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熙童临睡之前会偶尔想象,在什么情况下能重新见到邵阳。
也许是在衣香鬓影的公司周年酒会中;也许是在灯光摇曳的某某电影新闻发布会上;也许干脆是谈笑风生的XX剧组开机仪式上……总之,彼时应该满是温柔情态,不应当是现在这副模样。
她被终于落下的大雨淋至透凉,湿漉漉的米色风衣贴在身上,风一吹,颤微微地发抖,狼狈得像是只落水狗。
熙童徒劳地将双臂拢了拢,正好瞥到腕间手表所示时间:二十三点。
临近午夜了,纵是举办舞会也该临近尾声,更何况邵阳的作息规律,若非必要决不会熬夜,恐怕此时早已上床睡觉了,反衬出自己,像夜猫子一般。不,配上这副模样,活脱脱像《聊斋》里的女鬼,连半夜爬床,吸人精气的妩媚狐狸精都算不上。
熙童身后,仍旧是大雨倾盆。
她抿了抿嘴,仰首望着已然黑暗的窗户,最终还是抬起手,一段发白的红影便晃过眼眸。
已然随悠长的岁月褪去颜色的红绳,空落落地往手肘的方向滑去。
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大,叩在门板上,却仿佛一下一下地敲在心里。
熙童收回手,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回应。
邵阳不在。
她有些失望,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刚刚被雨一淋,又加上走上山来的一通折腾,撑住她的那口气早就消弥干净,人萎靡到不行。怎么在一得知刑嘉航的消息时,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跑出来,丢下所有的一切,一脑门地扎到这里?没告诉徐哥,也没请假,甚至都没打听一下邵阳今天有没有应酬,会不会在家?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就算是邵阳真的在家,过来打开门看到自己,大概会皱皱眉头,疑惑地问一句:“你是谁?”
不对,“你”字前面会被加上“请问”,因为邵阳永远都是那么礼数周到的。
哪怕对方不过是他旗下的一名小明星,还是曾经的。而娱乐产业,也只不过是他的兴趣之一。
真论起来,她连曾经的明星都算不上。若是两三年前还能这么说,现在……还有多少人会记得陆熙童这个名字?娱乐圈从来不缺少新鲜面孔,常青树只有那么几棵,更多的人,露一露面便消失了。
她陆熙童便属于后者。原本就是某场选秀出身,过五关斩六将,被誉为麻雀变凤凰的平民偶像,实则,明明白白提醒你,偶像前面永远都有“平民”两字。
看,自己没头没脑地,就这么直接地拍上老板家的门,都未曾顾忌到会有狗仔队跟拍。
突然之间,她觉得五脏六腑一抽一抽地痛。
熙童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门竟然在这个时候开了。
橙色的灯光扑面而来,随之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身影,被灯光这么一映,竟高大得似乎能将她包进去。
熙童错愕地抬起头,许是因为冷,许是因为紧张,老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只能傻乎乎地望着邵阳。
他似乎没变,一如既往的成熟稳重,大概是将他从床上直接拽起来的缘故,少了许多在媒体上所见的端正冷漠,发丝略微凌乱,柔柔地搭在额前,身上裹着的是件睡衣,带着居家的暖意。
他的右手拦在腰间,似乎是遮住开敞的衣襟,又似乎是护着胃。
这倒真像是两人第一见面时的情景。彼时,他胃病发得一塌糊涂,孤零零地坐在小区里的休息椅上,按着胃,没有人管,看起来十分可怜。
邵阳胃不好,也查不出来什么严重的问题,只是疼起来却要人命。
现在的他,看起来脸色也有些发白。熙童突然之间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地说:“我,我……”
明明前刻身体还冰冷着,此时背后却是一阵一阵地发燥。
就算是以前,初红的时期,邵阳的眼眸也不算过多地落在自己身上过,更何况是现在。
果然,他微微皱起眉,声音沙哑:“陆熙童?”语气里有一丝不确定的疑惑,声调起伏却与平日不同。
或许,还有一份惊奇,他真的还记得她?
熙童心中涌起几分欣喜,挺直背脊,望着邵阳轻声喊道:“邵总。”
邵阳漆黑的眸色忽然之间深下来,表情骤然平静内敛,好一会儿,才静静地开口问道:“有事?”
淡淡的疏离,像是看着走到自己眼前寻求帮助的路人。
雨水冰凉的温度一点一点又回来了,从脖子灌至脚跟,也许这样才对。
熙童仰了仰脖子,勉强与邵阳平视:“邵总,我希望能接下一份工作。”
“喔?”轻轻地,没有任何的起伏,邵阳微微垂下头,仿佛想听清楚熙童所说的意思。邵阳家的灯是温暖的黄色,倒映在他的面上,泛着层浅金。两人的距离那么近,突然,有些让人不敢直视的暧昧。
然后,他没有再说话。
熙童只得自顾自说下去:“事情是这样的,这两天我听说风潮科技想在公司里寻找代言人,为他们打入国内的第一款网游《剑情II》做宣传。这款游戏制作精致,内测的时候便听说好评不断,里面……”她几乎能将杂志上的宣传词都背下来。
“然后呢?”邵阳打断她,却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可这也足够令熙童忘记了匆匆打好的腹稿,直白道出目的:“我希望能接这份工作。”
“时至今日,你觉得你能吗?”邵阳仍旧淡淡道,言下之意却让熙童垂下头。
一时之间,静寂一片。
两人都没有说话。
她如此关注风潮科技,自然也知道这么大的公司,并不在乎省那么一点儿小钱,更何况他们今年决定正式进入中国市场,将办事处正式升级为中国区分公司。为了一炮而红,愈发舍得下本钱,怎么会让自己这个已然消失又无背景的小明星搭上顺风车。
喔,对了,现在她的身份只是个助理,连明星都算不上,多么不尴不尬的身份。
邵阳确实周到体贴,就连难堪的回绝也能做到柔和、不动声色,便让人看清所处地位。熙童只觉得脸上红热,可是下一刻,却仍旧抬起头,直直地望向邵阳:“我能!”复又觉得太过,便柔下声音,低低哀求道,“我真的很想要这个工作……给我个机会好吗?邵总。”
头顶上静默了好一会,她听到邵阳问道:“是同你当初参赛时理由一样吗?”
熙童点点头。
那还是几年前。想一想,竟连准确的时间都记不得了。总之,初入大学的时候,花儿般的年纪,年轻绽放、眼神清澈、皮肤光洁到连阳光都能滑倒。
只是那个时候的陆熙童,无论如何看,都是同花儿搭不上什么关系的。
那应该像什么呢?连路旁纤弱的蒲草都不像,就是一颗圆头圆脑的“小蘑菇”。
这是刑嘉航送给熙童的绰号,一个在心底记了很久很久的绰号。哪怕走在路上,听到有人这么喊到谐音时,也会忍不住回头望一望,看是不是他。
是不是他对着她笑着说:“对不起啊,小蘑菇。”
熙童很清楚地记得,空旷的医务室,校医不在,他扶着她坐在床上,第一次这么喊她,然后转身去翻校医的红花油。
地上还有些湿,应该是刚刚用消毒水拖过,空气中充满了清爽干净的味道。医务室的窗竟还是木制的,拂进来的微风带着干燥的木材气息。纯白窗帘飞舞飘动着,刑嘉航的身影就薄薄地映在那儿。
他抓着红花油回过头来,认真却又有些戏谑的说道:“对不起啊,小蘑菇。”
那一瞬间,熙童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了。
原本十几年一成不变的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忐忑的悸动充斥满怀。
他替她脱了鞋,揉了药,又送她回了宿舍,路上还满怀歉意地说:“有机会,我请你吃饭吧,算是赔罪。”
熙童不敢去看他的脸,只是微笑着点头。
她的心情是雀跃的,但并不抱什么希望。那件事情他又没什么错,能丢下比赛,照顾自己回宿舍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再说了,刑嘉航是什么样的人啊……自己怎能比得上。
只是事情有时真的很难说。在那之后,两人总是遇上。校园那么大,可好像总能在转角处遇到,那张英俊疏朗的面孔,笑得眉眼弯弯,让熙童觉得他好像见到自己心情就会特别好一般。
但熙童从不奢望,因为她知道,刑嘉航对谁都是这样。
刑嘉航是计算机系的传奇。刑家据说是江南望族,琴棋书画,这些只是基本家教。有一年,他甫入学校,迎新会上有师兄意外有事没有来,令节目差点开了天窗——如果不是他即兴的一曲《Por una cabeza》的话。随后,大一他就背着行李假期做支援西部的志愿者,大二开始还没多久,不声不响找到实习单位,竟是业界有名的网游公司,再加上那一堆堆用塑料袋装的荣誉……这样的风云人物,熙童想,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要不怎么老是小蘑菇小蘑菇地喊自己?
对人好,只是刑嘉航的习惯。他习惯了对所有人都好。
令熙童郁闷的还有一点,刑嘉航不愧是传奇,他的影响力太大,害得大家也都跟着小蘑菇、小蘑菇地喊熙童。
有一次,她们寝室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在那一头嗯嗯呀呀了半天,室友都怀疑是不是打骚扰电话的时候,对方才蹦出了一句,唉呀,我实在是想不起来小蘑菇的名字了。
电话是用的免提,室友们都笑了,二话没说就把电话递给熙童。
熙童原本想抵死不承认,但那个镜子里面,顶着齐刘海,戴着圆眼镜,身上穿着T恤圆滚滚的女孩子,怎么都贴切那个词。就是太贴切了,熙童觉得自己也应该有玻璃心一下的权利。
老大不情愿地接过电话,还准备反驳说,我叫陆熙童。对方轻轻地笑了:“小蘑菇,最近怎么样,脚还疼不疼?我答应要请你吃饭赔罪的。”
竟然是他。
就是那么不可思议,郁闷哗的下全部消失了,熙童忍不住,嘴角一下就咧开了,仿佛真的变成了被暖暖的阳光一晒,便飞扬起孢子的小蘑菇,每个细胞都是快乐。
那是刑嘉航第一次给熙童电话。印象是那么那么的深,以至于熙童现在都无法忘却,他说的每一个字,句子与句子之间停顿的时间,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回想起来。这一切,真正就是印证了四个字——刻骨铭心。
那时的快乐,多么谦卑而又真实。
熙童重新睁开眼睛,拢了拢湿漉的发,她不敢去看邵阳的表情。
她知道自己提了一个多么过分的要求。邵阳归根究底是商人,商人应当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而现在,陆熙童在商业上,已经没有那个价值了,怎么好向人家提出赔本的要求呢?人家和你有什么关系?左右不过上下级而已。
邵阳良久的沉默似乎暗喻着什么,他应该是在想用个什么好理由,好婉转地、得体地,但是决断地回绝她。
熙童咬了咬嘴唇,下唇立即闪过一丝隐痛。
在这几年时间里,熙童已经用身心体会过了,圈子里表面的平和下,有多少暗潮涌动。也不是没有心,体会不到那份委屈苦涩,更加没有那份痊愈力,第二天醒来便能完全粘补得没有一丝伤痕。
放弃吧。这一次,她的自尊心已经耗得差不多了,能省则省吧。
“我知道了。”突然,头顶上传来一声轻喟。
刚刚自己是在幻听吗?熙童诧异地抬头,邵阳正巧侧开头,望向玄关的时钟,待看清楚时间后,微微挑眉。他的侧面轮廓分明,眼角是带着上挑的痕迹,有些像凤眼,按理说应当目光锐利,可偏偏在他身上,只留有一片温润。
熙童一直觉得,君子如竹,君子如玉,无论是哪一种形容,对于邵阳都很适合。
“我送你回家吧。”不待熙童回味那声天籁的真假,低低的男性嗓音又道。
“这……”熙童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我不好意思。”
不是客套,是真的不好意思。自己太幸运了,邵阳愿意给这个机会就已是惊喜,怎么好再要求更多?幸运是装在糖罐里的糖果,存量有限,一不小心,提早拿光了怎么办。
邵阳十分温和道:“这附近很难拦到出租车。”
“可是……”
“时间不早了。”
“我……”
“我明天早上还要开会,和董事会预定时间是八点钟,因为十一点有飞机,我需要同team一同去美国,开始一个重要的谈判。”邵阳淡淡地说道。言下之意仿佛是,如果你同我再推托,就是浪费我的时间,我送你回家后,还能再睡一会。
熙童已经无法反驳,好像再拒绝下去,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多不人道的事情。
最终,她还是垂下头:“那……”
好字还没有说出口,突然自客厅内,有人扬声问道:“怎么这么久?邵阳,是谁在外面?”婉转而温柔,那嗓音好到能让无数人沉溺其中。
邵阳回眸望向客厅,低声道:“很快就好了,你先睡吧。”
熙童这才回过神来,连退了几步,脚底下好像是女巫皇后所踩的烧红铁板:“邵总真的不用送了,我来的时候是坐出租车过来,让师傅在前面的路口等着呢,总不能让人家白等这么久,我先走了,多谢邵总。”她语无伦次,急急地说完,转身就跑,无暇顾及其他。
身后又传来一阵声音,邵阳没有追过来。
这样也好。
熙童慌不择路,等她跑出来了一段,才发觉自己怎么是一副落荒而逃的架势?
按理来说,邵阳是老板,老板谈女朋友,关小员工什么事?多正常,多天经地义啊。身为邵氏投资的掌门人,手握娱乐公司,虽然平时鲜少在娱乐版看到他的绯闻,唯有大动作时做做专访,可是邵阳一个身心正常的成功男人,就算他自己一心只为工作,广大女同胞们也会觉得资源浪费。
熙童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自己也是太幼稚。大概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之间撞破了原来高高在上的老板,也是要尝人间烟火的,才会尴尬至无以复加吧。
刚才她实在是太没礼貌,若是改天再见,一定要向邵阳道歉才是。
雨已经转小,在微亮的路灯下面,如同一小段一小段的银线,亮亮的、晶莹溢彩,一点都不像来的时候那般恼人冰凉。熙童拢了拢湿凉的衣服,嘴角却弯起,眼底都忍不住透出笑来。
其实根本没有出租车师傅在等,这里也确如邵阳所说,很难拦到出租车。熙童却没有一点不开心,就这么慢慢地走下山。等到全身已经找不到一丝湿的地方时,她才拦到车,而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天快亮了。
她仍旧觉得今日真是她的幸运日,这一路虽然走地漫长,却安稳。
等熙童回到家,朝阳才刚刚升起,不过是一室一厅的小房间,薄薄的一层暖意从窗户里映进来,琴谱丢了一地,淡青的墙纸上,密密地绘着漫天飞舞的青草,空气中仿佛透着雨后天晴的味道。
紧绷的身体唰地松下来,熙童这才觉得浑身冰凉,疲惫不堪。急忙换下衣服冲了个热水澡,也顾不了头发还湿着,就一头埋进被子里。
幸好今天休息,她没精力去管徐子昂、苏妍最后怎么样了,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香甜无比,被门铃吵醒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呢。
顶着一头乱草般的头发,熙童跑去开门,立即被一个爆栗赏到头上。周思叉着腰像机关枪:“陆熙童!你这丫头昨天跑哪去了?我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后来还给我关机!我还真怕你被卖了呢!哎哟,你的脚是怎么了?”
熙童还没醒,捂着额头没反应过来:“啊?”
“小傻菇,你真是笨死了!”周思指着熙童的脚。
熙童这才发现,每只脚上都磨了四个透亮的水泡,按上去有软软的痛意。
看上去架势怪吓人,难怪周思大吃一惊。熙童却觉得好生怀念,都已经好久没有磨过水泡了。
当初选秀结束,也算是正式迈入娱乐圈,公司给配了经纪人。那段时间里,经纪人对她耳提面命,时时提醒,特别是鞋子方面,更是禀乘高跟鞋是女人最好的武器这一条,勒令熙童将所有的鞋一律换成了高跟,差点儿连拖鞋都不放过,至少七厘米,这才显得双脚修长优美,姿态漂亮。
经纪人只是说:“公司里腰细腿长容貌靓丽的女孩子多了去,你同她们站在一起,倒是可以当M中那个低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