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前途兄弟失和
“四·一二”事变发生的当日中午,各路势力鏖战正酣,淞沪警备总司令白崇禧发布了一则通告,大意是说:今天早晨,闸北的武装工友发生大规模械斗冲突,严重破坏地方的安宁秩序,本警备司令部为了保护民众的安危,将派军队解除肇事双方的武装力量,并派专员与上海总工会商讨善后事宜,以免再起争斗。
到了下午五点多钟,上海戒严司令部司令兼二十六军军长周凤岐又发了一通布告,内容如下:
“照得本日拂晓,本埠各处忽闻枪声四起,即经派人调查,据报,系有工人及莠民暨类似军人持械互斗,势正危急。当以本埠地处要冲,偶有不靖,势将影响大局。况当戒严之际,尤不容有此等越轨行动,危及安宁。本部职责所在,不得不力予维持,妥为消弭。当即分饬所部,赶赴各地弹压,不论何方面有不遵约束者,即依照戒严条例,勅令解散缴械,以靖地方……”
当这张布告一贴出来的时候,立即有人将此消息传报给杜月笙。杜月笙也是为之愕然,众家兄弟为党国赤胆忠心,舍生忘死,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消灭共产党,如今却被冠之以“莠民”、“类似军人”,说什么“越轨行动”、“影响大局”,这种说法自己不计较也就算了,但如何与那些流血流汗的弟兄们交代?
于是,杜月笙找来黄金荣,还有共进会方面的一些头面人物。大家对官方发布的两则如此措辞的通告也都纷纷感到气愤。杜月笙也不好说什么,只有苦口婆心,竭力安抚这帮战斗在前方的兄弟:共产党兴风作浪,包藏祸心,我们为国家效力,清除乱党,也是出于民族大义,共党不除,早晚也要祸及己身。
话虽如此,但官方措辞说得如此不伦不类,扰了共进会的斗志,大家几有懈怠之心。杜月笙生怕千方百计组织起来的共进会自此一蹶不振,岂不前功尽弃,因此大声疾呼:“我们做好自己的事体就行了,用不着管人家说什么。大家也都应该很清楚,政府不比私人,共产党做事总要有些顾虑。我们决不能中了别人的奸计,挑拨我们与政府的关系,到头来,他们看笑话,正好让他们渔翁得利,东山再起!”
几句话冲喉而出,这些对杜月笙忠心不二的青帮分子也不好驳辩。为了表示竭诚支持与拥护政府军的决议,杜月笙下命令,由他私人耗费巨资购得的那一批枪械和所有的弹药武器,一律送到二十六军,请周凤岐转呈中央,表示共进会响应缴械号召。向英租界借来的小钢炮,也派人派车运回去物归原主。
最后在杜月笙的一声号令之下,所有共进会人员都纷纷放下武器,一万多人按照预定计划,分批撤退解散。
七点多钟的时候,杨虎又打来电话,建议杜月笙多派些人,出去打听一下外面的风声,他唯恐工人纠察队不肯善罢甘休,这同样也是杜月笙一直所担心的。
“他们不肯善罢甘休,关我们屁事!”张啸林窝了一肚子火,终于爆发出来了:“他妈的!人都散了,枪也被缴了,共产党要是再来捣乱,我们这些‘流氓、莠民’,到时候还能派上什么用场?”
这突如其来的破口大骂,果然威慑十足,一屋子的人,都被惊得呆住了。大家觉得,这话倒像是对杜月笙相当的不满意。
张啸林犹自未尽兴,仍然骂骂咧咧:“妈个×,我们出钱出力,今天算白忙一场,从此以后,天塌下来也不要来找我们,好啦!我们走!”
说完,他一扬手,带着他的徒子徒孙迅速离开了共进会的总部。
黄金荣不知所以,摸了摸满脸的麻豆子,问杜月笙:“啸林今天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杜月笙满面愁容,颇为自责地说:“都怪我不好,既没有依他的意思做,又不曾说服他。”
黄老板觉得事情严重起来了,他急切地问杜月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杜月笙便原原本本说给黄老板听。原来,这次行动之前,张啸林就找杜月笙商量,他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一桩好生意。正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想消灾就得先拿钱来,这军粮与军械总是要发的,他主张,要求蒋介石先发五十万的军饷和三千支枪。
杜月笙考虑到,和蒋高层谈条件,从情面上讲不过去,何况还有杨虎、陈群这帮好兄弟的极力期望,自己驳不起这个面子;另一方面,万一因为这件事得罪了蒋总司令,日后给自己和青帮穿个小鞋,日子恐怕也不好过,于是,他没有采纳张啸林的建议。
如今,张啸林觉得,自己不仅没拿到军饷和枪支,就连自家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枪也一并被缴了,白白便宜了二十六军。因此,他当然恼火。
这时,大家才明白张啸林一怒而去的缘由。黄金荣不晓得中间还有这样的事体,怕杜月笙过于自责,劝慰道:“让他去吧,他那个叫驴脾气就是那样的,你不要睬他,歇一会,他自己会来寻你的。”
由于过度劳累,眠宿无常,杜月笙早已满头大汗,声音嘶哑。黄金荣一见此情形,回过头来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说道:“今天大事已毕,诸位辛苦,时候不早了,先回去歇息吧,若有事体或行动,一并通知大家,谢谢了!”
于是,大小头目纷纷离席,互相道别,转眼就散了。随后,黄金荣在保镖的簇拥下打道回府,杜月笙亦领着他的四大金刚分别乘汽车,回到华格臬路杜公馆。一行人刚进大厅,管家万墨林便迎了上来,悄声告诉杜月笙,张啸林早已在前楼大烟间等他多时了。
杜月笙叮嘱四大金刚先行休息,自己有事体和啸林哥商量,顾嘉棠等人只好各自归寝,杜月笙登楼径赴大烟间。张啸林手里捏着烟枪,见杜月笙回来了,也未说话,狠狠地吸了两口,沉郁的心情溢于言表。
杜月笙也燃了一袋烟,兄弟俩默默抽了几袋鸦片烟,疲劳尽去,精神陡振,又沉默了一会儿,张啸林首先打破了僵局:“月笙,今天当众让你难堪是我的错。但我讲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希望你不要介意。”
“啸林哥是为我们自家好,我当然晓得,可是……”
“你不要打断我,我们能有今天的场面,是十几年打拼出来的结果,刀里滚、血里爬,辛酸苦辣,唯有自家明白,当初我们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完全凭着赤手空拳才打出一个花花世界。好不容易熬到共进会打共产党这一仗,我们也算是鲤鱼跳过了龙门。月笙,你说难道我们真是单枪匹马,独来独往的吗?你我的肩胛上,都有千斤万斤的重担,但今天这样的结果,弟兄们会寒心的。”
“啸林哥,你的意思我懂,”杜月笙嗫嚅地说:“只不过……”
“我们不能跟金荣哥比,”张啸林意犹未尽,打断他的话:“金荣哥吃的是官家饭,又开了那么多的戏馆和游艺场,养个万儿八千人也不在话下。我们呢?这些年来,靠的是烟土和赌档,左手进账右手开销,为共进会的事儿又亏了几十万的债,偏你又打肿脸充胖子,不要革命军的钱,自己的枪也被缴了。革命军不是北洋军阀,也未必容得下你我,有朝一日,他们把这烟土的买卖连根铲除,到那时,你我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而我们那般同甘苦共患难的弟兄,没了饭吃,我问你,你说我们是管还是不管?”
杜月笙深吸了一口阿芙蓉,踱着方步,说道:“啸林哥想得周全,在情在理。老实说,这些问题我不是没想过,但现在时局动荡,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我们唯有顺大势、坐大船,才不至于在新浪潮来临的时候,跌了跟头。”
“想得美!”张啸林迎头泼了杜月笙一盆凉水:“革命军的船是给你坐的吗?今天的布告都贴出来了,我们是什么?人家眼里的地痞、流氓!堂堂革命军要是连地痞流氓都肃不干净,还叫什么革命军?你也应该能看得清楚,现在我们已经是人家打倒的对象了,还在痴心妄想,想抱革命军的大腿?”
“依啸林哥的意思,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张啸林慨然一声叹息,沉吟良久,说道:“如今枪也被缴了,队伍也解散了,大好的机会也已经错过了。这一次,我们替革命军卖命打仗,立下多大功劳,他们心中有数,我们不要枪,也不要饷,只要他们能网开一面,放我们一马,让我们把烟土和赌场的生意做一做,赚些钱来,也好给弟兄们生活。”
杜月笙觉得很为难,连声苦笑说道:“你这算是谈条件还是讲斤头?”
一句话顶得张啸林勃然大怒,他瞪着贼眸,放开喉咙嚷道:“你怎么说都行!摊开来讲,就是这么一回事,咱们出力气,拼老命,帮他们打天下,让他们放咱们一码,赚几个钱,也好回家当一品大百姓!”
“啸林哥……”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反正我已经决定好了,上海滩不管谁来当家,好歹要给兄弟们留口饭吃!今夕不同往日,趁着我还不算太老,一定要将我的老本行——烟土和赌档,搬出来好好做它一做!”
杜月笙唯恐老弟兄俩话不投机,搞僵甚至决裂,因此委婉道:“这个问题我们不妨从长计议。改日多邀几位朋友,大家研究研究。”
“研究是你们的事情,我老早就已经决定了。念在我们兄弟多年的情义上,我今天绝对是敞开心窝子,披肝沥胆,你们看着办吧!”张啸林依然咄咄逼人。
“也好,”杜月笙有些无奈,微微点点头:“反正来日方长,过两日再谈。”
“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月笙,你仔细考虑一下。”说着,张啸林掀起门帘就往外走。
杜月笙起身要送,张啸林已经闪出门,蹬蹬蹬下了楼去。目送张啸林的背影,杜月笙两眼茫然。在他身后,鸦片烟灯的火光苍茫而微弱,一闪一闪的。
“四·一二”政变发生的当日,国民革命军便开始有组织有计划地进行全面清党,企图一举消灭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势力。下午两点多的时候,陈群将电话打进华格臬路杜公馆,先是表示了感谢,然后希望杜月笙能以国事为念,给他推荐一位心腹大将,作为清党行动大队长。
杜月笙想来想去,把脑子快、弟兄多的芮庆荣推上了前台。于是,这个心狠手辣的武角色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清党行动大队长。而杜月笙则闲居家中,抽起了闷烟。原指望借这次清党行动,可以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没想到一朝意见不合,张啸林置兄弟情义于不顾,翻起脸来,这让杜月笙尤为烦恼。
也正是从这一年,甚至可以说是从“四·一二”事变以后,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由于认知和作风的不同,以及风云变化的时代浪潮冲击,三人渐渐开始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以至于最后分道扬镳。
黄金荣年近花甲,精神状态不比正值壮年的杜月笙,威名大不如前,人气渐散;而杜月笙无论从人生阅历和社会经验上,都几乎达到了人生的顶峰,再则,他自身力争上游,广交博纳,俨然已经超越了黄金荣,成为上海滩最具影响力的帮会大亨。
救薛恒不计前嫌
自露兰春移情别恋,另嫁薛恒以后,黄金荣原已下了退休归隐的决定,不再过问外务。凭他多年攒下的积蓄和产业,黄金荣足可以颐养天年。三大亨当中,唯黄金荣最爱财,又擅经营,在上海滩,他名下的舞台、戏院就有好几座,房产更是有好几十幢,仅是收收房租,一个月下来也有一笔不菲的收入。
若不是蒋介石看重他在帮会中的势力,继而派杨虎、陈群拉拢其为国民党充当帮凶,说不定黄金荣就此退出江湖,关上大门,邀上三五好友,搓搓麻将,泡泡澡堂,做他的富家翁了。
然而,4月12日“清党”这一役,把黄金荣早已不复存在的斗志又激发出来。黄金荣明白,这次清党活动自己的功劳非同小可,又通过国民党要员中的新交旧故,把自己的功劳粉饰一番。于是,国民政府在论功行赏的时候,居然授予他三等嘉禾勋章,让他好不眉飞色舞。
黄金荣把勋章和法国领事发给他的奖状一并挂在客厅正面,供人欣赏。再听到杜月笙、张啸林等人不时金荣哥长、金荣哥短的奉承之词,他愈发觉得,在当前的这个时机,只要他肯活络一下脑筋,动动嘴皮子,重振声威,也不是没有可能。
于是,在国民革命军刚入上海之初,黄金荣显得相当兴奋,洒下些许铜钿多方交际,一心一意谋求东山再起。然而,不久他便发现,关系最密切的杨虎和陈群,不但不能作为“新派人物”的代表,而且还受到“新派人物”的排挤和打压,他们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又如何能东山再起呢?
最重要的是,那些国民党的新派人物已经对上海的帮会势力表达了自己不满,自己区区一个法租界的探长,根本没法子与他们打交道,更别说借重这些人物重树声威了。
黄金荣刚刚被激起的雄心壮志很快就冰消瓦解,烟消云散。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已在准备打退堂鼓。其中,有一件事恰恰促成了他从大上海的新战场上提前退却,那就是自己的旧爱露兰春的新任夫君薛恒突然被捉。
原来,自从黄金荣与露兰春一拍两散,另嫁富家公子薛恒以后,这位红遍黄浦滩两岸的当世名伶便不再登台,洗尽铅华,一心一意相夫教子,二人恩恩爱爱,着实过上了一段美满生活。薛恒家境殷实,免不了沾染一些游手好闲的毛病,除了在家吸上两口阿芙蓉,闲极无聊,有时候还会逛逛赌场,输赢不计,权当是消遣娱乐。
有一天,薛恒正在江湾跑马厅赌马,正赌得兴起,骤然间从身后挤过两条大汉,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把他围拢起来,冷冰冰的枪口直接抵住他的肋条骨,接着低声叱道:“想活命的,不要声张,跟我们走一趟。”
薛恒吓得冷汗涔涔,只能乖乖就范。两位大汉强行把他从人群中拉出来,塞进了汽车里,一路驱车疾驰。由于又惊又吓,薛恒蜷缩在汽车里瘫软如泥,再加上烟瘾发作,这位富家公子早已涕泪横流,呵欠连天了。
汽车驶达枫林桥“清党委员会”才停了下来,两名大汉也不搭话,生拉硬拽,把抖如筛糠的薛恒拖下车来,一路挟持,也不审问,就先关进监狱。
露兰春等了一天一夜,不见薛恒归来,心里不免有些慌张。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时期,强盗横行,流氓猖獗,随便捉个人杀掉消遣也平常不过,何况薛恒身家富庶,被人谋财害命也不无可能,因此露兰春愈加提心吊胆,她心知一定是出了大事体,迫于无奈,久未抛头露面的她到处打听。
打听到的结果让她大吃一惊,薛恒是以共产党嫌疑分子的罪名,被羁押在枫林桥的“清党委员会”大牢,也就是说,薛恒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押赴刑场,一枪毙命。问题的严重性还不止如此,消息来源告诉她,自从被关在大牢,薛恒的烟瘾突发,没有了阿芙蓉的支撑,他实在片刻难熬,只怕等不到提审枪决,就要枉送一条性命。听到这个消息,露兰春吓得魂飞天外,寝食难安。她想不到黄金荣居然公报私仇,会和她算起两年前的旧账。
她不敢直接去求黄金荣救助,只好凑足钱财,到处恳托有力之士,为她千方百计想办法,但请刀下留人,救救薛恒一条性命。薛恒的父亲薛宝润是当时很有名气的实业家,交际非常广泛。因此,露兰春想来想去,只好专程拜访了薛父的旧交,沪上闻名的大律师陆冲鹏。
露兰春怀着焦灼的心情,一五一十将事情告诉给陆冲鹏,寄望陆冲鹏能挺身而出,将这桩冤情洗清。
陆冲鹏当然知晓,薛恒绝非什么共产党嫌疑分子,栽了赃,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名状的缘由,于是摇头苦笑说:“这件事恐怕还不到开门讲条件的时候。薛恒那边,我先打个招呼。黄老板、杜先生那里,我只能去探探动静,再做打算。”
即使这样,露兰春还是千恩万谢了一番,于是陆冲鹏一个电话打到枫林桥,找到行动大队长芮庆荣,两人也算旧交,交流便直截了当起来。
陆冲鹏说:“我晓得薛恒就关在你们哪里,这一晌怕他熬不过烟瘾,你帮帮忙放他一马,我这就派人送几炮烟给他,先保住他一条性命。”
电话那头,芮庆荣嘻嘻笑了起来,爽快地说:“你的消息真快,东西可以带过来,我负责给你送到,不过,这件事最好不要让张大帅知道。”
一句话漏了破绽,陆冲鹏嘴上说:“多谢了,薛恒身体不好,务必优待优待。”心里却疑窦重重,黄杜张向来三位一体,同气连枝,若说捉拿薛恒是为了惩罚他与露兰春曾有私情,为什么单单怕张啸林一个人知道?
放下电话,陆冲鹏通知露兰春,先备好鸦片烟和打点监牢上下的散钱,然后他打定主意,先到华格臬路杜公馆走一趟,探探杜月笙的口风。
杜月笙早已知晓薛恒被关进枫林桥的事情,而陆冲鹏无事登门,旁敲侧击打听这件事情,杜月笙心思何其缜密,早已经猜到八九分。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何必今天又来倒一次粪缸!”杜月笙摇着头说。
一听杜月笙这样说,陆冲鹏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看来公报私仇捉薛恒这件事,他是绝对不赞成的,杜月笙的态度这样明确,薛恒的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为了这件事,啸林哥还跟我发过一顿脾气。”杜月笙苦笑一声,感慨地说:“其实,我只不过给金荣哥打了个电话,问他这件事到底是谁的主意。”
“张大帅为什么发脾气?”陆冲鹏问道。
杜月笙放下烟枪,眉头紧锁说道:“他给薛恒戴上个共产党的帽子,让芮庆荣捉进了大牢,无非是想替金荣哥报当年的一箭之仇,趁此机会出口恶气──他怪金荣哥和我不领他的情,说我们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至此,陆冲鹏才知道薛恒入狱,与黄金荣和杜月笙确无瓜葛,都是张啸林一手操作的,于是他开诚布公地告诉了杜月笙今天拜访的来意,并直言不讳地说:“以杜先生三人今天的身份和地位,怎么也不至于去做这种有损声誉的事情。说句良心话,当我得到了这个消息,当时就很着急。薛恒固然是我的朋友,但黄老板、杜先生乃至张大帅,如果真有心这样做了,那才更加让我担心。”
杜月笙点头表示同意,说道:“共产党不会善罢甘休,上海滩如今已经是草木皆兵,人心惶惶,这一场行动也不知道枉送了多少性命。目前的时局无风还起三尺浪!我还能做出这种事,让人家说闲话?”
听杜月笙这样说,陆冲鹏心里踏实了许多,吁了口气问道:“不过,依杜先生的意思,这件事体应该如何解决呢?”
“家丑不便外扬,好在我们都是自家兄弟。”杜月笙欠身坐起来说:“这一件事体,还要你老兄亲自调停才好!”
“如何调停?”
杜月笙微微一笑,说道:“黄老板刚刚打了电话过来,大动肝火,他说啸林哥这样一闹,不仅不是帮他的忙,简直是在戏弄他嘛!他一再强调,像这种陷害无辜、倒粪缸的事体他决计不会做的。而啸林哥那边,现在也是憋着一肚子火,说了不少难听的话。所以,我现在夹在中间十分为难,无论我出面讲什么,终归要有一家心里不好过。所以,最好你亲自跑一趟枫林桥,跟杨虎、陈群说清楚,最好你推说是受了薛家的请托,不得已而为之。”
听杜月笙这样一讲,陆冲鹏觉得可行,于是满口应允:“我现在就去枫林桥!”
陆冲鹏是国会议员,杨虎、陈群同样担任政府要职。大家虽称不上是故旧,但彼此都颇为敬慕。陆冲鹏赶到枫林桥,把黄金荣、杜月笙的态度和想法复述一遍。杨虎、陈群也明白,这件事本身就是张啸林擅做主张,今又有国会议员说情,于是便借坡下驴,将薛恒无罪释放。
事后,陆冲鹏对杜月笙的做法十分佩服,只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肺腑之言,非常高明地把黄金荣和他自己的想法借陆冲鹏的嘴巴辗转传播给各方。既洗刷掉二人的嫌疑,又把解救薛恒的差使很自然地推到了陆冲鹏身上。黄金荣和杜月笙的目的达到了,张啸林那边也不至于失了兄弟和气。
杜月笙官拜少将
“四·一二”事件发生一个月后,国民政府为表彰杨虎、陈群在清党中所作的努力,均予以擢升,杨虎继白崇禧之后,出任上海警备司令。陈群除东路军政治部主任一职之外,又兼任了警备部特别军法处处长、二十六军政治部主任。而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等人在这一事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政变中获利甚丰,纷纷取得了政治上的资本,从地下走到地上。
杨虎、陈群还特意将黄、杜、张三人的表现作出评语,汇报于蒋介石,内容如下:黄金荣老成持重,忠心耿耿,但是由于身居法捕房探长的职务关系,不便公开露面,只可暗中加以助力。张啸林则崇尚权势,广交军阀,虽然也能深明大义,但是其性格刚烈,易于树敌。杜月笙虽出身寒微,但大义凛然,力争上游,且时值年富力强,颇富国家民族思想,可堪大用。
有一次,陈群从南京公干返沪,第二天中午,他找了一家高档俱乐部摆下酒宴,将黄杜张三大亨以及杨虎等人都邀约到了。大家兴致都很高,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着实热闹了一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群笑眯眯地说:“今天邀集大家来这里吃酒,叙情在其次,我还有一个更好的喜讯要告诉大家。”
“什么喜讯?”杨虎问道。
陈群向身后的副官递了一个眼色,副官赶紧把他的公事包呈了过来。陈群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声,站起来,从公事包中取出三个黄色的牛皮大信封,恭敬地放在桌上,这才正儿八经地向在座各人报告道:“此次南京公干,我有幸受到蒋总司令的亲切接见。总司令对我们上海清共之役相当满意,金荣哥、月笙还有啸林,仗义敢为,出钱出力,深得蒋总司令的赞许。蒋总司令还说,往后无论是继续清党还是维护本地的治安,都需要三位的支持,因此总司令部特别决定,委任三位为少将参议。待十月国庆之际,还将颁发勋章,以示激励。”
陈群这边话还没说完,杨虎便高兴得雀跃鼓掌,高声地向黄杜张三位大亨道贺。原本是天大的好消息,但三大亨的神情反应却各有不同:黄金荣喜上眉梢,得意洋洋;张啸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杜月笙则面目庄严,心情十分复杂。
直到盛宴已散,大家互相道别,杜月笙登上自己的汽车,仍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喜悦。他明白,自己杀了上海总工会会长汪寿华,共产党不会善罢甘休,若有朝一日共产党卷土重来,东风压倒西风,这个债就得自己来还。眼下的路,只有将赌注押在国民党一边了。
其实,这种名义上的官衔,早在段祺瑞执政时期杜月笙就已经获得过。当时的财政总长李思浩与他来往密切,甚至还聘任他做财政部咨议。虎踞东南的孙传芳自任五省联帅之时,也曾发给他一张高等顾问的委任状,但是这两份委任状并未让杜月笙真的重视起来,因为他十分清楚,这些委任不过是对方看中自己可利用的价值,作为拉拢的手段。
对于杜月笙来说,蒋介石赐他的委任,无论是虚职还是实衔,他倒不是特别计较,唯独这份荣誉,他十分在意。他靠着并不光彩的烟土和赌档,一路拼杀,成为黄浦滩赫赫威名的帮派大亨,但是无论民间还是官方,对他们这些人采取的态度依然是鄙夷和冷视,如今蒋介石给予了他充分的肯定,让他心底萌生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快意。
杜月笙十分清楚,蒋介石不比孙传芳,虽然少将参议只不过一项名誉职位,但他还是相当虔敬与重视。为此,他还特别制作了一套少将军服。穿上军服那一天,杜月笙还郑重其事地摆上香案,行鞠躬大礼,然后穿上军服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又找来照相馆师傅照了张半身像,将相片装框上架地挂在墙上。
高兴之余,静下心来,杜月笙觉得,蒋介石下了委任状,嘉奖赞许接踵而至,自己理应有所回应。因此他特意找到黄金荣和张啸林商量,最后决定,按照前清的规矩,办一层“谢委”的手续,道一声谢,以表诚意。
杜月笙怕自己不懂南京的规矩,找陈群商量此事,结果陈群说:“用不着,‘谢委’是从前官场的陋习,现在不兴这一套,如果总司令想召见谁,自然会主动邀请。”
黄杜张三人只好打消了谢委的念头,过不多久,鸿运当头的杜月笙突然接到陈群的回话:蒋介石准备在南京单独召见他。
听到这个消息,杜月笙既感意外又荣耀无比,立即收拾行装,准备动身。另外两位大亨黄金荣、张啸林听说此事后,心中又羡又酸,但自己不在召见之列,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虚表祝贺了。
激动万分的杜月笙整装已毕,偕保镖、司机及若干弟子急如星火般赶到南京。第二天,蒋介石在总司令部召见杜月笙,赞其“深明大义”,是“识时务的俊杰”,除了嘉许赞扬外,蒋介石还特别关照杜月笙,希望他能继续发挥实力,为党国事业鞠躬尽瘁。
蒋介石亲自召见,委以官职,如今又是一番殷殷说辞,让杜月笙受宠若惊,这不但极大地提升了自己声誉和实力,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他追随国民党的信心。
一直到抗日战争结束,解放战争打响,杜月笙始终认为自己与蒋介石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只有贴牢蒋介石,才能打开局面。1927年8月,蒋介石迫于汪精卫、冯玉祥和何应钦三方势力的反对,突然宣布“下野”,声明辞去北伐军总司令之职。未几,蒋介石搭乘轮渡由南京返回浙江奉化,途经上海之时,杜月笙亲自登上轮渡谒见,并力邀蒋介石居停上海。在上海逗留期间,杜月笙不仅盛情款待,而且力表忠心,支持蒋介石复职总司令,他还发动上海新闻界人士、社会团体为蒋介石复职发电文,造舆论。
蒋介石下野本就是无奈之举,也可以说是一种“以退为进”的计谋,但环顾四方,反对他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让他倍感凄凉。此情此景,杜月笙依然能如此效忠,他感到十分欣慰,蒋、杜关系也由此更见深切。
陆京士出入杜门
“四·一二”事变以后,国内形势巨变,先是南京国民政府宣告成立,而后在中外舆论的压力下,国民政府开始有计划地实施禁烟运动。面对局势的反复无常,杜月笙觉得,烟土和赌档的生意已经江河日落,撑不了多久,因此,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新的发展机会。
当时的杜月笙四十岁,为人处世的巧妙与玲珑日臻完美。他明白,要想取得更大的发展,仅仅结交三山五岳的好汉远远不够,那些党、政、军方面的领袖,那些身缠万贯的金融家、操办实业的资本家、文化界的首脑人物,都需要倾心接纳,尽量争取。
由于发展方向的渐渐转变,需求也不同,他所要掌握的人才也必须做出相应的调整。一方面,以前跟他打天下的大小八股党徒子徒孙,作为基本的实力保持不变;另一方面要开创新篇,广泛吸收新鲜血液,也需要多拉拢那些掌握专业知识、专业技能的人。
“四·一二”清党行动,让杜月笙对几位崭露头角的后生饶有兴趣,相比较早年跟随自己打拼的小八股党,这些年轻人精力更充沛、思维更活跃,能力也相当突出。其中,尤以上海邮务工会主席陆京士最被他看好。
当时的陆京士虽然只有二十岁出头,但一身是胆,血气方刚,年纪轻轻就在邮务工会占据要职,并拉拢了相当数目的邮政工人为其左右,一度与共产党领导的工人发生正面对抗。
有一次,上海邮政局的职工为要求当局修订《邮政纲要》,准备举行罢工。上海邮局方面对这一“意外”事件颇为慌张,赶紧派人暗中收买了陆京士,想依靠他在邮务工会中的地位,阻止职工罢工,并着手改组工会,企图一举清除邮务工会中的共产党人。
于是,陆京士先后组织人手分别向各部门会员联络,并且张贴通告,定于当天下午五点钟,在投递处召开会员大会,紧急商讨如何应对职工罢工的严重态势。
开会时,陆京士作为主席,大肆污蔑罢工是由共产党暗中操作,言之凿凿要求改组工会,并暗中组织成员对提案进行表决。工人们被剥夺了发言的权利,义愤填膺,抗议之声四起,主席台上的陆京士怕局势难以收拾,只好草草宣布散会。
散了会,陆京士组织一批邮务工会的要员,当晚便拟定了筹备改组的方案,并且又指派任务,分别担任各部门的联络之责,妄图让改组工会成为事实。
陆京士作为邮务工会的领导,置工人们的请求于不顾,暗中操控工会活动,引起工人们的极大愤慨,为此差一点儿引来杀身之祸。
原来,陆京士正大张旗鼓准备对工会进行改组,他的同僚黄小村因为参与此事,被人暗中射杀,好在一枪没有击中他的要害,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才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与此同时,陆京士也接到一封装有子弹的信件,并警告他立即脱离工会,不然的话,下一颗子弹就会打爆他的脑袋。
一些胆子小的会员,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纷纷打起了退堂鼓。陆京士年轻气盛,若是改组不成,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政治资本怕是要毁于一旦了。因此他很不甘心,在多方争取之下,尤其是在国民党上海党部的支持下,邮务工会的会员代表大会终于如期举行了。
邮务工会改组成功,共产党和一些热血职工全部被有预谋地清除出工会,而陆京士、于松乔、钱丽生、水祥云、张一道、方寿生、叶兆祺等人跃上前台,把持新的工会组织。
上海邮务工会改组,成为“四·一二”清党行动之后第一个“自清”活动,因此,陆京士颇受杜月笙的青睐和赏识,时常向他的亲信说:“邮政工会那一帮青年朋友,真了不起!”
陆京士真正走进杜公馆是在半年之后。
11月17日,上海工人总会宣告成立,陆京士及其朋友先后进入工人总会,身居要职。在这一时期,陆京士及其领导的上海工人总会风光无限,而杨虎、陈群司职的工统会则黯淡许多。不久,杨虎、陈群被免职,黯然神伤,而陆京士敢闯敢拼的种种表现,赢得杜月笙啧啧称赞。
杨虎、陈群虽然狼狈下台,但杜月笙依然对他们恭恭敬敬,待之如宾,时常在一起促膝长谈。陈群感激之余,曾坦诚地表示,甘愿为杜月笙的前途尽心尽力,他们两人几度长谈,总结过去,审视现在,谋划将来。
唯有一方面的顾虑,是杜月笙常对陈群念叨的:“这些很有前途的青年朋友,平时都把我杜某人看做黑帮人物、上海滩恶势力的代表。他们一定觉得我或者像我这样的人是革命的障碍。这样看,他们怎么可能拜到我的门下来?”
这样的心迹,是杜月笙从未表白过的,也让陈群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一直不曾注意到,杜月笙竟然还有如此深的城府,别看他平时做人做事天高海阔,一视同仁,来往的朋友对他也钦敬有加,但他胸中却自有一面镜子,自己给别人的感官认识大概是个什么样子,多少有些自知之明,只不过他一直深藏不露罢了。
除了陈群,杜月笙在这一段时间里,还网罗了两位日后的心腹帮手,一个叫杨管北,一个叫杨志雄。杜月笙觉得,要多多延揽像他们这样能够掌握群众的青年朋友,自己的路才能越走越宽。杜月笙常常与杨管北等人促膝而谈,语言诚恳亲切,藉众人之口将自己爱才的名声传了出去。
为了能招徕更多年轻有为的人士为自己所用,杜月笙表现得相当谦虚,他对有本领有学问的人,尊之如师,待之如友,不管自己的身价和声望如何之高,仍能悉心听从他人的建议和忠告。
后来,杜月笙更是想到了一个变通的方案:凡是拜到自己门下的学生,不再沿用陈腐落伍的开香堂收门徒的方法,而是把开香堂改为行鞠躬礼。入门的时候,摆好香案,点上三颗蜡烛,行三鞠大礼。能入得门来的,一律称之为“学生子”。原来青帮称呼老头子叫“爷叔”,现在通改称为“先生”,拜师帖也改为门生帖子。
实际上,杜月笙如此精于细节的做法,无外乎想洗尽前尘,来个脱胎换骨,逐渐改变人们对他身为帮派分子的看法。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准备,杜月笙自觉延揽人才的时机业已成熟,于是有那么几次,他邀请陈群到公馆做客,话说到兴头上,便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自己内心的愿望。
没想到陈群大为兴奋,他一跃而起问道:“你倒说说看,你看中了哪几位?”
杜月笙报出了一长串名字,其中陆京士等人的名字赫然在列。虽然陈群与陆京士等人颇有嫌隙,但他下台之后,二人便无半点瓜葛,所有嫌隙自然弥合了。
于是,两位兄弟兴高采烈,细细品味人物,终于拿出了一份名单。杜月笙赏识陆京士等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以后,便有人把话吹到陆京士的耳中:“杜先生想见见你。”
陆京士一愕,大为踌躇,他跟好友商讨利弊,没想到大家却是众口一词地怂恿他:“当然去啦,能有幸认识杜先生,对你以后的发展大有便利;对我们的工作来说,也会极有帮助。”
陆京士与杜月笙素无往来,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会与他走到一起,今朝有幸被这位沪上的大闻人所赏识,陆京士心里揣摩了好一阵,最后还是觉得应造访一次杜公馆,看看情形。
陆京士第一次踏进华格臬杜公馆,当仆人报上陆京士名字的时候,正在古董间恭候的杜月笙倒屣相迎,让陆京士大为震动。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像杜月笙这样名动黄浦滩的超级大亨,居然是一个从穿着到举止都相当文雅的人士,面色清癯,和颜悦色,举止大方,并无半点江湖犷悍的匪气。
谈笑之间,杜月笙的气度和见识同样让陆京士震惊不已。面前的这位江湖阔佬说起话来,娓娓道来,从政治风云到文化名流他都能如数家珍,时下最新潮的名词他也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运用得十分恰当。谈起大上海此起彼伏的政治风云、工人运动,乃至黄浦滩未来的走向,杜月笙更是高谈阔论,颇有见地。
陆京士完全没有想到,杜月笙谈话的内容与自己的见解颇为相同,不知不觉中,竟被他的气度和见识所折服,这真是一次意外的收获,陆京士深感不虚此行。一个人在事业上能够遇见像杜月笙这样的人,又被他所赏识,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少了!
这一席话一直谈到掌灯时分,开了宴席,二人仍然边吃边聊,似乎有说不尽的话题,一直谈到深夜,陆京士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此后,陆京士便成为杜公馆的常客,每个星期总要光顾杜公馆几次,或者互相致电问候。杜月笙和陆京士的感情突飞猛进,不久,陆京士顺理成章地拜杜月笙为师,成为杜公馆内新锐力量的重要成员,也是以后杜月笙身边最不可或缺的智囊之一。
可以说,陆京士的入门为杜月笙招徕人才开了一个好局。后来,陆京士又联络了工会中多个亲密战友,纷纷投到杜月笙门下,拜杜月笙为“先生”。也就是从这一时期开始,上海各行各业的领导分子,不分华界租界,纷纷投入杜门,为自己找到一个稳定的靠山,同时也为杜月笙在上海滩的潜势力增加了厚度。往后,他弃烟土开银行,办实业做工商,能够得心应手,予取予求,也多半是得益于门生故吏的巨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