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DO爱过的女人并不多。“我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爱,而不是和我谈过几个月的恋爱或者上过床。”他和之前的女友断断续续相处了八年,她放弃了设计服装的工作,陪他从巴黎来到上海。他们没有结婚但她把他看作丈夫。去年八月她拖着行李箱走出浦东机场时一定没想过,八个月后她得独自一人回去。她不知道她的情敌在哪里。天知道那会是我。DODO在MSN上用拼音告诉我,“为什么我整天想你?真麻烦”时,我是多么的高兴,立刻拿起电话把这句话转述给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听。我把那个倒霉的女人撂到了一边。我最要好的女朋友提议一起去咖啡馆坐坐,我一边把漂亮的热巧克力搅拌得黑乎乎,一边说起了DODO。一个父母相继失业,为了完成大学学业自己通宵在旅馆打工的男孩。有一个组建了四年的Grunge乐队叫“耳屎”。他还是法国柔道第五名,你想得到吗?你呀,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对我说,我更希望你爱上个事业有成的成熟男人,能给你足够的钱让你只专心写作。我严厉地批评她的想法,她同样很粗暴地提起已经成了过去时的那几位。我们一边喝着浓郁的热巧克力,一边气鼓鼓地各自想着心事。然后,就像我们每次见面一样,她开始说起她的爱情。一个在妻子和她之间来回撒谎的男人。这个单纯善良的姑娘买了一大堆餐巾纸,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我床头的电话常常响起,刚才说到的故事梗概被她的哭腔反复扩充,枝繁叶茂。
我不打算带DODO去我母亲家。拆迁那年我住进了大学宿舍,她和她的第二任丈夫在离老房子十多公里远的地方有了一套新房子。靠近植物园。和他们一起搬完家后我母亲招待我吃了晚餐,然后送我去了公共汽车站。她早就发现我和她的第二任丈夫关系不睦,她决定我们应该减少见面。寒暑假的时候,我呆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打来的饭菜倒是多出许多,真可惜了。你可以多和同学交流交流,多看看书。我母亲在我上车前向我建议。听到她说这些,我忍住气愤,点点头。大学二年级春天,我和几个朋友搬进了一套毛胚房,我们在地上铺起床板,被褥,摆上枕头,几个人一起睡在同一个房间里。
我第二任父亲去世后我母亲央求我搬回家住。那一天,我从静安寺的公司出来,换了两辆公共汽车到家,发现母亲已经把从前就说属于我的小房间收拾干净了。我原本只打算看看她就走,但发现她已经为我铺好了床,还在床头柜上放了一大瓶鲜榨黄瓜汁和一盆水果,我决定留下。我去他们从前睡觉的大房间转了一圈,发现写字桌玻璃板下压着的全是我的照片。没有一张她丈夫的照片。她把它们藏去了哪里?写到这里我希望没有任何触犯死者的地方,我可不希望他在我关灯睡觉的时候走进屋子,也不想被他的指责吓醒过来。
我母亲坐在她的大床边,床单白底蓝条,干净清爽,她拍拍床沿让我坐下,我觉得非常不舒服。不,他死在医院里,这是新的,他从来没在上面躺过。如果是他躺过的床单,我肯定有心理障碍。我依然记得她在大床上只摆了一个枕头。她整晚都在说话,她说到的我第二任父亲那四个女儿我一个都不熟悉。我母亲除了一个亲哥哥,没什么亲戚。我小时候从不跟着母亲走亲访友。日后我也不打算嫁入一个大家庭,庞大的家庭使我心生怯意。我母亲说得口干,趁她去厨房倒水喝的工夫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我说我打算睡了。可能是不想我不高兴,于是她也到房间里去睡了。我其实不想睡。我发现书架上有些书,并认出其中几本是我第二任父亲的。我小心地挑出属于自己的一本开始阅读。我很高兴终于能摆脱一个死人的事情了。
在这套房子里住了两个多月后,我认识了我的前夫。每天晚上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和他用电话聊天。我母亲向我抱怨,好几次她都被电话铃声惊醒,她一过八点就上了床。因此一天晚上,我去了他家。我的小床太小了,他一面整理深藏青的床单一面说。没关系,两个人挤一下会很暖和,说完我就去了卫生间洗漱。等我忙完开门出来,发现屋里已经漆黑一团。我在卧室门口迟疑地站了一会,听见他小声说,快过来。我一丝不挂地走过去钻了进去,他的睡衣和床单都还冰凉。我开始主动亲吻他。突然他就来了高潮,这与我的技巧没有任何关系。他有六年没接触过女人了。他瘫在那里,很快进入梦乡。我到清晨时才迷糊睡去。
我开始向我母亲提起他。我想邀请他到我们家来。我母亲不动声色地提起了我过去的几任男友,尤其充满感情地回忆起了我初恋那位。她告诉我她很清楚我都在那座老房子里干了些什么。那时我才十几岁,对性的事情充满求知欲,他也是,我们在阁楼上坐着趴着做起爱来,一点也不担心我母亲也许会在楼下听见。事实上她全知道。她特别满意那个男孩因此总是借故出门,她一走他就把手从我的胸前伸向我的小腹以下。如果她还没来得及出门就已经听见奇怪的响动,她就小心地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我只以为她睡着了。她一直很喜欢睡觉。我们轻手轻脚地下楼,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半,我在他身后把门掩上。因为她的讲述,我特地回忆了那四年,好像没有什么精彩片段值得记录下来。
既然我母亲坚持己见,不想再接见一个不是我丈夫的男人,因此那些日子我做了点努力,那年圣诞我就领到了结婚证。我母亲终于同意去我们的新房见见他和他的父母。她已经很多年没去过餐馆吃饭了,她非常注重卫生。那天是一月一日,他的父母起得比平时更早一点。他们买了许多菜,包括我母亲非常喜欢吃的虾。总体来说他家比我家有钱得多。为了不打破我母亲晚上八点上床睡觉的习惯,晚餐傍晚五点开始。
我们的新房离我母亲家不远,三站路,四点多时她拎了几斤水果出现在门口。他们请她喝茶。他们都喜欢喝茶,有不少好茶叶,但我母亲拒绝了,她担心晚上睡不着觉。她要了白开水,还趁机教育了我一句,结了婚就要安心过日子,日子都是白开水。我当然知道没有任何饮料能像白开水一样每天都喝。我也没有每天出轨。
菜全上桌了,他的父母建议我们坐下来,我母亲一直站在我旁边,此时不得不分开了。她一个人坐到了餐桌另一头。餐桌不大,我母亲离我只有一条半胳膊之遥,她最喜欢的虾就放在她面前。虾很新鲜,个头也很大,肉质富有弹性。我母亲以极快的速度解决它们。她吃得够多了,开始一五一十地说起我小时候体贴她孝顺她的故事。他们全都摆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以至于我母亲觉得她的小宝贝当真那么可爱。事实上那时她常常用把尺子对付我。她看着我不停感慨,看看,一晃眼就已经那么大了,再一晃眼,我就可以做外婆了。这真是整个愉快夜晚最激动人心的一句话。他的父母立刻开始同她商量了,他们都是医生,认为他们的专业知识更能胜任带孩子这件事。而你,你身体不好,带孩子很费体力。他们不客气地向她指出事实。她已经不再微笑了,她转向我。我看,你还是生双胞胎比较好,我一个,他们一个,我们可以比赛,她自以为声音很低地补充了一句,看看谁带得更好。那年我才二十五岁,我从未想过生孩子这件事,我很不乐意地摇了摇头。晚餐继续下去,我们继续交谈,继续往嘴里塞东西,往外吐骨头,他的母亲一见我们当中有谁杯子空了,就站起来给满上,但是很显然,气氛已经和刚才不同了。吃水果时我母亲毫不遮掩地打了一个哈欠,人人都能看出,我母亲想回家了。于是我建议由我送她到车站。
她一出门就向我道歉,不该扫大家的兴。我还以为你能开开心心,我说。我怎么开心得起来,她向我抱怨道,你们全是成双作对,看上去都恩恩爱爱。我们可没什么过分亲热的动作,我反驳她。但在我的眼里……她低下头,不再说话了。我伸出我的右胳膊揽住我母亲的肩膀。你不能跟我一起回去了,你现在是有丈夫的人了,我还是一个人。为了平息她微弱的抗议,我答应她会经常回去看她。你快养个孩子给我吧,她请求道。不,有了孩子我谁都不给,我自己带。我冷冷地拒绝了。你走吧,你回你的新家吧。她什么话都不愿意同我说了,一个人上了车。我回到我的新家,我丈夫和他的父母坐在沙发上,靠得紧紧的,笑嘻嘻地说着话。就算我想,IKEA的双人小沙发也不允许我和他们掺和到一起。那天晚上我丈夫把我拉进他怀里。我用很坚决的语气告诉他我累了。
一星期后我去看我母亲,她已经忘记了那天晚上对我的失望,但她仍然记得那顿晚餐。他们应该买瓶葡萄酒,而不是可口可乐,我母亲批评道,他们仍然用豆油。我母亲早就开始用我给她买的橄榄油做菜。我很喜欢用橄榄油涂身体。我能将初榨、特纯、混合之间的区别说得头头是道,可我还没到橄榄油行家的地步,没法区分出西班牙、意大利、希腊的产地差异来。
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