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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用十万银子做五十万银子的生意(8)

上海县知县名叫袁祖德,是袁子才的孙子,由捐班的宝山县丞,升任上海知县。这天一早整肃衣冠,预备坐轿到文庙去上祭,人刚走出大堂,拥进来一群红巾裹头的乱民,为头的叫小金子,曾经为袁祖德把他当流氓抓来办过罪,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雪亮一把刀立刻递到胸前。袁祖德倒也是个硬汉,破口大骂,不屈而死,吴健彰得到消息,溜到了英国领事署,总算逃出一条命。

于是道署、县署、海关,都被一抢而空。小刀会占据了小南门乔家浜、沙船帮巨擘郁馥山新起的大宅作巢穴。城内乱得很厉害,但“红巾”不敢入夷场一步,因此难民纷纷趋避,十里夷场反倒格外热闹了。

“官兵呢?”七姑奶奶问道,“难道不打一打?”

“官兵少得很,根本不敢打,带兵官是个守备,姓李,上吊死了。”

“鸭屎臭!”七姑奶奶不屑地,“有得上吊,为啥不拼?”

“不去管这些闲事了。”尤五嫂问,“你是怎么来的?”

“我特地来送信,口信。”陈世龙看了看说,“可以不可以到里面去说?”

这自是机密信息,引入内厅,陈世龙告诉尤五嫂说,尤五特地嘱咐,如果嘉定有人来,好好敷衍,千万不可得罪。

“原来是这么一句话!”七姑奶奶问道,“怎么会叫你来的呢?”

这话问得有理,尤五手下多的是人,传这样的信息,理当派自己人,何至于劳动来作客的陈世龙?

“其中有个道理,”陈世龙道,“胡先生叫我把珠小姐送回湖州,顺便就要我带个口信。”

“这——”七姑奶奶深感意外,“这是为啥?”

“胡先生说兵荒马乱,还是回去的好。张老板也是这么说。”

“这要问问她自己。”七姑奶奶忽然又说,“这样吧,我们已经约好一起到上海,船都备好了,你跟我们一起走,有啥话到上海再说。”

“好的。啥时候走?”陈世龙看着身上说,“我一身烂污,总得先洗个澡。”

等陈世龙到“混堂”里去洗澡的工夫,七姑奶奶才去找到因为他们要传机密口信而回避的阿珠,说了陈世龙此来的本意,以及她的决定,阿珠自然表示同意,但也不免奇怪,胡雪岩此刻正当用人之际,何以肯放陈世龙专程送她回湖州?

这就是七姑奶奶厉害了,一下子就看出是胡雪岩替陈世龙安排机会,漫漫长途,寡女孤男,而又当一个此身无托,一个爱慕不已,彼此都有了意思的时候,只怕如干柴烈火,生米很快可以煮成熟饭。但是,七姑奶奶自己觉得对他们俩的了解,比胡雪岩更深,有把握促成好事,所以自做主张,改变了胡雪岩的安排。

上海之行

舟入吴淞江,顺风顺水,一夜工夫就到了上海。船不敢再泊小东门,在洋泾滨上岸,直接坐轿到了裕记丝栈。丝栈里乱得一团糟,连走廊上都打着地铺,全是县城里和浦东一带逃难来的,沾亲带故,半央求、半强占地住了下来。

七姑奶奶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一看这情形就喊了起来:“这里怎么住法?五哥他们住哪里?”

“不要吵,不要吵!有地方。”

陈世龙引着她和阿珠,径自走到最后,另有道黑漆石库门,虚虚掩着,推开一看,别有天地,三开间一楼一底,堆满了丝包。

“咦!阿珠。”阿珠抬头一看,是她父亲正开了楼窗在喊。

“楼下堆丝,楼上住人。”陈世龙告诉七姑奶奶说,“上楼再说。”

老张下楼把他们接到楼上,父女相见,因为有了一番变乱的缘故,所以多少有恍如隔世之感。坐定下来,七姑奶奶问道:“他们呢?”

这是指尤五和胡雪岩,“洋人请他们吃番菜,谈生意,大概快要回来了。”老张又问她女儿,“我跟雪岩商量,叫世龙送你回湖州,你怎么跑到上海来了?”

“是我的主意。”七姑奶奶抢着答道,“好在也方便得很,闲话少说,张老板,对不起你,请你楼下坐一坐,我们要房间用一用。”

这话真说到了阿珠心里,自从用了那个“笨法子”,大不“方便”,她连茶都不敢多吃一口,急于解除束缚,轻松一下,所以帮着七姑奶奶催:“爹,你先请下去,快,快!”

老张莫名其妙,但女人的事也不必多问,提着旱烟袋就走,陈世龙自然也要下楼,指一指左右说:“两间房都开着,随便你们用哪一间。”

“阿龙,”七姑奶奶喊住了他,从来不晓得什么叫难为情的人,这时也不免有些忸怩,窘笑着说,“拜托你一件事,也不晓得他们这里有没有娘姨,大厨房在哪里?替我们提一桶热水来,好不好?”

“怎么不好?”陈世龙也很机警,“胡先生房间有个新买的脚盆,你们用好了。”说着,“噔、噔、噔”一直下楼。

“你看,”七姑奶奶低声对阿珠笑道,“阿龙替你提洗脚水去了!”

阿珠无心理她的戏谑,匆匆奔进房去,七姑奶奶自然也跟着行动,两个人的手脚都很快,关紧门窗,相互帮忙,在黑头里摸索着,解除了束缚。

不久,楼梯声响,是陈世龙提了水上楼,一壶热水、一桶凉水,交代明白,便待下楼。

“阿龙慢一点!”七姑奶奶喊道,“黑咕龙冬的怎么办?要替我们拿盏灯来。”

那间房正就是他跟老张的卧室,因而答道:“我桌上有洋蜡烛,还有包红头洋火,在我枕头下面。”

“哪张床是你的?”

“靠壁的那张。”陈世龙说,“红头洋火,随便哪里一划就着,当心烧着手。”

“晓得了!你不要走,我还有事情要你做。”

七姑奶奶摸着洋火,取一根在地板上一划,出现小小一团火,向阿珠那里一照,只见一身细皮白肉,她正拿件布衫在胸前挡着,刚想开句玩笑,只见阿珠一张口把火柴吹灭,低声说道:“当心他在外面偷看。”

转脸一望,果然壁间漏光,有缝隙可以偷窥,七姑奶奶便问:“阿龙,你在外头做啥?”

“我坐在这里,等你有啥事情吩咐。”

“你不是在‘听壁脚’?”七姑奶奶格格笑着,“你要守规矩,不准在外头偷看。”

陈世龙笑笑不响,阿珠便低声埋怨她:“你不是在提醒他?洋蜡烛不要点了!”

这句话让外面的陈世龙听到了,心里不知道是怎么一股滋味,想想还是“守规矩”要紧,便大声说道:“没有事我就下楼去了。”

七姑奶奶这时也觉得让他避开的好,“那谢谢你了。”她说,“你在楼梯口替我们把守,不要让人闯上来。”

有陈世龙把守楼梯,大可放心,七姑奶奶到外面胡雪岩房间里,找着脚盆,提水进来,两个人大洗大抹了一番,然后取出梳头盒子,重新涂脂抹粉,打扮得头光面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开了房门出来。

巧得很,正好裕记丝栈的老板娘,听说有“堂客”到了,带了一个粗做娘姨和一个丫头赶来,七姑奶奶是认得她的,招呼一声“陈太太”,接着便替阿珠引见。

等娘姨在楼上替她们收拾了残局,宾主坐定寒暄,问了问路上的情形,陈太太邀她们到家去住。

七姑奶奶怕拘束不肯去,转身跟阿珠商量,她也不愿住陈太太家,便以见了她父亲,马上就要回湖州,不必费事作推托。七姑奶奶也就设词力辞,陈太太只得由她们。坐了一会,邀客到她家吃晚饭,七姑奶奶答应等他们兄妹见过面,谈完正事再赴约。

于是等陈太太一走,陈世龙动手替她们设榻,老张和他搬到楼下,在丝包旁边安设床位。原来的房间里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七姑奶奶占大床、阿珠用小床,而这张小床,正就是陈世龙原来所睡的。

刚刚安置停当,胡雪岩和尤五回到了裕记丝栈。时地相异,感觉不同,胡雪岩固然神态自若,阿珠也还显得从容。七姑奶奶略略道了决定到上海来的缘由,随即向尤五使个眼色,示意避人密谈。尤五因为跟胡雪岩已到了共机密的程度,所以顺手把他一拉,一起来听七姑奶奶的报告。

“嘉定的人,昨天早晨来过了——”她把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

“这样应付也好!”尤五很欣慰的。

默默在一旁听着的胡雪岩,不曾想到七姑奶奶如此能干,不免刮目相看。她发觉了他的眼色,心里觉得很舒服,便笑着问了句:“小爷叔,你看我说错了话没有?”

“当然不错!”胡雪岩转脸对尤五说,“这下了掉一件心事,我们在上海可以好好动一动脑筋。”

尤五先不答他的话,向他妹子低声叮嘱:“阿七,我一时不能回去,家里实在放不下心,趁这一两天,路上还不要紧,你赶紧回去吧!”

七姑奶奶点点头,问起他们在上海的情形:“生意怎么样?”

这话在尤五就无从置答了,只是微微叹口气,见得不甚顺手。

“生意蛮好!”胡雪岩却持乐观的态度,“正在谈,就要谈出结果来了。”

事实上不容易谈得出结果,胡雪岩坚持不卖,洋行方面因为小刀会起事的关系,是在观望之中,所以最大的两项“洋庄”货色——茶和丝都变成有行无市,混沌一团。尤五因为生意方面不大在行,而局势甚乱,自不免悲观,因而才叹气不答。

“阿七,”尤五又说,“你明天就回去吧!”

“晓得了!”七姑奶奶不悦,“我会走的。不过张家妹子是我带到上海来的,总要把她作个交代。”

“交代她爹就是了。”

话是不错,但七姑奶奶一心要牵那条红线,巴不得当时就有个着落,这话又似乎不宜出口,因而沉默着。

“七姐!”胡雪岩看出她的热心,安慰她说,“事情是一定会有个好好交代的,急也急不得。我想把她先送回湖州,叫世龙送了去,那也就算是有交代了。”

“嗯,嗯。”七姑奶奶不置可否地,然后又说,“裕记老板娘今天请我们一起去吃夜饭,也该走了。”

“不行!”尤五摇头,“我们今天夜里约好一个要紧人在那里。你们去吧!”

于是乍一相见,匆匆又别,尤五和胡雪岩席不暇暖地,赶到一家“堂子”里去赴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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