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个子的头垂下来与他处于同一高度时,他挥起右拳,一下子打在对方左边太阳穴上。机枪手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你打得不公平。”当德克斯特伸手去要奖金时,赌金保管员说。
“是不公平,可我也没输。”德克斯特说。在车灯照射范围之外,那位军官朝着两名宪兵点点头。于是宪兵走进去抓人了。后来,那个被打得一瘸一拐的机枪手得到了事先约定的二十美元。
对德克斯特的惩罚是三十天的单独囚禁,而且由于拒不说出对方的名字,他又被从重处罚。他在牢房里没有被褥没有席子的光石板上睡得很香,当有人用一只金属勺子在他的铁门上敲打时,他还在睡觉。那是黎明时刻。
“起来,当兵的。”一个声音说。德克斯特醒过来了,一骨碌爬下石板,站成了立正姿势。那人的领章上佩有一条银杠,是个中尉。“三十天待在这里很枯燥吧。”那军官说。
“我没事,长官。”前一等兵德克斯特说。现在他已被贬回到二等兵。
“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认为这事是有个缘由的,长官。”
“哦,是的。你抛开那些笨重的机器,来参加我的部队。然后我们来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像你自己所认为的那么厉害。”
“你的部队,长官?”
“他们叫我六号老鼠。我们走吧?”
军官签字放出这个囚犯。他们在整个第一师那间最小、最隐蔽的餐厅里,边吃早饭边继续交谈。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餐厅。当时,里面有十四个人,加上德克斯特后是十五个。但这个人数将在一星期后因两名战士牺牲而减为十三个。
这个小型俱乐部又被称为“私制劣质酒”,门上有一个古怪的图案,是一只啮齿动物,长着一张咆哮的脸和一条男性生殖器般的舌头,一手拿着一支枪,另一手提着一瓶酒。加尔文?德克斯特加入了地道老鼠部队。
六年来,虽然人员排序经常变换,地道老鼠们一直从事着越南战争中最肮脏、最危险和最可怕的任务,然而他们的任务绝密,人数又如此之少,所以当今的人们,即使是美国人,都几乎从没听说过他们。
他们最多时有三百五十人:“大红一师”工兵的一支小部队,加上“热带闪电”(第二十五师)的一支同等的小部队。其中有一百个人永远没能回家。另外大约一百个人神经崩溃了,尖叫着被拖离战区,送进医院去进行创伤治疗,永远也不能参加战斗了。其余的返回了美国,由于天生是沉默寡言的孤独者,他们极少提起他们做过的事情。
美国是最喜欢宣扬战斗英雄的,但也并没有向他们颁发奖章或奖状。他们悄悄地来,做了他们做的事,因为这事不得不做,然后又悄悄地回去了。他们这个故事的开始,全是因为一名中士屁股被刺痛而引起的。
美国不是越南的第一个侵略者,只是最后一个。在美国人之前是法国人,他们在越南的东京省(北部)、安南省(中部)和交趾支那省(南部),还有老挝和柬埔寨,进行过殖民统治。
日本人随后入侵,在一九四二年赶走了法国人。一九四五年日本被打败后,越南人相信他们终将会团结起来并摆脱外国人的奴役。法国人另有想法,而且卷土重来了。越南独立斗争的主要领导人是共产党人胡志明。他组建了“越明”抵抗力量,越南人返回丛林展开了持久的抗战救国。
抵抗运动的重要堡垒,是西贡西北部上行去柬埔寨边境的森林繁茂的农业区。法国人对此十分重视(后来美国人也同样),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征伐。为寻求藏身之地,当地的农民没有逃离,而是开始挖掘。
他们没有技术,没有设备,只有蚂蚁啃骨头的艰苦劳动精神、耐心、狡诈,和对当地情况的了解。他们还有锄头、铁锨和用棕榈编织的箩筐。到底挖出过几百万吨的泥土,是永远无法计算的。他们无休止地挖土、运土。当法国人一九五四年战败离开时,整个铁三角地区布满了地道网,而且没人知道它们。
美国人来了,扶植起一个傀儡政权,越南人认为是另一次殖民统治。他们返回丛林里重新开始了游击战。而且他们继续挖掘地道。到一九六四年,他们挖成了总长度达三百多公里的通道、长廊、仓库和隐藏处,全都在地下。
当美国人最终一点一点发现地下的秘密时,地道系统之复杂简直让他们叹为观止。那些垂直向下的地道口伪装是如此巧妙,以致在丛林地表相隔咫尺都无法发觉。下面有多达五层的横向地道,最深处有十五米,由一系列狭窄、弯曲的通道把它们连接起来,只有越南人或小个子的白种人才能够爬过去。
各个层面之间的连接,用的是活动翻板。有些朝上,有些朝下。翻板门也进行了伪装,使之看上去像是地道到了尽头。地道里有仓库、会议室、宿舍、修理车间、食堂,甚至还有医院。到一九六六年时,地道里可以容纳一个整编战斗旅,当然在“春节攻势”之前,从来没有必要隐藏那么多军队。
进攻者派人下去不是一个好办法。如果发现一个垂直的地道口,那么它的底部很可能有一个隐蔽的陷阱。朝下面开枪是没有用的;地道每隔几码距离就改变方向,子弹只能直接打在地道尽头的墙壁上。
爆破不能奏效;在漆黑的迷宫里有几十条通道可供选择,但只有当地居民才知道它们。毒气也不顶事;他们把地道搞得水泄不通,如同抽水马桶的U形弯管。
地道网从西贡郊外开始,在丛林下面几乎一直通到柬埔寨边境。其他地方也有各种地道,但都没有古芝地道那么复杂。
季风过后,红土松动了,容易挖掘,人们把泥土刮出来,装进箩筐里运走。在旱季,红土干结,像混凝土一般坚硬。
肯尼迪去世后,美国人大量抵达,再也不是来充当军事顾问了,而是来打仗。那是一九六四年春天。他们有武器,有设备,有火力,但他们什么也没有打到。他们什么也没有打到是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如果他们碰上好运气,可以偶尔打死一两个越共。但他们遭到了伤亡,而且伤亡人数开始上升。
一开始,美军简单地认为,越共白天混杂在几百万穿着黑衣服的农民之中,到了晚上摇身一变成了游击队员。但为什么美军白天也有那么多伤亡,而且看不到任何目标可以回击?一九六六年一月,“大红一师”决定一次性地扫平铁三角。这就是“褶皱行动”。
他们从一头开始,以扇形展开,向前推进。他们有足够的弹药可扫平印度支那。他们抵达了另一头,结果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发现。他们的战线向前推进,子弹却从后面射过来,造成了五名美国大兵的死亡。不管是谁在背后放冷枪,他们使用的是老旧的苏制拉栓式步枪,但从这种枪械里射出来的子弹照样能够穿透心脏。
美国大兵折回来,去搜索原来经过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没有敌人。他们遭到了更多的伤亡,敌人总是在背后。他们发现了几个狐洞和防空洞。里面空荡荡的,洞口也没有掩蔽。从后翼射过来更多的枪弹,但没有逃跑的人影让他们还击。
第四天,与周围的战友们一起吃饱喝足之后,斯图尔特?格林中士坐下来休息。他马上跳起用手捂住了屁股。越南到处都有火蚁、蝎子和蛇。他坚信刚才他被蜇了一下或咬了一口,但后来发现那是一棵钉子头,钉子钉在一个木框架上,而木框架是一个垂直地道口的一道暗门,下面黑咕隆咚的。现在,美军发现了那些狙击手的藏身之地。两年来,美军一直在越共的头顶上方行军。
用遥控的方法去对付隐藏在黑暗地道里的越共是不顶用的。这个能在三年之后把两名宇航员送上月球的国家,还没有专门的技术去对付古芝地道。与隐形的敌人作战,只有一个方法。
只能派人下去,穿上单衣裤,带上手枪、匕首和电筒,深入到那些漆黑、臭烘烘的、缺乏空气、没有地图、前途未知、布满陷阱的、致命的、阴森恐怖的、满是没有出口的狭窄通道的迷宫之中,去杀死等待在自己的巢穴里的越共。
找到了几个人,特殊类型的人。身材魁梧的大个子是没用的。百分之九十五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是没用的。嗓门粗大、喜欢张扬、招摇过市的人是没用的。能执行这种任务的人,是安静、说话轻柔、不露声色、自我控制能力强的人,往往是部队里的那些孤独者。他们必须十分冷静,甚至冷酷,具有铁石心肠,遇事不会惊慌失措。
喜欢繁文缛节的部队官僚主义者,称这些战士为“地道探险人员”。他们则自称为“地道老鼠”。
当加尔文?德克斯特抵达越南时,他们已经存在三年了,这是唯一的百分之百得到紫心勋章(授予在战斗中负伤的军人)的部队。
当时的指挥官被称为六号老鼠。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同的号码。一旦加入,他们就与他们自己相伴。其他人对他们敬而远之,面对他们就像面对被判死刑的人一样,感到很别扭。
六号老鼠的直觉是正确的。这个来自新泽西州建筑工地的坚强的小个子年轻人,遇事不易惊慌,能施展出致人于死地的拳脚,是一个天生的地道战勇士。
他把德克斯特带到古芝地道里,很快就发现这个新手比他更强。他们成了地道里的一对搭档,在那里不分级别高低,不称呼“长官”。在两次地道战期间,他们在黑暗的地道里一起战斗,一起杀敌,直至美国国务卿亨利?基辛格与越南领导人黎德寿会面,同意美军撤出越南。此后,地道战就失去了意义。
对“大红一师”的其他官兵来说,他们一对成了一个传奇,在部队里被轻声传说着。这位军官的外号是“狗獾”,而新近被提升为中士的加尔文?德克斯特是“鼹鼠”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