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海棠这一生,只后悔做了两件错事。
第一件,是助痴痴深爱的男人登上皇位,母仪天下,淡看他绝世风华。
而这第二件事……
——
雨静静地砸在不远处的海棠花上,无情地猎杀着它那毫无声息的芳华。绿肥红瘦的悲凉,在这凤栖宫中尤为显目刺眼。
“娘娘,天微凉了,回去歇着吧。”宫女轻手轻脚走到谢海棠的身畔,福了福身子道。
那静立窗前的鹅黄身影并未动身,无声无息地看着那早已憔悴了的海棠花,让她微微心颤——皇后娘娘终是失宠了。
直到那海棠花最后一片嫣红落地,谢海棠这才回过头来,淡淡地瞥了一眼宫女,漫不经心道:“画容,三皇子呢?”
“三皇子……”画容微微错愕,不知如何答应。
画容的吞吞吐吐,聪慧如斯的谢海棠又怎会不知?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却终隐在了深邃如幽谭般的眸子里面了。
跟随南宫轩辕十二年,在助他夺得皇位、诞下龙子之日,坐上了梦寐以求的皇后宝座,可这位子做得并不安稳,人人都惧怕自己的心狠手辣,可是否有人记得,谢家庶出五小姐,也曾有那柔情一面?
作为宰相谢忠国的第五女,她应是万千芳华,牡丹会、丹青宴上众才子追捧的对象。可惜了,自己的母亲却是一个被酒后宠爱、身份低微的青楼女子。加上善妒的宰相夫人煽风点火,她谢海棠,在人们眼中始终是一个会毁灭谢家的丧门星。
而府中掌了大权的老太太,却也是一个迷信人物。
为了谢家不衰败、为了自己百年之后能给祖先们一个交代,老太太毅然地找了法师送行,将出生方有七月大的自己,连同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母亲,去到了远方的安来镇。
金枝玉叶、流落于市井街巷。这在大户人家里面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隐隐地,大夫人便悄然出手了……
六岁时,母亲被大夫人派来的刺客杀掉,而也正是如此,她终于遇上了自己一辈子的劫——南宫轩辕!
忆及往事,谢海棠的眼角微微湿了,她急急忙忙拿帕子掩了掩眼角,擦掉那并不存在的眼泪。
“画容,起凤撵!”
当初若不是谢海蓉,她不可能来到京城。
当初若不是谢海蓉,她不可能再遇到六岁时的救命恩人。
……
现在,是自己去看一看这个嫡姐的时候了。
谢海蓉,取字洛水,意为洛水女神甄宓。
作为谢忠国最疼爱、最骄傲的嫡出女儿,仿佛天下之中最美好的字眼和事物都不可以形容她,唯有那纯洁如洛神,方能与之相配。
“娘娘不可!”画容如同惊弓之鸟,倏地冲过来,方发现自己失态了,当下跪地求饶:“奴婢该死,请娘娘责罚。”
“何罪之有?”
她凤眸盯着地上翠衣袄子的画容,心中愠怒。
跟了自己六年,还是不知道自己的脾性吗?
画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谢海棠,还是那么美,如同六年前对自己伸出援救之手一般,美艳不可方物。其实她一直都看不懂眼前的女人,更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何方神祗下凡,如此聪慧、如此骁勇。她可以温柔到如同春华湖中的粼粼碧水、亦可以无情到如雪山之巅的万年玄冰,甚至于可以超出人之常伦的残忍。
她觉得,皇上在皇后和贵妃之间选择了后者……是一个错误!
“娘娘,皇上……”
“母后!”
画容的音刚起,宫外便传来一阵颇为愤怒的稚子童声。谢海棠一喜,她的儿终是没有忘记自己!
“夜儿……”她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状态饱满一些,喜滋滋地迎了上去。
殊不知——
“母后,您真是太让夜儿失望了!没想到您竟然妒恨蓉姨到了这等地步,竟不惜下药害得蓉姨的孩子胎死腹中!”南宫夜看着平日里温柔素雅的母后,眼中一派失望。
今天在下学后,父皇叫自己去了御书房,他这才知道蓉姨被母后害得流产的事。
皇家秘闻何其之多?
尽管母后让人将自己保护得很好,不让他接触一点点皇家里面肮脏的事情,可从宫女太监嘴里还是知道了不少。
流产。
下药。
陷害。
只为了争宠。
这都是皇室里面常有的事情,索性父皇洁身自爱,后宫之中加上母后也不过才五位妃子。而临幸过的也不过只有三位,怀上的也是淑妃最多,可都是公主,对自己的地位没有丝毫影响。
谢海棠的脸慢慢沉了下来,“夜儿,是哪个贱婢在你面前碎嘴的!”
不是反问,而是肯定!
前两年有大臣反应自己只手遮天,把属于南宫轩辕的权利也给履行了,完全越了雷池。
为了避免麻烦,她退隐凤栖宫,再也不问后宫的事,更别说朝堂之上了。
南宫夜口中的蓉姨,便是自己的嫡姐谢海蓉了。她怀孕的事情自己早有耳闻,而作为帝皇,更应子嗣旺盛。
生夜儿的时候,她身子早已伤了,再生的话,也不过是自寻死路!
对于南宫轩辕有利的事情,她一向赞成,更别说插手谢海蓉怀孕的事了。
“母后,您真是太让儿臣失望了!”有了她这句话,南宫夜更加认定是谢海棠做的手脚。
始终也不过是一个小孩罢了,认为自己的母亲做了这样的事情,他只能抽噎道:“母后,以后您不再是儿臣的母后了!现在立马出宫!让儿臣……尽最后的孝道。”
砰砰砰。
说着,他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算是报答谢海棠的养育之恩了。
而后者更是愣住,不料想自己的儿子,竟是这种想法。
“这才是我谢海棠的儿。”轻轻抱住人儿的头,摸了摸柔顺的头发,“放心,母后这就去找你父皇问个清楚!”
窗外的雨愈发大了,男子伟岸的身影踏雨而来。在宫中也能轻功随行的,也就只有谢海棠与南宫轩辕了。
“贱人,不用你去寻朕,朕便寻来了!”人未至,声却如惊雷般砸来。
脑中酝酿了一盏茶时间的剑拔弩张,此时却没有那么难以面对。抱着南宫夜,谢海棠盯着眼前明黄龙袍的男子,越发平淡了。
现在的她,是一个母亲,而不是皇后!
“南宫轩辕……”
“放肆,谁允你唤朕名讳!”他冷冷一瞥。
眼前的女人憔悴了,虽然心中生气怜惜之意,可又浮现坤华宫中,谢海蓉流产,满床皆是鲜血的模样,他便再也无法控制了。眼前的女人,他怎能信任?即使助自己登上了皇位、即使为自己生了龙子,那也逃不开那些年的心狠手辣。
她可是曾经京城最为忌惮的女人,对待不肯招供的俘虏、囚犯,甚至不需要屏退任何人,直接就在庭院里展开一场血雨腥风的惩罚。
断手的、断脚的、削成人棍的,各色有之。
他不能够相信,眼前的女人不是伤害谢海蓉的凶手。
南宫轩辕那深邃的眸子越发冰凉了,目光无情得不是看一个同床共枕数年的人,“你这个贱人,朕早该想到的,哈哈哈,你这等恶妇,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能够害死,何况是你亲姐姐?当真是狠毒啊!”
一句恶妇、狠毒,砸在心中,谢海棠只觉满心痛楚。
她只想报恩,只想陪着这风华潋滟的男子一生一世。
可最后……
也罢也罢,这个男人,自己始终都是不懂的。谢海棠冷冷一笑,“皇上,跑来凤栖宫,就是为了冤枉臣妾?哈哈哈,本宫不知是何人想要陷害,可本宫话撂在这,伤害我,可以。但若想伤害我的夜儿,那本宫只能杀之!”
铿锵一句杀之,令南宫轩辕红了眼。
“你个恶妇!朕没有你这个皇后、更没有这种违抗父命的孽子!”南宫轩辕伸手,便对着南宫夜抓来。
“不要!”
画容变色,跪在一旁颤抖的她不知何处来的勇气,竟是跃身而起,挡在了自己主子面前。
南宫轩辕的武功早已登峰造极,杀一个没有武力的女流,也不过如同捏死一只蚂蚁罢了。
“画容——”
谢海棠红了眸,紧紧抱住南宫夜。她本以为画容是背叛了自己的,想着过些日子便找个由头解决,可没想到……
“哼!贱婢!不自量力!”
他甩了甩穿透画容胸膛的右手,血渍洒落在金色帘子以及青石地砖上,甚是刺目。
“父皇,不要伤害母后!”
“滚!”
砰的一声,南宫夜被自己崇拜的父亲随手一甩,甩到了一边,砸在柱子上掉下来吐出一口黑血。
“谢海棠啊谢海棠,念你助朕拿下江山,这才册封你为皇后,坐稳了这个位置。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我心爱的女人出手!这是你的惩罚!”眼前的男人笑得狰狞,一步步逼近。
谢海棠只觉喉头慢慢腥味,看着昏迷的南宫夜,更是心凉如碎冰:“南宫轩辕,你这个禽兽!连自己的骨肉都不放过!我这辈子,后悔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助你躲得江山!第二件,便是生了恻隐之心,将谢海蓉那心机深沉的女人带进宫里,让她锦衣玉食,借此慰藉整个牺牲在你皇位斗争下的谢家!可最后呢,你们天生一对,白眼狼夫妇,好啊,好啊!我谢海棠,终究是一个罪孽!”
“十二年前,我毅然放弃了所有,在你身后甘之如饴,冷暖自知,只为步步助你登上梦寐以求的皇位。七年前,匈奴来犯,我身怀六甲,却依旧不惜以夜儿为代价,亲征战场,助君破敌!三年前,朝中大臣渐渐不满你的统治,是我把所有罪名扛之肩头,龟缩在这小小的凤栖宫,而你,平步青云,笼络了民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褪下鹅黄衣衫。
“南宫轩辕!你看清了。我这身上十二道深可见骨的伤疤,皆是你皇位斗争下的付出!这就是一个女子的身躯!”
狰狞的疤痕如同一条条毒蛇,错落在肩部和背后。
“初嫁你时,先皇对你有所戒心……”
她裸着背部,展现在南宫轩辕的面前,背对着他,一字一句的说着自己的付出。
十二年的事迹,最后却归咎于一个死。
可笑!可笑!
“你这个贱人!还我孩儿——”不知谢海蓉在门口躲了多久,此时见两人沉默下来,竟是掏出匕首,朝着谢海棠冲了过来。
噗呲——
好痛!原来这就是心痛的感觉吗?爱了一生的男人,最后却是淡漠的看着自己。这就是自己的结局吗?
“拖下去吧,免得吓着贵妃!”南宫轩辕不阻止谢海蓉,直到谢海蓉哭泣在自己怀中时,才幽幽下令。
依稀之中,谢海棠只见到南宫夜被如同拖麻袋一般,和自己一样被拖了出去。
“若有来世,我谢海棠……定要更加冷血无情……绝不与人为善……伤害了我的人,百倍……偿之……”
老太监看着那衣衫不整被拖出来的人儿,终是叹了:谁道皇后蛇蝎心?谁道皇后冰川人?
这蛇蝎女、冰川人,也终是为了一个男人,身死殒命。
只是可惜了天资纵横的三皇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