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尽头
南洋华人的浪游文学
李永平(1947-),生于英属婆罗洲沙捞越邦古晋市,马来西亚华人。1967年就读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后赴美国攻读比较文学硕士和博士学位。著有《婆罗洲之子》《吉陵春秋》《海东青》等。
他希望救赎她们,救赎的手段是那图腾般的、神秘的方块文字。
最近几年,很多港台作家纷纷在内地出书,但我始终觉得欠缺一块——马华文学。我们常常以为,马华文学不外乎一群远在新加坡、马来西亚的华人作家尝试用中文写作,恐怕不是中州正韵。我们视之为边陲文学,却忽略了它庞大的创作潜能。
最近终于有一部很了不起的马华文学作品在内地出版了,就是李永平先生的《大河尽头》。李永平能不能叫马华作家呢?他生于婆罗洲沙捞越邦古晋市,原是英国殖民地,今属马来西亚。后来,他在中国台湾念书、教书、写作。他非常讨厌人家说他是马华作家。因为他出生时,马来西亚这个国家还不存在,后来马来西亚建国了,他却痛恨这个国家,认为完全是大英帝国的阴谋。马来西亚分为两大部分,东边是婆罗洲,西边是马来半岛,中间隔着一片大海。婆罗洲是世界第三大岛,现在分属三个国家:一大半属于印度尼西亚,一小半属于马来西亚,还有一小块是文莱王国。
南洋华人在华洋杂处的环境下成长,一般都没有很强的国家身份认同。李永平说,他原是英属殖民地的臣民,1963年马来西亚建国后,变成马来西亚人,1967年到台湾,在此落脚40年,台湾变成第二故乡。他觉得自己无法完全认同上述任何一个地方,有时宁愿说自己是广东人。南洋华人的乡籍认同往往比国家认同还要强烈。
不过,李永平很认同文化上、精神上的中国。当年到台湾之前,他原本打算先到大陆,但是正值“文革”,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了台湾。到现在李永平也没有再回祖国大陆,他担心破坏了心目中的那个中国形象。他在台湾还到处搬家,几乎处于漂泊的浪子状态。所以,他写的是南洋华人的浪游文学。他说自己是一个没有母语的作家。少年时代,说普通话的风气还未盛行,周围人讲各种方言,广东话、客家话、闽南话、海南话,夹杂着英语和马来语。在那种混杂状态下,哪种语言是母语呢?李永平从小受的是英国殖民时期的英文教育,用华语写作并非命定。我们用母语写作无须选择,对他来讲确实是需要选择的。
当年李永平写出《吉陵春秋》的时候,整个台湾文坛为之震惊。怎么今天还有人能写出如此纯正典雅的中文?后来他的《海东青》虽然有些问题,但文字的运用还是极为复杂、精密,连文学评论大家都形容这是一部要查字典才能读的小说。《大河尽头》也是如此,恐怕也得准备字典。身为华语小说家,李永平的中文词汇量在港澳台的作家里恐怕是数一数二的。
我并不是说,一个小说家懂的生僻字多,写出来的就是好小说。我觉得今天有些中国作家写小说的时候,只把文字用作传达信息的工具,服务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故事情节的发展等,所以常常用“用字是否精准”来衡量。但是应该还有另一种看待小说的方式,那就是将小说看成是一种“致广大而尽精微”的文体,小说本身的文字可以像诗一样给人以愉悦感。我们读诗的时候,并非要读到什么故事,而是在享受文字的冲击力。像《大河尽头》这样的小说,很多人觉得是语言的暴发户,其实是一种误会。我觉得李永平、张贵兴[9]等马华作家很独特的一点是他们将汉字带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境地。在华语文学几千年的历史上,不曾出现热带雨林的极致描写;那个华美富饶而又衰颓腐烂的神秘世界,而今被纳入中文版图,把中文的潜能再度发挥出来,令人震撼。
《大河尽头》上下卷合计四十多万字,主人公是一个名叫永的婆罗洲华人少年。15岁那年放暑假,父亲让他去房龙小姐的橡胶庄园做客。房龙小姐是父亲昔日的情人,38岁,风韵犹存。现属印尼管辖的那一部分婆罗洲过去是荷兰的殖民地,房龙小姐是荷兰人的后裔。她要带永在中国农历的鬼月去溯游一条河,河的源头是圣山峇都帝坂。这趟朝圣之旅是她送给这位小男孩的成人礼。他们跟着一个探险队出发,里面有白人绅士、淑女,有著名探险家,也有大英帝国的律师、联合国教科文基金会专员等。众人溯河而上,穿越雨林,一路上有许多奇遇。原住民、外来者,还有亡魂,混杂出没于莽莽苍岭间,演绎出一个波澜壮阔的诡异世界。
雨林景象出现在很多西方小说家的笔下,但是除了康拉德[10]等少数几位作家外,没有几人写得像《大河尽头》这么好。康拉德的《黑暗之心》后来被改编成电影《现代启示录》,呈现出种种恐怖景象,比如白人疯掉了,士兵迷失后被砍头等。《大河尽头》也写到探险队进入雨林后,人数一直在减少,有的莫明其妙失踪了,有的死了,有的发疯了,有的忽然身中邪恶的雨林梅毒要回去医治,最后只剩下几个人。李永平写雨林,不仅写出了形状、颜色,连声音都写出来了。他写到树林深处猛兽在捕猎,猎物临死前发出无力的哀叹之声;写到露珠从八九层楼高的树顶慢慢往下坠,经过一整天才掉到地上“噼啪”散开的声音;写到细菌在腐烂的泥土中分解树叶时细细碎碎的声音。他不断寻找新鲜的汉字来描写被常人忽略的声音,用丰富的细节把读者带入了一个人类感官无法探索到的神秘世界。
李永平在这部小说里用了一种非常古典的写实主义结构,同时又加入了大量魔幻色彩的情节,有时以回忆的形式出现,有时以睡梦的方式出现,有时直接就撞鬼了。比如有一个原住民小女孩,人称“小圣母”,她永远抱着一个芭比娃娃,虽然只有12岁,却怀了白人神父的孩子。神父告诉她,你怀的是小耶稣,耶稣会第二次降临人世。后来,小女孩投河自尽,鬼魂一路缠着少年永。她总在河的对岸招手说,永,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小说最奇特之处在于结尾。少年永和房龙小姐终于登上圣山之顶,看见无数无人驾驶的空船,也就是传说中的亡灵之船。在圣山上,丧失生育能力的房龙小姐要跟永完成最后一件任务。房龙小姐作为显赫的荷兰殖民者的最后一代,二战期间曾惨遭日军轮奸。她的子宫被捣烂、切掉,失去生育能力。少年永对她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觉得她应该是纯洁的。房龙小姐对永说,我跟你走这一趟朝圣之旅,我要在圣山上把你重新生一遍。
这当然是一种神话学意象,你可以把它看成是李永平自我净化的过程。李永平从早年起就不断书写各种女性形象,有时是母亲,有时是未受污染的纯真小女孩,但她们最终都会遭到凌辱。他仿佛是要写一些原始创伤的记忆,比如他离开原乡婆罗洲,再也回不去了;他很想认同中国文化,但中国也不像过去了。失根的创痛和对原乡的怀念以女性形象被表达出来,他希望救赎她们,救赎的手段是那图腾般的、神秘的方块文字。
(主讲梁文道)
巨流河
惆怅之书
齐邦媛(1924-),辽宁铁岭人,国立武汉大学外文系毕业,1947年到台湾。曾任教于中兴大学、台湾大学,现为台湾大学荣誉教授。除著述外,还引介西方文学到台湾,并将台湾代表性文学作品英译,推介至西方世界,被誉为“台湾文学推手”。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决心,笼罩着他们那一代人的精神和意志。
2009年,龙应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出版后,引起一阵轰动。当年撤到台湾的国民党部队和随之而去的外省人被她称为“失败者”。有些人并不同意这种说法,其中就有台湾学界泰斗齐邦媛教授。齐先生觉得,若将这些人叫作“失败者”,她父亲不会同意[11],恐怕几百万老兵都不会同意。
《巨流河》差不多同一时间出版,很多人喜欢它,觉得比《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写得好。龙应台从第三人称的视角出发,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笔法,写得颇让人感动。齐邦媛写的是自传,写了一段将近90年的历史,从儿时的故乡东北,到抗战时辗转南下,最后渡海来台,虽是倾诉自己的经历,但情感非常克制,保持着一种距离感。这种距离感让人尊敬,在自传写作中难得一见。
齐邦媛写道,当年她跟随创办中山中学的父亲齐世英从北平一路南下,后来跑到四川乐山去上武汉大学。念武大时,她上过朱光潜先生的课。她写道:“朱老师上课相当准时,他站在小小的讲台前面,距我们第一排不过两尺。他进来之后,这一间石砌的配殿小室即不再是一间教室,而是我和蓝天之间的一座密室。无漆的木桌椅之外,只有一块小黑板,四壁空荡到了庄严的境界,像一些现代或后现代的studio。心灵回荡,似有乐音从四壁汇流而出,随着朱老师略带安徽腔的英国英文,引我们进入神奇世界。
“有一天,朱光潜讲授华兹华斯的《玛格丽特的悲苦》(The Affliction of Margaret)。这首诗写一妇女,因独子出外谋生,七年无音信。诗人隔着沼泽,每夜听见她呼唤儿子:’Where are thou,my beloved son...‘(你在哪儿,我亲爱的儿啊……)逢人便问有无遇见,揣想种种失踪情境。朱老师读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鸟儿有翅膀……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之句,此时竟然语带哽咽,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当他念完最后两行:’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n,they pity me,and not my grief.‘(若有人为我叹息,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老师取下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
当时正值抗战,相对安全的大后方也天天遭受日军轰炸。那是近代史上中国人最为悲惨的时代,无数人都经历了逃亡千里和妻离子散的痛苦,很多人在战乱中丧生。齐邦媛说,也许在那样的年代,表达感情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少年时,齐邦媛曾跟一位国军飞行员张大飞相爱。张大飞也是东北人,父亲因为抗日惨死在日本人手上,其后他便走上从军报国之路。齐邦媛当时还是个念书的小女孩,有很多浪漫的幻想,非常仰慕那个远在他方、开着战斗机升空的年轻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