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
所以，再有人来请书桐吃饭时，母亲就很识相地主动帮书桐推辞了，说："她这次要住很长时间的，别急
，改天我们请吧！"接着是一串装出来的假笑。
在这样低潮的空气中，书晴是逮到机会就往外面溜，母亲以为她和那个男孩约会去--其实那个男孩早回家
过年了。心里更不舒服，好不容易到了正月十五，母亲让大家一定要在一起吃顿饭。
书桐上街转了一圈，给母亲买了一件名牌皮衣，回家的时候，见到母亲已经把桌子摆好了。
"你又去哪里了？"母亲问，一点笑容也没有。
"妈，我给你买了件衣服，你试下合身不。"书桐讨好地说。
"放着吧，一会再试。"母亲连眼角都没向那衣服瞥一下，唉声叹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心里不痛快，
女儿不听话，买再好的衣服也没意思。"
书桐听出母亲的弦外之音，很是难受，正想把衣服挂起来，母亲又叫住她，"今天下午送来一个你的快递
。"
书桐莫名其妙地接过那个快递，一看上面熟悉的字迹，不禁脱口而出说，"咦！顾家骏的快递？"
"是什么？"母亲丢下了抹布，先沉不住气了，"你快看看。"
书桐皱皱眉头，先看了一下发件地，是S城，怎么，顾家骏不是应该陪着教授，快乐游海南吗？她想，一
定是单位有什么事情，把他叫了回去，这个人反正是视工作如命的。只不过他寄个快递来做什么呢？是特产吗
？那么小也装不下，如果是贵重物品，就不会用快递寄。怀着好奇，她拆开了快件，出乎意料，那里面是一叠
打印出来的A4白纸，钉在一起，像是一封信，她拿起一读，内容是这样的--
"书桐：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给你发快递，其实，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只是，千言万语在电话里说不清楚，而
我写完信以后，又惊异地发现，我居然没有你的电子邮件、QQ、MSN等一切通讯设备，我的这些网络通讯设备
上，全是我的工作伙伴，以及你说的那些'不痛不痒，只谈猫狗和天气的朋友'，这，不得不说，是我的悲哀。
"
"于是，我只得把信打印出来，快递给你。我很明白，你并不希望我联系你，你也不渴望知道我的事情，
但是，环顾身边，只有你才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的妻子（至少现在是吧），所以，我身处异乡的苦楚、我的悲
伤和烦恼，也只能告诉你了……"
书桐无法不惊异了，怎么！顾家骏会忽然转了性，肯承认他的朋友是"不痛不痒，只谈猫狗和天气"，并形
容自己有"身处异乡的苦楚"？这，多么不像他啊，多么不符合常理！她坐到沙发上，迅速地，认真地再看下去
。
"书桐，所长的人选已经发表了，但不是我，而是苏博士。理由，却只是因为我不是S城人，尽管教授觉得
这个理由很荒谬，尽管他为我大力争取，并说我已经有了S城户籍，但是，上头开会研究的结果，在同等学历
、同等资历、同等成就，甚至同等选票的情况下，大多数人赞成用一个本地人来领导这个机构，而不是一个出
身于乡下小地方的人。"
"我难过的，不是人们固有的地域歧视，也不是多年希望的落空，而是从这件事情，看出我这么多年扮演
的是一个多么可笑而浅薄的角色！"
"记得我曾经抱怨你，一天到晚说什么本地人、外地人、城里人、乡下人……我知道，这句话深深地伤害
了你，如今，你不在，儿子也不在，家里的空气冰冷而萧条，我几乎每天都在反思自己的话，和自己这些年的
作风。是的，我并不是S城人，我的家乡，是来自边远山区的一个小镇，这并不是耻辱，可笑的是，我却一心
一意认为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个地方，一心一意把自己当'S城人'看待，对于那些在S城奋斗不好的外地人，我轻
蔑他们，挖苦他们，看不起他们……直到如今，我才恍然大悟，我无论是多么优秀，多么的力争上游，我依旧
也只是'寄生'在一线城市的外来人，我不可能抛弃我的家乡，我不可能抛弃我的根--书桐，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以前说的'寄生'是什么意思，家乡就好比是一个人的母亲，我忘记了自己的母亲，看到有更好的人，就想
要去做人家的儿女，可惜，人家根本不领情。"
"当然，人家没有错，错的只是我自己，出来这么多年，没有回去看过一眼那片土地，没有想起过那里的
任何一个人，也不关心那里发生过什么变化，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忘本得太离谱了，如果没有发生这事情，我
永远也不会从梦中醒来，我会继续狂妄、自大、冷酷、无情……那么，我们的婚姻，的确也就走到头了，现在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我那么努力工作后，却换不来你的好感，为什么你说和我的距离越来越远，为什么你
如此不愿意帮我去交际应酬……是的，书桐，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不应该以'S城人'自居，处处对你流露出优
越感，如果我早点意识到，我们都是在S城打拼的异乡人，那么，你会对我好一点的，是吧？"
看到这里，书桐呆了，怔了，半晌都不能动弹。然后，她的眼睛发亮，她的面孔发光，她心跳，她气喘，
她浑身颤抖。噢，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话，多不像是出自顾家骏！噢！终于有这么一天了，顾家骏知道自己是
错了，知道她对他的失望是为了什么！
"家骏的信这么长，说什么呀？"母亲沉不住气了，见书桐呆坐在沙发上，就担心地问。
"哦，我还没看完。"书桐回过神来，做了个深呼吸，又继续往下看：
"我曾想过去你老家，接你和铮铮回来，可是，我实在是没有把握，我怕这样的行为反倒引起你的不满。
你回家后，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报平安，我虽然迟钝，也感觉出来我们的婚姻已经到了破裂边缘，书桐，如果
你执意要离开我，我虽然痛苦，但我也只能怨我自己长久的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是，即使你要离开
我，我依旧希望你可以答应我，陪我去一次我的老家，带着我们的儿子，见一见我的父亲--我知道，你非常不
齿我不认父亲，但是，经过这件事情后，我也想开了，感情原本没有谁对谁错，继母和父亲在一起生活了那么
多年，说明她是真心爱我父亲的，何况妹妹是她亲生的？为了妹妹忽略了我，也是人之常情，人都有犯错的时
候，能原谅就原谅了吧，如果没有他们带大我，供我上大学，也不会有今天的我。"
"书桐，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些年，意见统一的时候似乎很少，你总是要和我辩论。我承认，很多事情，
都是我错了。但是有一件事情，我绝对无法同意你的说法，你总说，我这个人眼睛里除了工作和事业外，对别
的什么都不爱，这一点，你真的错了，我不否认我爱事业，可是，除了事业外，你怎么可以说我什么都不爱呢
？至少，对于你，我是全心全意爱着的--"
书桐浑身一震，握紧了信纸，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那样沉重的，规律的，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胸腔。她
闭了闭眼睛，浑身散放着的热流把全身都弄得热烘烘的--爱？这个字，也会从顾家骏的嘴里说出来吗？原来，
他也知道什么是爱！何以经过了这么多年，从跟他认识，到铮铮三岁了，才第一次听到这个字？
顾家骏的信还没写完，她拿起后面的一张信纸，继续看下去：
"那么多年前，在那个9月的下午，当我在美术学院附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无法不爱你了。我原
本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爱'这样肉麻的话，更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但是请你相信，书桐，我是爱你的，
不比你那个初恋情人少。只是我和他表达的方式不一样，我认为爱你就应该是给你更好的物质条件，于是努力
工作，拼命赚钱，我没想到我这样一来，反倒忽略了你心灵上的需求，反倒让你认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
狂，是个没有人情味的拜金者。"
"可是，书桐，也请你理解一下，我，这样一个木讷的学理工的男人，半生的时间都消耗在工作、钻研上
，性格已经不知不觉定了型，我并不想显得无趣、呆板，可是我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那么，你还愿意原谅我
，和我一起生活吗？和我一起寄生在别人的土地上，携手并肩，努力建立我们的家吗？如果你不肯，请你坦白
地告诉我，好吗？还有，你把你的银行卡号给我，我计算着你带的钱大概快用完了……"
后面还有几句什么，可是书桐看不清楚了，眼泪已经迷茫了她的视线，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信纸上。
"怎么了？你为什么哭？家骏信上写了什么？"母亲担忧地望着她，以为夫妻两越吵越厉害了，书静牵着小
铮铮在一边默默看着她，书晴担忧地给她送上纸巾。
"没有什么……"书桐好不容易抑制住了抽泣，"妈，你别担心了，我还是回S城去，家骏要我回去……"
"啊--"屋子里的人再次异口同声地惊叫，不过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家骏遇到点事业上的挫折，我得回去和他一起。"书桐又说。
"家骏怎么了？"母亲还是有点不大放心。
"也没什么……"书桐不想解释，就明明白白地给母亲吃颗定心丸，"妈，我不闹离婚了，还是带着儿子回
去。"
"我说你孩子气嘛！"母亲这下高兴了，"夫妻之间哪有不闹意见的，闹完就算了--"她又叮了女儿一句："
书桐，这才是你送给妈妈的最好礼物呢！"
当天夜里，书桐走到阳台上，给顾家骏打了个电话。
"家骏……"
"啊，书桐，是你……你好吗？"顾家骏似乎用了好大力气，才抑制住自己的激动。
"我很好，我收到了你的信。"书桐故意轻松地说。
"喔，收到就好，你……"顾家骏有气无力地说，"你--回来吗？"
"我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家？"书桐故意提高了声音，"还有我们的儿子，闹着想爸爸呢！"
"书桐，书桐……"顾家骏只是连声叫着她的名字，门忽然被冲开了，母亲牵着小铮铮笑嘻嘻地站在身后，
小铮铮冲着书桐喊："妈妈，你在跟爸爸说话吗？我也要跟爸爸说话！"
书桐微笑着，把电话给了儿子，小铮铮开心地喊了一声"爸爸"，就嚷开了："小阿姨给我买了一个竹蜻蜓
，大阿姨带了个叔叔，会捏糖人儿……"
"是面人儿。"书桐纠正着。母亲虽然知道"叔叔"指的是谁，但是因为书桐不离婚让她太高兴了，暂时也就
把这件事情丢到一边去了。
"面人儿……"小铮铮对着电话说个不停，这次他遇到的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太多了，叫他怎么说得完呢？
火车站还是那样子，挤满了送别的人群，人挤着人，人压着人，人叠着人。
书桐牵着小铮铮站在人群中，母亲和两个妹妹，于菲和竹篙带着儿子，一起来送她，于菲还要在老家住段
时间再回去。本来大家都让书桐坐飞机走，可她坚持坐火车，一来觉得转汽车到省城机场太麻烦，二来，她有
点想缅怀一下当年第一次坐火车离家的情景。
"书桐，回去后不要再闹脾气了，别让妈妈操心，记得常常回家看看……"母亲的眼睛又红了。
"妈，你干吗啊？姐姐走你也哭，姐姐不走你也哭。"书晴顽皮地做了个鬼脸，又在书桐耳边上说了句："
姐，谢谢你帮我争取！"
"放心吧。"书桐安慰地拍了下妹妹，虽然母亲对书晴恋爱的事情依旧大为不满，但是被书桐这么一闹，她
一来担心，二来也觉得"儿孙自有儿孙福"，心灰之余，态度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强硬，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
这使得书晴大为高兴。
书桐带着小铮铮上了车，竹篙替她放好了行李，就下了车，和众人一起，站在月台上向她挥手。
"书晴，书静，要照顾好妈妈啊！"书桐推开窗子，叫着。
"书桐，到了报平安啊！"
"姐姐，要经常回来看我们啊！"
"小铮铮，跟外婆说再见！"
……
七嘴八舌中，于菲忽然很响地喊了一句："陈书桐，婚姻是需要经营的，希望你一切好！"她还是不改当年
的脾气，也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但书桐却十分感动，她也喊回去：
"于菲，竹篙，S城再见！"
火车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终于缓缓地开动了，亲人朋友的身影渐渐远去……不一会，火车就加速了，树木
和建筑飞快地被抛在了后面，书桐睁着她美丽如往昔的大眼睛，望着窗外。望着、望着……她似乎看到了那一
年，那个初次离家的女孩子，似乎看到了那段彷徨的、挣扎的岁月，似乎也看到了城中村的屋子，和那对漂亮
的，乌黑的眼睛……
往者已矣！生命是不断向前进的。生命，也是由无数的痛苦和遗憾磨练出来的。她，陈书桐，从一个天真
，富于幻想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坚强、沉稳的妻子和母亲……这中间，经历了多少风波啊，好在，她终于找到
了自己的方向，不是吗？错了一次，她不会再错第二次，迷失一次，她不会再迷失第二次。书桐想："我知道
以后的路要怎么走，我也知道了自己并不孤独，因为，有我的丈夫在等着我。"
一阵响亮的歌声，惊醒了书桐的沉思：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啊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书桐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是小铮铮在唱，他靠在窗口，认真地，悠然地唱着，然后，他得意地对书桐
说："妈妈，你看，我会唱你教我的歌！"
书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抱住儿子，怜爱地给他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火车轰隆轰隆地飞奔着，疾驰着，前进着……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