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火车在夜色中摇晃着前行,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卧铺车厢一片漆黑,轻微的鼻鼾声,震动着重浊沉闷的空气。
陈书桐盖着毛毯,躺在下铺上,向左转了两次,又向右转了两次,却还是睡不着。离愁与期待,追寻与迷茫,不安与兴奋……都矛盾地、复杂地充满在她胸臆里。
离开的前几天,她就没好好休息过,而上火车后,随着夜色的加深,她整个人也被逐渐加深的酸楚的情绪控制住了,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全是家人亲友的面孔。送别的场面是每个心肠柔软的女孩子都承受不了的,她那被眼泪浸泡太久的眼眶,现在还是干干疼疼的。
书桐坐了起来,拉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窗外,只有黑幽幽的山的影子,树的影子,电线杆的影子……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让人茫然若失,她的心也跟着忐忑起来了。
她重新躺下来,发誓要睡上一觉不可。她拉了拉毛毯,努力想把自己弄得舒服点,但还是毫无睡意,一些往事反倒更清晰地浮现。
从上中学开始,母亲就不断地叮嘱书桐:"好好用功啊,非考上一个好大学不可,最好是北京、上海那些城市的大学,然后在那里扎根,你这辈子就算有指望了。"……
书桐一向听话,父亲去世的早,她是家里的长女,深深了解母亲带三个孩子的不容易。无奈,她的数理化实在糟糕,大学只考上了当地的一所海洋学院,学的是汉语言。母亲本来坚持要她复读再考,只是家里的经济条件实在不允许了--陈家有三个孩子,大妹书晴已经上高中了,小妹书静初中毕业没考上重点高中,得花钱买名额。而陈母只是一家茶厂的会计。
"陈师母,女孩子读书也就这样了,好在你们家书桐长得不错。"一个亲戚曾经这样劝母亲,"将来嫁个大城市里的好男人,你们全家就跟着享福了。"
关于书桐的"貌",始终是母亲引以为傲的,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有男生给她递小纸条了,结果是被母亲撕了个粉碎,上了大学后,母亲更是不断唠叨。
"书桐,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可不要在大学里随便跟男同学谈恋爱,这个大学里的男孩,我看条件跟你也差不多,就算有好的,校园里的东西也是不靠谱的。你长得这么好看,如果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一辈子在这个小县城里待着,那妈妈的心算是白操了。"
起初书桐对这样的话十分反感,但是说多了,不知不觉地她也受了感染,觉得这个学校的男生没一个配得上她,她理想中的对象,虽说不能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至少是要能带着她离开县城,在一个遥远的大城市里有高尚体面的职业,能给她一个家,能让她将来风光体面地把家人接过去享福……所以,追求书桐的人虽然多,她却没认真地交过男朋友,以至于还有人恶意地揣测她是不是喜欢女生,气得她躲在被窝里流眼泪。
我一定要找个优秀的男人,让你们这些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家伙看看!"她恨恨地发誓。
也因为她"眼高于顶"的脾气,大学里她身边也没有要好的闺蜜,倒是以前的邻居,大她两岁的于菲一直是她的死党。在陈家没有搬到这所拆迁安置楼里的时候,她和于菲同在一个大杂院。于菲的父母在路边摆了个馄饨摊,家里穷得很所以那个时候陈母经常说她:"你不要老是跟那个于菲在一起玩,她妈妈整天在路边卖馄饨,于菲没人管,也会把你带野了。"
"卖馄饨怎么啦?"幼年的书桐不服气地顶嘴,"她妈妈的馄饨味道好极了,你还包不出这样的呢。"她很喜欢于菲的妈妈,感觉她很慈祥,每次都笑嘻嘻地在她的馄饨碗里多放上几个。
"书桐,你怎么可以跟妈妈顶嘴?一定是于菲教坏你了。"母亲生气地说,"总之不许你和她一起玩。"书桐不敢违抗母亲,就不把于菲带回家,也不去她家了。不过,两个女孩子以咳嗽为暗号,周末偷偷溜到大门口去集合。世界上的事情偏偏就是那么难以预料,这个被母亲看不起的于菲,却在高考的时候发挥出色,考上了S城的英语系。在书桐大三那年,就听说于菲毕业后,在S城找了男朋友,两人还开了一家餐馆。
每个月,于菲的妈妈总是乐滋滋地去邮局收于菲寄的钱。陈母在路上遇到过她几次,看到昔日寒酸的邻居如今脖子上戴着金项链,一身名牌,这更坚定了她要把女儿"送出去"的决心。为此,她不惜拉下面子,低声下气地去求于菲家人,让于菲在S城对书桐多照顾着点,于菲家人一口答应了。
"陈师母,你们家书桐比小菲不知道强多少倍,去了大城市,肯定会有大出息。"
"什么强不强的。不过肯念书,又听话,留在这里是耽误了她,希望她有个好前途吧!"陈母不失骄傲地说。
于是,一拿到毕业证,陈书桐就被家人送上了去S城的火车。临走前,母亲把她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关起了房门。
"书桐,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一定要你出去闯?"母亲叹了口气,神情凝重。
"妈妈为了我有个好前途。"书桐垂下眼睛,柔顺地回答。
"书桐,你23岁了,也该懂事了。女孩子最好的就是这个年龄阶段,一定要好好利用起来。"母亲怔怔地出了一会神,又接着说,"想当初,我如果不是年轻不懂得这些,何至于要过这样的日子?"
"妈妈?"书桐吃了一惊,不自觉地握住了母亲的手,"你不满意现在的日子吗?我们家不是很幸福吗?"
"幸福?!"母亲冷笑了一声,"你看看你爸爸,做到死,也只是个小职员,在这个小县城里打转。只怪那时候讲什么家庭成分,我被迫分配到这里,结婚,生孩子,操持家务,把你们几个拉扯大……到现在还要为你小妹的学费操心。我告诉你:书桐,我的女儿,不可以再走我的老路,你说什么也要跳出去!"
书桐低着头,心里乱成一片,她一直以为父母的感情很好,但是母亲的话让她大大震惊了,同时听到母亲这样说父亲,心里又有点难过。
母亲又叹了口气,拉起书桐的手,轻轻抚摸着:
"书桐,你是家里的长女,是妈妈的全部希望,你记得,一定要找个好男人,将来有机会,把你的妹妹们也弄去S城,等我老了,也不指望你养,只要你们一个个有出息,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
火车颠簸了一下,然后缓慢地驶进了一个亮着灯的月台。突如其来的灯光,使书桐从回忆里抽了出来。没多久,火车又启动了,一切重新归于黑暗中。书桐也真的疲倦了,在有节奏的慢摇中进入了梦乡。
上午10点半,列车缓缓地驶进了S城的月台。书桐站了起来,这长得要命的旅途总算到尽头了。她掏出镜子看看,镜子里那张脸除了有点苍白憔悴外,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她正想着要不要补点口红,却注意到玻璃窗外,一个胖胖的女孩,举着一顶遮阳帽冲这里挥舞,她定睛一看,正是于菲。她口红也顾不上擦,提起行李箱和小包就下了车。
"陈书桐!书桐!"于菲热情地扑上来,"让我看看,哎呀呀,比以前更好看了!"她转身对身后一个瘦瘦的男孩子喊:"竹篙,这就是书桐,怎么样,美女吧?你还不帮拿行李!"于菲的脾气一点也不改,说起话来又急又快又大声。
书桐开心地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觉得自己吊在半空中的心有了着落:"于菲,介绍一下你的那位嘛!"
"他呀,大名黄建波,建设的建,波涛的波。你叫他竹篙就可以了!"于菲爽朗地笑着,"你看奇怪不,我
那么胖,找的男人偏偏那么瘦那么高,跟竹篙子一样!"
竹篙咧开嘴,跟着于菲傻笑。书桐情不自禁地羡慕起来,觉得他们真的是很般配,举手投足都显着默契,
让初到异乡的她感觉到了温暖。
"我们走吧!"竹篙提起了书桐的箱子,又要去拿她的小包,书桐急忙推辞说:"这个包里都是化妆品什么的,还是我自己拿着吧!"
于菲看了一眼书桐的小包,鬼马地一笑。
"喂,你干嘛笑得那么神秘?"
"我想起了一个朋友的话。"
"什么话?"
"他说啊:'一个女人就是跳火车的时候,也要提着手提包,因为那是她们全部的嫁妆本!'"
"什么叫嫁妆本?不伦不类的话。"
"大概是说他不明白女孩子为什么那么注重化妆,即使在压力最大的情况下也不忘记化妆出门,或许对女
孩子来说,最好的出路是嫁个金龟婿,所以她们随时都要打扮好,准备着物色男人。"
"这是个什么人?"书桐弯弯的眉毛皱了起来,"肯定是他自己没女朋友,才这样中伤女人!"
"他是没女朋友,不过,他人真的很好,很有才气呢!"于菲为朋友辩护道,"改天我介绍你认识他。"
"免了吧!"书桐嘀咕了一句。
他们走出火车站的出口处,立刻,有一群人围了上来,问他们要不要车子,要不要住宿。于菲粗声大气地
一边嚷着"让开让开",一边把书桐带到了公车站。
"本来也可以坐地铁的,但是我想带你看看景色,我们坐公车吧!"
"挤吗?"书桐不无担心地问。
"是起点站,不挤。看,来了!"于菲让竹篙提着行李先上去。车果然不挤,她拉着书桐坐到了前排,又把
自己的遮阳帽强行给书桐扣上。
"夏天的太阳最毒了,你那么白,晒不得。我黑,晒着无所谓!"
书桐觉得那花花绿绿的帽子和自己的打扮实在不配,可是又不能辜负朋友的一番好意,只好戴着。
车一开,于菲就导游似的哇啦哇啦讲开了。
"你看,这就是使馆街,清一色雕花欧式建筑,美吧?再往前面就是市政府广场了,非常干净漂亮,晚上
有很多人在这里散步,广场过去是著名的购物中心,像H&M啦、芒果啦,基本都集中在这一带,还有那些贵得
吓人的香奈儿、LV……买是买不起,平时挂个眼科也挺好的。"
"那个钟好漂亮啊!"书桐新鲜地指着一座建筑上的钟给朋友看。
"这个钟算什么!"于菲不以为然,"这样的钟多了去了,改天带你去中心广场,那里有四口小钟,每一小
时就会奏乐,上头的小人跟着跳舞,很多人围着看……"
"唔--于菲,你来了那么久,对S城一定很熟了吧?"
"也谈不上熟,再熟也是外地人,混呗!"于菲耸耸肩膀,"对了,我们现在先送你到住的地方,但是……"
她顿了顿,才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在S城,每个月400的房租,条件很简陋的,就是……"她抹了一把汗,
"就是城中村,明白么?"
"没有关系,我还没有工作,也只能租得起这样的房子啊!"书桐理解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于菲如释重负,"我还怕你妈说我亏待你呢!好在我们就住你隔壁的巷子里,大家有
个照应!"
"什么?你们--"书桐有点诧异,心想你们不是开了餐馆吗?怎么还在城中村里住着呢?她换了个说法,"
你们的餐馆在哪里呀?我去光顾一下。"
"餐馆--"这会,插嘴的是一直坐在另一排的竹篙,他隔着过道伸过头来,"谁说我们有餐馆的呀?"他圆圆
的眼睛里满是惊愕的神色,"我们只是在巷子口弄了个铺位卖奶茶呀!"
"啊,这,对不起--"书桐窘得白皙的脸一下子通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于菲看出了朋友的尴尬,安
慰说,"这有什么?卖奶茶就卖奶茶呗,一定是家乡那些三姑六婆乱传的,我都不介意,你道什么歉!"
"呃--"尽管这"三姑六婆"的形容词捎带着把书桐的母亲也刺了一下,但她不介意,反到有种解气的感觉。
她想,于菲还是直爽的脾气,一点没改。
车子进入了市区,书桐扫视着窗外,满街都是汽车,路边正在挖土,起重机轰隆轰隆地响,到处用绿色隔
离网隔着,栏杆内的土坑里都是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书桐看得暗自抽了一口气,她想,难道母亲视
为"文化城市"的S城,就是这么一个脏乱差的地方?
"这一带正在盖房子,挖坑呢,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竹篙似乎看出了书桐的失落,又好心地伸过脖子来解
释。
"前几年这里好像是一个什么大队的地,一直在扯皮,为了产权,大概现在解决了吧!"于菲紧接着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