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山本先生说着又点了一次头。他的声音像是电影《大将军》里的三船敏郎【三船敏郎(1920~1997):出生于中国青岛市,是具有世界知名度的日本电影演员。电影《大将军》(1980)是由美国导演杰里?伦敦拍摄的美国电影】。
“请你把牌子举起来好吗?”斯莱德说。日本人清楚地说:“哦,好的。”他举起了手中的牌子。
“四千英镑。”斯莱德说。他依然很镇静,但他绝对没有想到会有任何人出价高于反应迟钝的伯特伦。在接到暗示后,伯特伦又举起了牌子。
大厅里最迷惑的人莫过于此刻倚靠在后墙上的艾伦?利-特拉弗斯。他从来没看见过或听说过《猎袋》,要是他见过或者听说过,这画早就在回萨福克的货车上了。目录已经印成之后,要是斯莱德想在拍卖时添加一件作品,他应该会提起。还有,麦克菲是谁?他从来没听说过。也许是斯莱德打猎时的同伴的先人。现在价格已经超过了五千英镑,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没有关系,任何物品都可以获得一个体面的价格,对这件破烂货来说,这已经是个奇迹。赚取的佣金可使董事们喝上一阵名贵红葡萄酒了。
在此后的三十分钟时间里,利-特拉弗斯开始感到不安。他能够看见后脑勺的那个日本人一直在点头,口中说着“嗨”,而坐在更靠后部,在柱子后面、在他视野之外的某个人,一直在与他咬价。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是一幅丑陋的烂画,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拍卖大厅已经陷入了沉静。价格已经上涨到五万英镑。
利-特拉弗斯拖着脚步沿后墙走过去,走到柱子旁边才抬头看。他差点心脏病发作。看在上帝的份上,神秘的投标人原来是伯特伦。那只能意味着,斯莱德想把它买下来,为达西大厦。
脸色灰白的利-特拉弗斯遇上了大厅另一头的斯莱德的目光。斯莱德微微一笑,又向他挑逗地眨了眨眼。这就明朗了。他的副董事长一定是疯了。他匆匆走出大厅来到了分发牌子的姑娘们那里,抓起一部内线电话打到董事长办公室,要求盖茨黑德公爵接听,因为他有急事要汇报。
在他回到大厅之前,价格已经拍上了十万英镑,而且山本先生仍然不想退出。斯莱德现在正以一万英镑一次的加价往上拍,心里已经非常着急。
只有斯莱德一个人知道,两只死鹧鸪下面是一幅价值几百万英镑的杰作,但日本人为什么还在出价?难道他也知道一些内情?不可能,这幅画是在无意间闯进圣埃德蒙兹伯里分部的。难道卡彭特教授在远东的某个地方说漏过嘴?同样不可能。难道是山本先生独独钟情于这幅画?难道他一点品位也没有?难道他认为,东京和大阪的那些大亨会涌向他的画廊,用昂贵的价格买下这幅破烂画?
哪里出了问题,但是什么问题呢?他不能拒绝山本先生的出价,更何况是当着整个大厅人群的面。但因为知道鹧鸪下面是什么,他也不能暗示伯特伦停止投标,让这幅作品流向日本。
其余竞拍人意识到眼前出了怪事。这种事情他们以前谁也没见过。台上展示的是一幅极为丑陋的作品,一般也就只能在地摊上看到,而现在两个投标人却把它的价格抬上了天。一个是蓄着海象般大胡子的古怪老头,另一个是寸步不让的日本武士。他们产生的第一个想法是:有内幕。
他们全都知道,美术界不适合胆小鬼涉足,和这个行业里的某些诡计比起来,科西嘉的杀手看上去简直像是牧师。在场的每位专家都记得那件真实发生过的事:两个艺术品商人去一座残破古旧的庄园参加展卖会,其中一人发现了一幅画有一只死野兔的静物画,这幅画就挂在楼梯井旁,甚至没有参展,但他们基于第六感把它买了下来。死野兔原来是一代大师伦勃朗记录在册的最后一幅油画。谁能肯定卧病在床的伦勃朗不会画出眼下这幅那么难看的鹧鸪呢?于是他们现在睁大眼睛盯着看,寻找隐藏在其中的天才手笔,但什么也没有发现。拍卖仍在继续。
在拍至二十万英镑时,门口有一阵骚动。人们让出一条通道,脸色阴沉的盖茨黑德公爵走了进来。他靠在后墙边,像是一只随时要啄食活肉的秃鹰。
拍上二十四万英镑时,斯莱德的自我控制开始崩溃。一层细密的汗珠出现在他的前额上,在灯光的照耀下特别显眼。他的音调已经高了好几个八音度。他内心有个声音正在尖叫,想让这场闹剧停下来,但他没法停住。他那精心编写的剧本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
在二十五万英镑时,他左眼周围又因为神经性痉挛开始跳动。大厅的另一头,老头子伯特伦看他不停地眨眼就继续投标。这个时候,斯莱德想要他停下,但伯特伦知道他所接到的命令:一次眨眼,一次投标。
“超过你了,先生。”斯莱德朝日本人发出粗砺的叫声。一阵长时间的停顿。他祈求这场噩梦能够就此结束。山本先生以清晰的声音说道:“嗨。”斯莱德的左眼飞快地颤动起来,于是伯特伦又举起了手中的牌子。
在达到三十万英镑时,利-特拉弗斯愤怒地在公爵耳边说了些什么,秃鹰于是果断地从墙边朝他的雇员伯特伦移动。静悄悄的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日本人身上。他突然起身,把牌子往座位上一放,朝佩里格林?斯莱德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走向大门。人群让出一条通路,就像红海为摩西让路那样。
“一,”斯莱德有气无力地说,“二。”
他的槌子敲在台子上,整个大厅沸腾了,一如每次不堪承受的紧张局面过去之后,每个人都想和邻座说点什么。斯莱德有点恢复过来了,他擦拭脑门,把余下的拍卖工作交给利-特拉弗斯后走到台下。
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伯特伦走向他那间狭小的办公室,准备去泡一壶好茶。
公爵转向他的副董事长,厉声道:“我的办公室。五分钟内,劳驾。”
“佩里格林。”当董事长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俩时,公爵开始说话了。没有叫他“佩里”或是“老伙计”。连表面的友善也不见了。“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在干什么?”
“主持拍卖。”
“别对我装疯卖傻,先生。两只鹧鸪的涂鸦画,那是垃圾。”
“初看时是这样。”
“你想把它买下来。为达西大厦。为什么?”
斯莱德从胸袋里取出那两页信件,以及科尔伯特学院的卡彭特教授出具的那份报告。
“我希望这能够解释一切。原本最多五千英镑就能拿下。要不是那个发了疯的日本人,我早就到手了。”
盖茨黑德公爵在窗户前的阳光里仔细阅读了报告。他的表情变了。他祖先靠杀人抢劫成了名门望族,与本尼?伊文思一样,祖宗的基因是顽强的。
“情况不同了,老家伙,情况完全不同了。还有谁知道这事?”
“没了。我是上个月在家里收到这份报告的,一直亲自保管着。斯蒂芬?卡彭特、我,现在还有你。就这些。我认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么原主人呢?”
“一个白痴苏格兰人。原先我向他报价五万英镑,但那傻瓜回绝了。我留着那封信和他拒绝时的电话录音。现在嘛,当然,我希望他当时就同意了。可我没法料到今天上午那个疯狂的日本人会来这么一出。该死的,他差点把宝贝从我们手中夺走。”
公爵想了一会儿。一只苍蝇在窗玻璃上发出嗡嗡的响声,如同寂静时响起的电锯声一样。
“契马布埃,”他喃喃地说,“杜乔。天哪,我们达西大厦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们的作品了。七百万?八百万英镑?听着,立即与这画的主人结清账。我会批准的。你希望谁来负责修复呢?科尔伯特学院?”
“那是一家大机构,人多嘴杂。我想把任务交给爱德华?哈格里夫斯。他在世界上也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他单独工作,口风很紧。”
“好主意。就这么办吧。由你负责。修复工作完成后告诉我。”
爱德华?哈格里夫斯确实是独自工作,他生性阴郁、行踪隐秘,在哈默史密斯开了一家私人画室。在修复以及去除名画表面图层方面,他无可匹敌。
他阅读了卡彭特的报告后,想与这位教授进行一次面谈。但要是卡彭特教授获悉一笔可观的佣金落入别人的腰包,也许会勃然大怒,于是哈格里夫斯决定保持沉默。但他知道科尔伯特学院的信纸、信封和教授签名的权威性,所以他以这份报告作为他自己的工作基础。在斯莱德亲自把这幅苏格兰静物画送到他的画室时,他对这位达西大厦的副董事长说,他需要两个星期时间进行修复。
他把画作放在朝北窗户下的画架上,头两天里,他只是盯着它看。必须极为细心地把上面那层维多利亚时期的厚重油彩去掉,这样才不会损坏底下的那幅杰作。等到第三天,他开始工作了。
佩里格林?斯莱德在两个星期之后终于接到电话。他已经等不及了。
“嗯,怎么样,我亲爱的爱德华?”
“工作已经完成。静物画下面的作品现在已经完全显露出来了。”
“色彩怎么样?与画上去的时候一样鲜艳吗?”
“哦,这是毫无疑问的。”线路上的那个声音说。
“我派车来接你。”斯莱德说。
“也许我该带着这幅画一起来。”哈格里夫斯谨慎地说。
“好极了,”斯莱德绽开笑容,“我的宾利车半个小时内来接你。”
他致电盖茨黑德公爵。
“干得好,”董事长说,“让我们来揭开它的面纱。我的办公室,一千两百点钟【即中午十二点整】。”
他曾经在冷溪近卫步兵团【冷溪近卫军兵团:英国陆军近卫军的一支部队,由乔治·蒙克将军于一六五〇
年在苏格兰冷溪创建】当过兵,在与部下讲话时喜欢加一些军事术语。
十二点差五分时,一名搬运工在董事长办公室支起一只画架后离开了。十二点整,爱德华?哈格里夫斯在佩里格林?斯莱德的陪同下,用软毯子包裹着那幅蛋彩颜料的木板画,走进房间。他把画作放在了架子上。
公爵已经打开了一瓶唐培里侬香槟王。他为每位客人倒上一杯。斯莱德欣然接受了。哈格里夫斯犹豫着没有接受。
“那么,”公爵绽出笑脸说,“我们得到的是什么?杜乔的作品?”
“呃,这次不是。”哈格里夫斯说。
“给我个惊喜,”斯莱德说,“是契马布埃的作品?”
“确切地说,不是。”
“我们等不及了,”公爵说,“来吧,揭开毯子。”
哈格里夫斯照办了。该画显然确如科尔伯特学院的来信所描述的。画面精美,是文艺复兴早期佛罗伦萨和锡耶纳画派的风格。
背景是中世纪的风景,有平缓的山丘,远处还有一座古钟楼。近景是唯一的活体。那是一头毛驴,或者说,是《圣经》中的驴子,正绝望地凝视着观赏者。
它的生殖器官软绵绵地垂向地面,就好像不久前刚被彻底拉了出来。
中景是浅浅的山谷,还有一条土路朝下通往中央。在土路上,从山谷里出现的,是一辆虽小但完全足以辨认的梅赛德斯—奔驰轿车。
哈格里夫斯盯着房间里的某个地方沉思着。斯莱德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于心脏病发作,接着,他变得希望自己立刻就能死去,然后开始害怕,怕自己没能立即死掉。
在盖茨黑德公爵的内心深处,五个世纪的教养在努力控制住自我。最终,教养占了上风,他一言未发地走出了房间。
一个小时后,佩里格林?斯莱德被永久性地请出了这座大楼。
尾声
九月份余下的日子里发生了许多事。
在回答日常电话询问时,萨德伯里的那位报亭老板确认了第二封印有浮雕图案的信件正在等待麦克菲先生。特鲁比装扮成留着姜色胡子的苏格兰人,坐火车去取那封信。信封内有一张来自达西大厦的支票,金额为二十六万五千英镑。
他使用由苏茜精心制作的电子文件,在海峡群岛根西岛的圣彼得港的巴克莱银行开了个账户,那里是英国领土中最后的免税天堂之一。支票过户并兑现之后,他当天坐飞机返回伦敦,在街边的一家加拿大皇家银行,又以特鲁平顿?戈尔的名字开了另一个账户。然后他又去巴克莱银行,把哈米什?麦克菲先生名下的整笔款项,转到了伦敦市区戈尔先生的账户上。巴克莱银行的副总经理对于这个苏格兰人的开户和关户速度之快甚为惊奇,但没有反对。
加拿大银行对英国大陆的税法不屑一顾。特鲁比从那里支取了两张银行支票。
一张支票的金额为一万三千二百五十英镑,寄给了科利?伯恩赛德。老头子余生都能沉浸在佳酿红葡萄酒中了。
特鲁比提取了一千七百五十英镑现金作为他自己的基本生活费。第二张支票是给本尼?伊文思和苏茜?戴的,金额为十五万英镑。余下的十万英镑由乐于帮助的加拿大银行建立一项长期高收益的基金,在特鲁平顿?戈尔的余生中,每月支付给他约一千英镑的生活费。
本尼和苏茜结婚后回到了本尼的故乡兰开夏。他在那里开了一家小小的画廊,苏茜则成了一名自由职业的电脑程序员。一年之内,她的头发褪尽了过氧化物染色剂,脸上也卸去了厚重脂粉,还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婴。
特鲁比从海峡群岛返回家中后,收到了来自永世制片公司【永世制片公司:总部设在伦敦皮卡迪里广场,是一家以拍摄07系列电影而闻名的英国电影公司】的一封信。信里说,他曾经在其中出演过一个小角色的《007之黄金眼》,该片的男主角皮尔斯?布鲁斯南希望他能够在下一部邦德影片中出演一个大角色。
有人把情况透露给了查利?道森,而他在卡彭特教授饶有兴趣的帮助下,把这桩艺术界的丑闻掩盖了起来。
警方继续搜寻哈米什?麦克菲先生和山本先生,但苏格兰场对破案并不抱有很大希望。
玛丽娜把她的回忆录卖给了《世界新闻报》。埃莉诺?斯莱德夫人随即与伦敦最负盛名的离婚律师菲奥娜?沙克尔顿召开了漫长的会议。她与佩里格林?斯莱德先生达成协议,后者净身出户,没能得到任何财产。
斯莱德离开了伦敦。人们最后听到他的消息,是说他在加勒比海的安提瓜岛经营着一家名声不怎么样的酒吧。而盖茨黑德公爵,则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风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