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罗丹回答,“要说会有一个局外人出于对我们,对国家的热爱或者对这件事情本身感兴趣才同意干,那我也未免太天真了。要想找到一个技能和胆识都足以胜任这项差事的人,我们必须雇一个真正的职业刺客。这种人只为钱工作。而且是一大笔钱。”他补充道,同时飞快地瞥了蒙克雷一眼。
“但是我们能否找到这样一个人呢?”卡松问。
罗丹举起手。
“一件一件来,先生们。显然,我们有大量的具体工作要做。我首先想知道的是,你们是否在原则上同意这个主意。”
蒙克雷和卡松对视了一下,又都转向罗丹,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罗丹坐在高背椅上尽量向后靠去,“这是首先要解决的——原则上意见一致。第二个问题是关于保密,这是整个计划中的关键。在我看来,现在我们能相信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并不是说,‘秘密军组织’和全国抵抗运动委员会中的所有同志都是叛徒。不过老话说得好,‘知道的人越多,秘密就越保守不住’。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即使是在‘秘密军组织’,也已经有一些渗透进来的人取得了领导地位。他们会向秘密警察报告我们的计划。这些人早晚会露馅儿的,但目前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是谁,因此对我们构成了相当的威胁。而那些全国抵抗运动委员会的政客要么神经过敏,要么胆子太小,他们很可能认为这个计划是无法实现的。我不想让他们无端卷入此事而陷入危险的境地,实在没这个必要。”
“你,勒内。还有你,安德烈。我召集你们到这儿来是因为我完全信任你们对事业的忠诚和你们保守秘密的能力。另外,我脑子里的计划必须有你们的积极配合。勒内,作为司库和军需官,你必须满足这个职业杀手毋庸置疑将会提出的赏金要求。安德烈,你得帮忙在法国境内为这个人找几个绝对可靠的人。一旦他有需要,他们可以及时予以协助。”
“但我认为,这个主意的细节除我们三个人以外,没有理由让其他人知道。因此我提议,咱们三个人组成一个委员会来负责整个计划,包括它的策划、执行和经费。”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蒙克雷终于开了口:“你的意思是,咱们把整个‘秘密军组织’委员会和全国抵抗运动委员会彻底甩开?那他们肯定不乐意。”
“首先,他们不会知道这件事,”罗丹平静地回答,“如果向他们提交我们的方案,那就得召开一次全体大会。单这一点就会引起外界的注意。‘大胡子’会努力找出召开全体大会的原因,甚至两个委员会里也会有人走漏风声。如果我们逐个拜访委员会成员,理论上,想要获得初步原则上的同意就得花去数周。而且在计划的每一个形成和表决阶段,他们都要知道细节。你们了解这些贪婪的政客和委员会成员,他们只是想知道一切,但什么也不干。可是,每个人都可能喝醉了或者不小心透露只言片语,从而使整个计划陷于险境。”
“第二,即使‘秘密军组织’整个委员会和全国抵抗运动委员会同意该计划,我们最好也不要再继续了,因为已经有将近三十个人知道这件事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果我们自己干,自己负责这件事,那么即使失败了,我们的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肯定会有责难和非议,但也仅此而已。如果计划成功,我们必然能够掌权,那时候也不会有人和我们争执了,而消灭独裁者的具体方案就成了学术成就。简单地说,你们两个同意和我一起作为我刚才所讲的这个方案的策划者、组织者和执行者吗?”
蒙克雷和卡松又对视了一眼,再转向罗丹,点了点头。自从三个月前阿尔古被绑架后,这是他们第一次会见罗丹。阿尔古在的时候,罗丹通常都安静地待在幕后。现在他凭自己的本事,以一个领导者的形象出现,给地下组织的首领和司库留下了精明果断的深刻印象。
罗丹看着他们俩,微笑着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好,”他说,“现在咱们来研究一下细节。那天我从广播里听到可怜的巴斯蒂安-蒂里遇害时,忽然想到这个主意——雇一个为钱做事的职业杀手。那以后我就开始寻找我们需要的这个人。显然,这种人很难找;他们都非常低调。我从三月中旬找到现在,结果都在这儿了。”
他拿起桌上的三个马尼拉纸卷宗,蒙克雷和卡松又交换了一下目光,扬起眉毛,没吭声。罗丹继续说:“我想你们最好先仔细看一下这几份简历,然后咱们才能讨论最佳人选。我个人认为这三个人都是可以的,这是为了避免我们首选的人不能或者不愿意干。每份材料都没有备份,你们最好换着看。”
他伸手从马尼拉纸卷宗里拿出三份薄薄的文件,递了一份给蒙克雷,另一份给了卡松。第三份他自己拿在手里,但没有看。这三份材料他都了如指掌。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罗丹用“简历”这个词实在是太准确了。卡松先看完了他那份,抬头看着罗丹扮了个鬼脸。
“就这些?”
“这种人不会让别人轻易知道底细的,”罗丹回答道,“看看这个。”他把手里的那份递给卡松。
过了一会儿,蒙克雷也看完了,他把文件还给罗丹,后者把卡松刚看完的那份递给他。两个人又埋头看起来。这回蒙克雷先看完。他看着罗丹耸耸肩。
“呃……没什么好谈的,这样的人我们起码有五十个。找个枪手容易得很——”
卡松打断了他。
“等一下,你先看看这个人再说。”他翻到最后一页,迅速看完了最后三段。看完后他把文件合上,看着罗丹。这个“秘密军组织”的领袖没有表示出一丝偏好。他把卡松看完的那份递给蒙克雷,又把第三份递给卡松。四分钟后,两个人都看完了。
罗丹把文件夹收好放回桌上。他端起高背椅,把它调了个方向,冲着火炉,放下,跨坐上去,胳膊搭在椅背上。他就这样坐着审视着两个人。
“嗯,我告诉你们,我们可选的人很少。能做这件事的人也许很多,但是一个优秀情报机构的档案里没有的人绝对非常难找。而对我们来说,最理想的人选不能出现在任何档案里。三份材料你们都看了。我们现在暂时称他们为德国人,南非人和英国人。安德烈,你先说说想法。”
卡松耸耸肩:“我看没什么争议。如果这上面写的是事实的话,从简历上看,这个英国人远胜其他两个。”
“勒内呢?”
“我同意。这个德国人做这件事年纪大了点儿。除了为活着的**干掉几个追踪他们的以色列特工外,他看起来在政治领域没做过什么。而且他反犹太的动机很可能是私人性质的,这样一来他就算不上是纯粹的职业杀手。那个南非人也许可以胜任干掉像卢蒙巴那样的黑人政客,但距离能一枪打穿法国总统还差得远。另外,这个英国人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
罗丹缓缓地点了点头。“我看这几乎毫无争议。其实,在我整理这些材料之前,这个人就已经是我心目中的首选了。”
“你对这个盎格鲁-撒克逊人有把握吗?”卡松问,“那些事肯定都是他干的?”
“我对此也很惊讶,”罗丹说,“所以我在这个人身上花的时间格外多。要说确凿的证据,那是一个都没有。如果有的话,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那就意味着,他在各处都有案底,是通缉对象。实际情况是,除了传闻,没有什么能牵扯到他。严格说来,他的材料就是一张雪白的纸。即使英国有他的档案,他们顶多也就是在他身上画个问号。他的名字从未列入国际警察的档案。即使法国安全局正式提出质询,英国向其通报这个人情况的概率也很小。你们知道他们彼此之间也心存芥蒂。去年一月,乔治·比多在伦敦活动,他们都没吭声。这个英国人几乎把有利条件占全了,除了一件……”
“什么?”蒙克雷立刻问。
“很简单。他可不便宜。他这样的人要价会很高。咱们的财务状况如何,勒内?”
蒙克雷耸耸肩:“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开支有所下降,阿尔古事件后,全国抵抗运动委员会的所有高层人士都转入地下,藏到便宜的小旅馆里了。他们看来对住五星级酒店,做电视访谈没兴趣了。但另一方面,收入越来越少。就像你说的,必须做点儿什么了,不然我们就会因为缺乏资金而垮台。单靠感情可干不了这种事。”
罗丹忧虑地点点头:“我也这样想。我们必须弄些钱来。从某种意义上讲,整个计划其实是空中楼阁,除非我们知道到底需要多少钱……”
“是不是该考虑,”卡松顺着他的话插了一句,“先接触一下那个英国人,看他愿不愿干,要多少钱。”
“对,大家都同意这一点吧?”罗丹直视两人。他们都点点头。罗丹看了看表。“刚过一点。现在,我必须给我在伦敦的中间人打个电话,让他联系这个人,请他过来。如果他今晚乘夜间航班来维也纳,我们晚饭后就能见到他了。至于联系的结果如何,中间人会回电话通知咱们的。我擅自做主给你们订了房间,顺着走廊紧挨着的两间。我觉得大家待在一起有维克多保护,比各自分开没有防卫要安全些。这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你们能理解吧?”
“你真是周全可靠啊!”卡松话中带刺。对于预先被人专断地安排,他感到有些不快。
罗丹耸耸肩:“为了弄到这些材料,我花了很长时间。从现在起,浪费的时间越少越好。如果要干,那我们现在就尽量抓紧时间。”
他站起身,另外两个人也跟着站了起来。罗丹把维克多喊来,告诉他去大厅把六一五和六一六号房间的钥匙拿上来。等钥匙的时候,他告诉蒙克雷和卡松:“我只能从邮局打电话。我得带着维克多一起出去。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两个待在一间房里,锁上门。我的暗号是敲三下门,停一下,再敲两下。”
这个暗号就是为人熟知的“三加二”,源自“法属阿尔及利亚”[11]的单词音节。几年前,巴黎街头的司机就曾用这个节奏摁喇叭来表示对戴高乐政策的不满。
“顺便问一句,”罗丹问,“你们身上都有枪吗?”
两个人都摇摇头。罗丹走到桌子旁边,拿出他自用的一把短小厚实的手枪,一把九毫米口径的MAB[12]。他检查了一下弹夹,“啪”地插回去,把子弹顶上膛,然后递给蒙克雷:“你知道怎么用这玩意儿吧?”
蒙克雷点点头:“没问题。”他说着把枪接了过来。维克多回来了,他把两个人护送到蒙克雷的房间。他回来后,罗丹正在扣大衣扣子。
“来,下士,我们有事要做。”
当晚,一架英国航空公司的“先驱号”飞机从伦敦飞往维也纳。夜幕降临时,飞机降落在施维夏特机场。机舱后部有个亚麻色头发的英国人,他靠在窗边的座椅里,凝视着飞机降落时从旁边一闪而过的航标灯。看着这些灯光不断靠近,直到飞机停在停机坪上总能让他感到愉悦。在最后的一分钟里,导航灯熄灭,出现了光滑的水泥跑道,轮子终于停稳在地面上。这种精准的降落令他着迷。他喜欢精准。
他旁边那位年轻的法国人来自法国旅游局驻皮卡迪利大街的办事处。年轻人看着他,有些紧张。从午餐时接到那个电话起,法国人就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差不多一年前,他在巴黎休假的时候,他曾答应为“秘密军组织”执行任务,但那时他只是被简单告知,只要待在伦敦的办公室就行。如果有电话和信件用他的代号,以“亲爱的皮埃尔……”开头,他就得立即服从命令。但从那以后直到今天,六月十五日,什么事都没发生。
接线员告诉他,维也纳有专线电话找他,还补充说是奥地利的维也纳,以和法国的那个同名的维也纳镇相区别。他纳闷地接过电话,听到有个声音叫他“亲爱的皮埃尔”。他愣了好几秒钟才想起来,这是他的代号。
午餐后他借口头疼请了假,然后赶到南奥德雷街的一套公寓,告诉开门的那个英国人这个消息。后者对于被要求三个小时内飞往维也纳丝毫没有感到奇怪。英国人安静地收拾好准备过夜用的行李箱,便和他一起搭出租车前往希斯罗机场。当法国人发现自己只带了护照和支票簿,而忘了带现金时,英国人平静地拿出一卷钞票,足够买他们两人的往返机票了。
那以后他们就再没说过话。英国人既不问他们要去维也纳的什么地方,也不问去见谁或是为什么。这正合法国人的意,因为他也不知道。他得到的指示仅仅是从伦敦机场回电话确认他乘英国航空公司的航班抵达,然后到施维夏特机场以后,去总问讯处报到。这一切都让他感到紧张。身边这个自制且镇定的英国人不仅没有任何帮助,反而更令他紧张。
在问讯处的大厅里,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那个漂亮的奥地利女孩,她在身后架子上的格子里找了一会儿,然后递给他一张很小的浅黄色字条,上面只写着“致电六一四四〇三,找舒尔茨”。他转身奔向大厅后面的那排公用电话。英国人拍拍他的肩膀,指着标有“兑换”字样的电话亭。
“你需要一些硬币,”他用流利的法语说,“即使是奥地利人也不会那么慷慨。”
法国人涨红了脸,大步走向兑换柜台。英国人在沿墙装有靠垫的长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燃起一支带过滤嘴的特长英国烟。不一会儿,他的向导拿着几张奥地利钞票和一把硬币回来了。法国人找了个空电话亭开始拨号。电话那头的舒尔茨先生简明扼要地给了他一些指示。不到几秒钟,电话就打完了。
年轻的法国人回到长椅边。亚麻色头发的英国人抬起头看着他。
“咱们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