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仁停车,下车,跟李校长握手。
李校长问:“这么快就走?”李校长是个干瘪老头,像根厨房里的干柴,储藏着无穷烈火;更像是块磁石,吸引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
“该回上海了,可是……”
李校长看出了天仁的眷恋,又问:“不想走了吧?年轻人,那就留下来吧,象我一样,一留就留一辈子。将来老了,也不走,就埋在神山下。别的地方,地下有阎罗,有饿鬼,神山地下有度母。知道吗?有度母。”
天仁随李校长来到路边草甸上一坐,望着脚下滔滔大河,还有河对面皑皑雪山,闲聊起来。
“李校长,那天,我向你打听登神山的路。你不回答我,叫来多吉为我带路。多亏了多吉为我带路,要不然我在山上肯定会迷路。后来,我听多吉说你叫李校长,你是怕我一个人上山出事,才让他为我带路的。刚才,我给多吉500块钱,他死活不收。嘿嘿,我原以为多吉会敲我竹杠呢,瞧我这心思,抱歉啊,李校长。”
“你的心思很正常嘛,因为,你是带着外面的人的心思。你自己的心呢,早丢了。哈哈。”
“我自己的心丢了?丢哪儿去了?”
“丢外面去了。”
天仁一愣。我的心丢了?丢外面去了?嘿嘿,李校长,你说话像参禅,可惜,在下悟性不够,参不透你的机锋,更打不来妄语,我的心是丢到外面去了,比尔过两天就要带上他的上家丹尼斯来了,我得快快赶回浦东。哪儿像你?生活在世外桃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天仁说:“李校长,我听多吉他们讲了你的善行,你是神山下的活菩萨。”
“哪里是啥活菩萨?这里的山好,水好,我不过是个放浪山水的野人。哈哈哈!”
“嘿嘿,李校长,等我将来钱挣够了,也来跟你一起做一个武陵源中人。咱爷孙俩朝起林中砍枯樵,暮来溪边垂钓钩。现在,我还得忙着挣钱啊。”
“钱有挣够的时候吗?我一辈子都没挣过钱,不也活到现在。”
“嘿嘿。”天仁一时不知应对,心想,你李校长自己种来自己吃,自给自足,山中隐士,武陵源人,当然用不着像我一样挣钱。天仁在心中把从多吉他们几个口中听来的话略加梳理,勾勒出李校长的生平:
李校长父亲是川西坝子上一个大地主。大地主在当地没什么好名声。二三月断粮,他小斗放债;九十月割稻,他大斗收租。百恶做尽,终有一善。大地主也做了一件好事——在当地办起了一所小学。穷人家的孩子也可以来上学,代价是上一天学,无偿为他家当三天童工,所以,他家的童工特别多。田里干活的全是童工,什么犁田,车水,打谷,栽秧,都是三尺童蒙。那时的孩子没哪个营养够了的,本应是翩翩少年郎,可看上去依然是三尺童蒙。
每每童工们干活,老地主总爱在田地中间,撑一把大阳伞当监工。大多数时候,躺在躺椅上睡大觉,旁边,有两个小童工卖力扇蒲扇。大地主一觉醒来,常常喜欢把童工们叫到跟前,摇头晃脑地训导: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有一年收割麦子,大地主闷极无聊,命令童工们背三字经寻开心。其中一个,背起了刚刚半懂不懂读到的《水浒传》中的台词: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农夫心里似汤煮,王孙公子把扇摇。
大地主瞪着那孩子。那孩子知道自己闯祸了,吓得直往大一点儿的孩子身后躲。大地主命令那孩子出来,似乎不生气,又命令身边身边两个扇蒲扇的童工:你们两个把蒲扇给他,让他来当回王孙公子,你们去割麦子。
自知闯了祸的那个童工大半天拚命扇蒲扇,才知道这活儿倒比割麦子还要累人。
大地主有钱,很早就把儿子送到英国剑桥大学读书。大地主的儿子就是李校长。
李校长在国内时,没受过谁的气,可到了外国,却受够了洋人的气。他受了洋人的气,没地方出气,只好拿书本来出气,闷头读书。
有一次,一个从黑非洲回英国的天主教传教士到学校来作演讲,讲他如何在黑非洲的原始森林中办教育,传播上帝的福音。听着听着,李校长想起自己的父亲来,决心回国后办教育,把父亲创办的小学接过来,由小学而中学,而大学,一步步办下去,越办越大。
教育救国是那时候海外华人留学生中很流行的报国理想。真是老地主百恶一善,李校长一念百年。李校长从此开始为他的这个念头奉献了自己的一生。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李校长回国。回国后,耳濡目染,脱胎换骨,明白自己原来出身于万恶的剥削阶级家庭。这些年来,自己在国外读书花的钱,正是从穷人的骨头里敲榨出来的。
这个在国外多年也从没进过教堂的年轻人,忽然间,象个基督徒似地产生了原罪的心理:原来,自己一出生,就带着罪孽。他要赎罪,要跟自己出身的阶级决裂。大地主大斗进小斗出的基因没遗传给他,办教育的基因倒遗传给了他。
李校长父亲创办的小学已经收归新生的人民政府,李校长自愿来到了大山里,办起了教育。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儿时的伙伴——他家厨娘的女儿,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漂亮村姑。李校长在国外多年,除了他老子给他寄钱的落款外,几乎不知道半点儿家乡消息。 回到国内,猛然发现,儿时的伙伴已然出落成亭亭玉立大姑娘。那个姑娘一听他要到山里去办教育,坚决要跟他,还不顾家里人反对,嫁给了他这个剥削过自己家的地主的儿子。
刚到山里时,哪里有学校?连学生都没有。李校长和妻子动手在半山腰搭建一个窝棚,就是他们的学校和家,又在四周空地上开辟菜园果园,种红苕,种白菜,种苹果。
李校长这个从当今世界最顶尖大学里毕业出来的高材生,一夜间回到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先民创业时代,一边种着红苕,用来填饱自己的肚子;一边低声下气,挨家挨户去祈求周边山上藏民施舍几个娃娃给他教教。有时,甚至还要送点儿钱给人家,才能把人家儿女买来,因为,人家家里没人放羊了,得补偿补偿人家。那时,山里藏民没有学文化的概念。读书写字是庙里喇嘛的事情。放牛放羊,要什么文化?一代又一代的人就象他们自己养的牛羊一样,出生,长大,繁殖,老去。代代如此,千年重复。刚来时,李校长被当地藏民当成了疯子,慢慢地,他被供成了活菩萨。
就这样,李校长怀着赎罪的心理,忍受着山里的寒暑,忍受着山里的清贫,也忍受着父亲被镇压的痛楚,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妻子的过早离别,在山里办起了教育。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往往也是最贫穷的地方,最愚昧的地方。贫穷,让李校长没钱为妻子治病,愚昧,让这个没有现代医生的地方靠跳神救人。眼睁睁地,李校长看着自己的爱妻在巫师的舞蹈中咽了气。眼睁睁地,爱妻望着她,眼睛再也没能够闭上,不,再也没能够睁开。
从此,李校长的内心深处,又增加了一宗罪:要是不把她带来,她就不会这么快……
李校长怀着双重赎罪的心理,在大山深处,象普罗米修斯往孩子们的心中播撒着现代文明的火种。孩子们也知道了,在这美丽的大山外面,还有个更加广阔的世界,有汽车,有高楼,有大笨钟,有罗宾汉,有美利坚合众国……梦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够飞出这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要飞出这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大革文化命到来。
罩在神山山头上的白云,从此变成了乌云。
有人揭发他是山外地主的儿子:根不正,苗哪能红?
李校长成了被批斗的对象,好在当地藏民单纯,顶多让他站在雕楼下坝子中间,数落他几句。李校长本来就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不待藏民数落,自己往往先认罪。那些藏民嫌李校长啰嗦,往往不待他认罪完毕,就围着李校长场子一拉,跳起了锅庄舞来。每次批斗会都在歌舞中结束。回去后,李校长还是教他的学生,与批斗他的藏民相安无事。
有时,李校长还要主动请求村支书组织藏民批斗自己。嘿嘿,书记啊,明天是不是该斗斗我了?又斗你?我正事儿还忙不过来呢。你李校长是不是看中我们寨子里哪个女娃子了哦?想跟人家手拉手跳锅庄舞。
但是,有人却容不得李校长自我赎罪,而是要来治他的罪。
有一天,山外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正是那个曾经被李校长那有罪的父亲惩罚过扇蒲扇的小童工,而今,仗着自己在车间里抓革命促生产现场大会上,能够八九不离十地念得完《人民日报》社论,小童工已经出人头地,当上了工宣队队长。
工宣队队长带来几个人,要捉拿李校长这个地主家的狗崽子、英帝国主义的特务、西方派来的传教士。几个工宣队队员在半山腰找到李校长的窝棚,将李校长拎鸡仔儿般拎了出来,不由分说,五花大绑。
山坡上放牛放羊的藏民们不乐意了,哪能够这样绑人?比过去土司还狠。一齐围过来,问那几个工宣队队员:你们凭啥绑人家李校长?
工宣队队长以为面前这几个野人会怕他这个政府派来的人,吓唬藏民,吼道:拉他出去敲砂罐。
没想到那几个野人不但不怕他,连政府也不怕,一声口哨从这山传到那山,又从那山传到更远的更远的山。不多时,四面八方的康巴汉子骑马带刀,狂奔而来。
几十个康巴汉子呼啦啦涌上来,怒吼:你说的那些啥子英帝国主义的特务、西方派来的传教士,我们不懂!我们只知道李校长教会了我们的娃娃认字,就凭这一点,就不能让你们几个随便抓人!更不能让你们拉李校长出去敲砂罐!就是到毛主席那里,我们也要保李校长。我们敢跟你们几个一起到北京去见伟大领袖毛主席。
人越聚越多,神山下筑起了一堵人墙。李校长被裹进了人墙正中,人墙里的藏刀闪烁着粼粼寒光。
工宣队队长吓得屁滚尿流,第一个转身就跑。
工宣队队员们逃跑的场面,成了李校长嘴上反复播放的保留经典镜头。今天,李校长又在路边草甸上向天仁重放了一次,放完了,李校长哈哈大笑:“知道不?那几个人哦裤子都跑掉了,身后一群藏獒跟到撵。哈哈哈!”
“让藏獒咬死他们几个,哈哈哈!”天仁也大笑,觉得尽管这个经典镜头多吉已经用他的嘴向自己播放过,但到底还是李校长的原版更精彩。
“要不是那群康巴汉子把各家的藏獒吼回来,那几个人不早给咬死了,呵呵呵。”
天仁顿足捶胸,嚷:“不该把藏獒喊回来嘛,哎呀呀,我要在现场就好啦,我会喊藏獒:怂!怂!怂!”
“咬死人家几个干啥?人家也是奉公办事。说起来奇怪,从那以后,藏民们再也不肯批斗我了。”李校长摇头叹气,沉默一阵,抬头指指神山,声音有些哽,“那些康巴汉子不单保护了我,还保护了这一片山林。伐木队来了多少次?每次都被赶了回去。最后一次差点打起仗来。伐木队开来了好大的队伍。哦呀,什么圆盘锯啊,拉锯啊,缆索啊,全拉来了,大卡车推土机也都开来了。本地康巴汉子自发组成的护林队堵住路口,三天三夜没下阵。县里派来一大队公安,想把护林队压下去。这下子,康巴汉子们的火气上来啦。哦呀,男人们从十多岁的小娃娃到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个个佩带藏刀上阵,准备打仗。女人们忙着往雕楼里搬运粮食、土铳、弓箭,准备开战。那些碉楼,恐怕已经沉睡好几百年了?哦呀,一夜之间全都醒来啦。看上去,威武得很,精神得很。山那边的藏民连夜赶来增援,神木啊,哪儿能让他们随便乱砍滥伐?好在没有打起仗来,哎,好在没有打起仗来。神山保佑,神山保佑,扎西德勒。”李校长向神山双掌合十。
天仁也下意思地向神山双掌合十。
“我人也老了,快埋进黄土里了。下期新生快要入学了。前几天,我还向神山许了一个愿。”
“什么愿?”
“算了吧。向神山许的愿,不能够说的。说了,就不灵了,哎,”李校长抬头,又望着神山,老半天后,叹叹气,无限伤感,“不会灵的,说不说都不会灵的,还是带到黄土里去吧。我这辈子,坏事儿没干过。好事呢?也没干出个样子。死了,上不了天堂,恐怕只能够下地狱。我都这么大岁数了,离下地狱也没几步了。到了阎王老爷殿前,交不出自己在阳世的生平答卷,我这一生是失败的。”
“李校长,你一生都在做好事,怎么会交不出答卷?你身子骨那么硬朗,看上去,顶多五十来岁。”
“哈哈哈,那当然,这里山水养人,百岁老人,大有人在,还有九十多岁还在放羊放牛的呢。”
“李校长,我能不能去你学校看看?”
“好啊。今天是星期天,没学生来上课,你看不到啥。你把你的车就停在前面老乡的院坝里吧,你放心,我给那头藏獒打个招呼,有它在,就是一个连最强悍的特种兵来了,也休想把你的车开走。走。”李校长起身。
天仁跟着起身,前去停好车,拎上登山包,跟着李校长走。
一路上,都有阿妈阿爸跟李校长打招呼,那些小孩子老远看见他们就举手敬礼。
“这些小孩子真懂礼貌,老远就知道向老师敬礼。”
“他们哪里只是向我敬礼?他们也在向你敬礼。不管有我没我,他们都会向过往的行人汽车敬礼。我可没教他们这些,他们生下来就懂。”
天仁随着上坡……下坡……上坡……下坡……好不容易到了学校。
天仁一看,啊?!这就是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