”
先前那人道:“二位姑娘,我是本店的掌柜,深更半夜,不知姑娘为什么不在房中休息,怎还在外边?”
荷心道:“店里究竟是生了何事?什么采花大妖?”
忽听得“吱呀”一声,隔壁的房门一开,素孀听见声音,开门出来查探。
见外边这般多人,不禁容色一变,支支吾吾问道:“怎……么了?”
那掌柜看了看她们,道:“几位姑娘快些进房,无事千万不要出来,这……这里没事。”赶紧吩咐身边二人,抬走店小二的尸体,匆忙走了。
素孀见到那店小二的尸体,直愣愣地脸都吓白了。荷心忙拉她进到朱慈烨房中,闭紧房门。
三人围着房中圆桌坐下,素孀道:“二位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珂雪道:“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听说有什么采花大妖,可是店家又不肯如实告诉我们。”
素孀吓得一捂嘴巴,眼珠子滴溜溜地四下看了看,不敢吱声。
荷心道:“那店小二定是看见了什么,方才吓得神志不清,误指误认了。
夫人,我想出去探一探。”
沈珂雪道:“掌柜的既嘱我们待在房中,我看我们还是别多管闲事的好,一切还是正事要紧。”
荷心瞧了一瞧熟睡中的朱慈烨,沉寂了半晌道:“夫人提点得是,一切还是以张大哥的病为重。”
素孀听之好奇道:“二位姐姐,不知大哥哥生的是什么病?”
荷心一笑道:“素孀妹妹,今晚我们就在张大哥房中歇息了,明天一早,我们便拿钱给你,你赶紧回家照顾你奶奶吧!”
素孀喜道:“姐姐,真的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回家了?”
荷心道:“你已将我们送到地方,不回家,难道还要陪我们出海不成?”
笑了一笑。
素孀道:“出来了一天,也不知道奶奶的病好些了没有,素孀真想马上就回家。”看了看荷、沈二人,“二位姐姐既未买素孀的车马,那先前的定钱,便已是多了,明日早晨,素孀说什么也不能再要姐姐们的钱了。”
荷心摸了摸身上,掏出来几锭银子,她还记得这些钱都是当初从张大胆手上赖过来的,一直放在身边没舍得花,把银子尽数塞进素孀的手中,道:“你奶奶看病需要银子,这些你都拿着。”
素孀吃了一惊,有些不知所措道:“姐姐,这个……素孀不能要,你还是留着给大哥哥看医吧!”双手捧着放在桌上,推回到荷心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