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金瓶梅》书名取自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三位女性名字中的各一字。但为何取自她们三人,而不是其他三位女性?比如吴月娘、孟玉楼和孙雪娥,这三人都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而且每一个人,都比前三个人物在小说中生存的时间更长久,与她们有关的篇幅之多,也不在前三人之下。她们在西门庆妻妾排序中,全都位列潘金莲与李瓶儿之上,而庞春梅只是妾的使女,地位更是低得不在同一档次。如果将吴月娘、孟玉楼和孙雪娥三个人的名字各取一字为书名,如“雪月楼”或“玉月娥”之类,不也很有美学意蕴,与小说内容也能产生一定的内在联系吗?
要参悟小说何以取名“金瓶梅”而不是“雪月楼”之类,需从这两组女性与西门庆关系的不同特点上切入。
西门庆与吴月娘、孟玉楼、孙雪娥三人是纯粹的婚姻关系。她们的入嫁全是明媒正娶,符合封建伦常。西门庆纳她们为妻妾,缘自实用主义目的,为的是家庭的稳定与发展。吴月娘是“清河左卫千户”的女儿,出身官家,娶她为正室,可以抬高自己的社会地位,装潢门面,给商业经营增添官方色彩,高过其他纯粹的生意人。孟玉楼强烈吸引西门庆的是她的钱财,西门庆出于商人的机敏,主动出击,快刀斩乱麻,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以婚姻为手段,巧取豪夺了孟玉楼的全部家产,为其强势发展打下坚实基础。孙雪娥则因为是头前正室娘子的使女,早已收用,又是理厨的好手,娶之为妾,充当的是伙夫头的角色,更是大家庭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值得信赖的主妇。这三个女人,确实是一套黄金组合:吴月娘“上得厅堂”,孙雪娥“下得厨房”,而孟玉楼呢,则是“中有钱财”。
但西门庆最大的嗜好是“色欲”,这恰恰是这三个女人所无法满足的,她们所能提供的,充其量只是西门庆纵情声色的基础——有了稳定的家庭,有了丰厚的物质基础,西门庆才可以为所欲为。所以,把她们纳为妻妾之后,西门庆对她们的“性趣”便与日俱衰。她们最终都沦为西门庆声色犬马生活的陪衬或补充,不得不取乐天安命的人生态度,尽可能安分守己地扮演着各自特定的家庭角色,对痴迷色欲不能自拔的西门庆不多奢望,只求能过上衣食无忧、相安无事的稳定生活。她们是西门庆情欲世界里的旁观者,也是西门庆心灵世界里的陌生人。在西门庆与诸多女人的关系层面中,她们既不是核心层,也不是最外层,她们属于不冷不热、不亲不疏、不即不离、不远不近的中间地带。
西门庆与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三人是赤裸裸的“色欲”关系,西门庆迎娶或私宠她们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满足自己无休无止的肉欲。她们是西门庆最理想的纵欲乐园,是西门庆不可或缺的淫欲生活源泉,是西门庆一生中最令他刻骨铭心、销魂荡魄的女人。在她们身上,西门庆的人生理想和价值得到最充分实现,在她们身上,西门庆惊世骇俗的纵欲生活得到最淋漓尽致的演绎。正因为这三人最得西门庆欢心,最与西门庆心灵相契,最能满足西门庆淫欲,因而也最能揭示西门庆的淫棍本质,最能体现小说“色戒”主旨。可以说,这三个女人,是撑起西门庆花花世界的最具稳定性的三根最核心支柱。没有她们,就没有淫棍典型西门庆。更何况,这三个人的命运,也与最终因纵欲暴亡的西门庆有类似之处:李瓶儿因长期淫欲过度致病身亡,潘金莲因淫乱惹祸而终被武松所杀,庞春梅更是因滥淫而遭凶杀。
这三个女人不仅对西门庆的一生至关重要,而且对于整部小说的结构艺术来说,也至关重要。她们前仆后继式的死亡贯穿了小说的始终:李瓶儿前期死,潘金莲中期死,庞春梅后期死。这三个人物的命运构成了一条似断非断的贯穿全书的主线,成为全书提纲挈领、纲举目张的关键人物,也是全书许多高潮情节的引发者和主角,因而最具代表性。所以,从撮要为题的原则出发,集她们三人名字中的一个字为书名,是顺理成章之事。
单单一个西门庆,构不成一个色欲世界。“一个好汉三人帮”,一个淫棍也要三个淫妇来支撑。“金、瓶、梅”与西门庆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是合二而一的有机组合,他们欲生欲死的生活,最终构成了以警世为己任的小说作者所要呈现给世人的一幅触目惊心的完整的情欲泛滥的生活图景。从这个意义上说,取西门庆最喜欢的三个女人的名字各一字为书名,更意在凸显西门庆才是这部大书的最核心人物,“西门庆”不写而自在书名之中。
其实抛开“金瓶梅”与三个女人名字的关系,单单就这三个字所构成的意象看,也别有旨趣:金瓶里插着梅花——有些《金瓶梅》版本的封面图案就是这样设计的,而且小说里也多次提到“金瓶插梅”——贵重奢华的金瓶,象征财富,象征西门庆,象征西门庆无休无止的欲望。娇艳盛开的梅花,象征女色,象征西门庆的女人们,象征西门庆女人们难以遏制的种种欲求。梅插在金瓶里,象征色被金钱所征服,象征女人们被西门庆所征服。它们合二而一,融为一体,正是财色主宰的西门庆世界的微观缩影。《金瓶梅》正是通过西门庆与他的女人们的故事,淋漓尽致地演绎了“金瓶与梅”也即“财与色”生活的极乐与罪恶,以达到警世劝诫目的。但折梅插金瓶,无论梅多么艳丽娇美,无论金瓶多么华丽昂贵,插入其中的无根无土之梅终将枯萎,而金瓶最终也只能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