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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坏坏的故事四:图片小许到著名图像艺术家老许(1)

小许,图片小许,摄影师小许,摄影家小许,著名图像艺术家老许,十年如一日地一边搓着双手,一边把双脚伸进拖鞋。拉开窗帘时他看见了几日不见的太阳,于是脸上漾起一丝笑意。躺在靠墙一侧的妻子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子问他,几点开幕?

他一边用手指挑选着西装的颜色一边回答,下午五点。真好,那么高雅的画廊,他的妻子说着,慢慢滑下去,我再睡一会儿。

那真是一个高雅的地方。离新天地不远,在石库门房子和摩天大楼的中间,并排两幢,高级酒店式公寓,来此居住的大半是外国游客,因为比其他大楼都更高些,阳光也显得格外充沛。几套沙发椅的摆放使这里看起来更像一个高级沙龙。雪茄的气味,咖啡的气味和红酒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填充进这个恒温的空间。女老板,典型的台湾人,上海丈夫很会讨她欢喜。他们认为老许的作品中文名字太长,用英文名字给改了,对此三个人之间没有产生任何争论。的确好记。翻回中文是:作品1号,依次类推至作品45号。整个筹划期,女老板一直在手机上和做画框的小老板较劲,画框与衬纸一改再改,这期间老许一直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直到昨天晚上,他才终于向她挑明了他的想法:他不认为该付给她50%的佣金。然而她的反应只是抬起头盯着他看。她的丈夫在一旁假装专心致志地看着报纸,半个小时,总是那一面。大标题:女人,单身并可爱着。小标题:你会是哪一种单身女人?最后老许动情地感叹,艺术家的生活真是艰难啊。艰难生活的艺术家没能激起小眼睛台湾女人的同情心,她“啪”地合上皮面笔记本,将它挡在自己并不丰满的胸前,站起来十分日式地向他鞠了半躬后转身离开了。坐在妻子身边的丈夫,此时放下了报纸,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老许,已经做好了准备,在老许那失望的脑袋转向自己时,向他送上歉意的鼓励的微笑。老许成功地褶出了一个笑容。这真让人失望。

在老许的记忆里,让人失望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整整十年(对于一生来说其实不算漫长),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这个。堆在他桌上的新闻通稿十年如一日地弥漫着相同的气味:现场挥发后淡淡的血腥气,乳白色塑料手套新鲜的橡胶味和中档烟草的枯焦气。他总是为该在什么时候,又该以怎样的数字去告诉媒体而心神疲惫。一拖再拖(经验之谈)。他记得有一起事故,他从一月一直拖到了年底。这期间记者们单刀直入,婉转迂回,但他始终不把答案向他们挑明。他默默地看着他们挂在胸前的相机。终于有一天(命中注定的重要日子。转折点。里程碑),他对遗忘在办公桌角落里的一架相机产生了一些兴致。他托起它,眼前的世界缩进了取景框。他,按了一下快门,门边衣帽架上敞开的黑色夹克衫,凝固了,被永久地封存在24×36毫米的胶片上。那件衣服在三个春天过去后进了距离上海半径400公里的一户乡村人家,它在那里继续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并很快被卷在废纸里的金黄新疆莫合烟丝(一元钱一包,在新疆卖四角八分一斤)烫出了两个洞。当然,这对胶片上的那一件没有任何影响。

在一次交通事故现场,他自告奋勇提出由他承担记录的重任,尽管那时他连怎样补偿曝光量还没弄清楚。他眯起一只眼睛,一只苍蝇在他的耳边盘旋了一会儿。阳光不错,树叶在风里沙沙响,他蹲在地上,一只膝盖抵着水泥路面。回到办公室后他发现,那里红红的。几天后他敲门进了领导办公室,瘦叮叮的领导正在一声不吭的皮椅子上用水果刀削着芒果,很快削下一块,递给他。他的腮帮子甜蜜地鼓起了。领导擦了擦五只手指,慢慢地伸出,抓住了他手里捏着的那张纸。

那天下午三点刚过,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小许走出了大门。他决定步行回家。一个小时后,他终于走到了楼下。那是一幢建于上世纪中的老楼,即使把皮鞋脱下拿在手上,踮起脚后跟,楼梯和地板还是会吱吱作响。夜晚上床后,小许总是提心吊胆,他担心自己的动作会使整幢房子有节奏地震颤起来。他不想继续住在这里。然而这个傍晚,他觉得它如此安静。长时间地走路使他的双腿发软,他在正对洋房的小草坪上坐下了。他举起了相机。

速度:1/125秒。光圈:2.8。焦距:200毫米。排水管。剥落的墙皮。一辆自行车靠在门前的水斗边,后座上固定了一把小椅子。瓦与瓦之间的缝隙里正生长着一棵嫩嫩的小草。三楼窗口的老妇人裹在深藏青外套内隔着窗纱向外望,一下一下地抿着嘴。天空颜色开始发灰,一群鸽子迎风抖动起它们的小白翅膀。晒台上的衣服跟着抖动起来,最靠马路边的是一只粉红色嵌银线袖子,它鼓胀着,好像睡美人突然苏醒了。

这些35mm底片被放制成10×12英寸的大幅照片后,多出了许多细小的沙砾般微粒。它们显示出的带斑点局部让七十八岁的老王董事长泪水模糊了。六十年前,我皮肤雪雪白,它也是,现在多出那么多斑,还是跟它一样。他气喘吁吁地感叹,是得拆了。当他主动提出要以一个艺术家的规格展出这些照片时,小许的脸红了,开始不停地点头。送老王董事长进了安检线后他散步似地走出机场,然后突然飞奔起来。五百多米后他停了下来,招下一辆出租车,直奔昔日的那幢老房子。

他其实不喜欢挖掘机和墙壁接触时发出的“嘣嘣嘣”声。巨大的铁臂先拔去二楼的一块块砖头,整层楼掏空后,上面的部分将会在重力作用下塌陷。他最大限度地远离,再通过焦距的调整赶上。巨大的烟雾包围了他的镜头。几分钟后他发现,嘴里都是灰。

就这样每天花一个小时在这里。

五年之后,这些图像集体出现在美术馆二楼,靠近楼梯的一堵墙上。“失乐园”。小许站在那里,他的脑瓜顶有点秃了。

那一年,摄影师小许有了儿子。他开始拍摄孩子,废墟上、高楼前,所有的地点里都嵌进一两个男孩女孩的形象,有的调皮有的忧郁有的啃着指甲有的吮着雪糕。在一个因为老死已经被人遗忘的评论家文集里强调过这一点:小许的“恶之花”,将镜头对准孩子与粗暴的城市建筑,创立了一种复杂的、视觉上引人注目的研究方式无机体与有机体经过摄影师主体的客观性呈示,获得了客体的主体性呈示的可能性。

在拍完这一系列后,摄影家小许开始频繁地陷入沉思。他预感到自己将会成为大师(如果大师仍被人们需要的话)。他开始向初次见面的采访者们谈起他已经去世三年的父亲,老人家曾是一名业余园艺爱好者,送出的作品引起过专业人士的广泛关注与赞赏(仅仅局限于口头),正是这位伟大的商店会计使儿子从小接受了人工美的熏陶。看着年轻的记者飞快地记录,他低下头,用手背揉着眼睛,不再吭声。沉默是所有声响中最令人难以忍受的。这种耳濡目染的熏陶对一个艺术家的成长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记者这么一说,小许也就揉完了眼睛。

有一天小许穿着全套观奇洋服去美术馆拜见一位资深策展人,了解对方将举办的展览主题。有空过来聊聊,在他第一次展出“失乐园”时策展人这样对他说,我中午晚上要出去吃饭,别的时间都在办公室。他去过一次,对方出国了。这是第二次。办公室里除了那位戴着眼镜的策展人坐在办公桌旁敲打着桌面外,还有一个板刷头男人,他就坐在宽大的办公桌上。他们冲着他一起开怀地笑了。小许在板刷头男人的背后走过,来到斜对着策展人的窗边,在椅子上坐下了。小许,为什么坐得那么远?在我这儿,你可以和他一样,想怎样就怎样。小许站起身,把椅子挪了挪,再次坐下。在互相介绍之后(板刷头男人,比他年轻十岁,得过一次国际大奖),他带点怨恨地发现,他们很快把他遗忘了。

他一声不出地听着他们讨论,他们大笑过一次,他跟着咧开了嘴。大约半小时后,男人从桌上跳下,转过身向他伸出手,他赶紧站了起来,一秒钟的握手,男人随即走出办公室。他听着运动鞋在长长的大理石过道上发出轻盈的沙沙声,在确信对方已经走远后他才开口。是的,他有些新的想法。

真得感谢他的儿子,小家伙近来迷上了玩具汽车,发条开的、齿轮旋的、磁铁吸的,还有用电的。他的妻子向他诉苦,眉头皱着,他发现她的肌肤松弛了。川字纹,法令纹,双下巴。可怕的衰老,小许想。妻子不是个美人,也许当初应该再挑挑。不过,再美的女人还是会衰老。(顺便提一句,这位妻子,当年曾经七次退回小许的情书,不过后来,小许顺利地请她坐上了自己的自行车,那天下午,在著名的“情人路”上他骑了一圈又一圈,有一圈甚至来了个双脱手,路边小洋楼里的居民们同时听见了女孩的惊呼声。)那,还是给他再买一辆?妻子蹲在地上,收拾着儿子的玩具箱。儿子坐在厅里的沙发上兴致勃勃地看着动画片。他同意了。晚饭后他们一家三口去了商场,给小小许买了一辆漆成军绿色的遥控吉普车。五十九元。旁边一辆KYOSHO出品敞篷跑车,银灰色宝马Z8。1:12。高级合金。詹姆士·邦德座驾(007系列《末日帝国》)。三千两百元。做工极精致(一对门把手,各能弹出一只导弹发射器)。为什么那么贵?按照原车型标准比例缩小,不可多不可少。小许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一道神奇的光在那一刻穿过了他的大脑。

他买回总长五十米的盒式皮卷尺。他每天从冲印店拿回四卷10寸照片。他用美工刀抠下楼房、人像、公共汽车、气球、西瓜及其他。他每天做除法。有些物体难以测量,树(爬树真令人难堪),空中的鸟,还有烟雾,这些都令他短暂地烦恼了一会。他谨慎地选择了那些比较容易测量出边线的对称物体。

半年后的美术馆。沿着轮廓小心刻下的平面物体贴满了靠近入口的一堵墙上(这次是在一楼),每件物体下面都用极其精准的数字显示出与原尺寸的比例。这些使用创艺简粗黑字体打出的数字结实粗壮地肆意排列,但是边缘,墙的边缘强迫这些奇妙的、少有重复的数字到此为止。一条无形的边线展开了另一个世界:板刷头男人在各种各样的水边记录下各种各样的瞌睡。每一种瞌睡都有几种可能:思睡,第一次快相睡眠,慢相睡眠的浅睡阶段,中睡,深睡,从慢相转入快相,从快相转入慢相。过程在黑暗中滑行,黑暗却置身于明亮之中。明亮照耀着人和水(有一处是海,从画面上看起来无边无际)。这些闭眼无视的姿态使小许感觉自己和自己的数字一起,被强行隔离开了。他在自己的墙边徘徊,听见人们向板刷头男人提起了博尔赫斯。那一天,盘旋了半年之久的创艺简粗黑线条终于在他的头脑中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这样一些词语:梦境。生存。睡眠。死亡。河流。生活的流淌……好长一段时间,他不止一次地做过一系列大同小异先甜后苦的梦:他梦见自己追随一个极其美丽的背影来到湖边/森林里/山脚下(有一次是在盆景园里),背影缓缓转过身,穿着T恤牛仔的板刷头男人冲他爽朗地大笑起来。

人们发现小许越来越爱说话了。每次向陌生人讲述即兴重组的故事他就激动不已,一股暖流从心底油然升起直到鼻尖(那里长出了一个大红粉刺)。他所用的原材料少有变化,但在他颠来倒去的精心拼搭之下照样演绎出各种版本,版本与版本之间既有共性又有个性,类似孩子们童年爱玩的一种名叫七巧板的游戏:简单的七块板,以各种不同的拼凑法彼此紧密地连接成几何图形(三角形、平行四边形、不规则多角形),具体的人物形象,动物(猫、狗、猪、马),建筑(桥、房子、宝塔),中、英文字符。终于有一天,板刷头男人拍了拍陶醉在自己精彩语言游戏中的小许肩膀,小许转过身平视着对方(他们身高相差一厘米),有什么事吗他问。没什么,一根头发,老许,你有白头发了。老许微笑着看看板刷头,指指自己的脑袋请求道,帮我拔了吧,我不怕疼。那位看也不看地转身走开了,别拔,越拔越多。笑容开始颤颤巍巍,还好,还挂在那儿。

时间是上午八点,老许穿着黑色丝绒西装在马路上走,紫色的领带看起来很华丽,这显得老许的脸色有些枯黄。当心当心,靠边靠边,公共汽车靠站的声音刺耳,这个站点由于有六路车停靠而显得特别拥挤,老许在人群中间迟疑着,人们撞着他的肩膀。他加快步子往前,被挤下了街沿。昏。直接反应是头皮有些发麻。

昨天晚上他要求了妻子。她涂了几层保养品的脸蛋摸起来黏乎乎的,闭着眼,看不出是困倦还是期待。她静静地接待了他。柔和的呼吸声包围着他,让他为自己硬梆梆的举止羞愧了。很快他穿上了内衣。又能安静一个星期了,他觉得他听见了妻子心里的感叹。他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在拉上窗帘没有灯光的床上他没看清什么,她在身旁,于是他抚摸了她的头发。她往上拉了拉被子。睡吧,她低声说。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喂,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声音。对方以十分坦然的语气告诉他,有两张照片粘在了一块,被强行分开时有一张,就是阳光下有很多颜色的那一张,他形容道,哪一张?有很多花,黄的红的,花圃的后面有几面旗子,蓝的黄的红的,中间有一朵,现在没了颜色。听到一个犯了错误的人如此轻描淡写地陈述,老许感到十分气愤。没什么,我已经重新打印了一张,40寸,巨幅。一辆自行车从老许身旁擦过,铃声叮叮地响,你原先那张是30寸,我还给你配了个白框,男人继续说着。好吧,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放得更大。男人笑了,来拿吧。

四十五分钟后,老许侧着身子端着这个四周被刨得极光的白色大玩意儿从一幢古铜色大楼里走了出来。人们充满好奇地看着这张照片,几个司机先后在他身边停下了,探出了脑袋,老许叹着气,但是他并没有立刻拦下一辆出租车。他吭哧吭哧地慢慢走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第二个红灯过去之后,突然,一个溜冰鞋男人猛地撞到了他的右边胳膊上,哧拉一声,照片破了。

你怎么这样!老许感到自己的脸开始抽搐了,他把画框咚地沉到了地上。一阵风吹来,挂在框上的几块标准相纸动了动,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老许几乎想哭了,你知道吗,马上我就要送它去展览,你不觉得它很好看吗?是的,真漂亮,那么多花,男人一边低声赞扬一边掏着钱包,非常抱歉,没想到,我毁了一件艺术作品。不,我的水平一般,很一般。老许突然很想抽支烟。不,多美的花,多好的照片,您要不要来一根?两支“中南海”被点燃了,老许心不在焉地看着烟雾,淡蓝色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开后,很快不见了。短暂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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