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天有不测风云。可老天这次给陆家开得玩笑未免也太大了。就在我和表哥即将成亲的节骨眼上，陆氏煤业突遭变故。
为了走出困境，陆家不得不变卖祖业，被迫弄得倾家荡产，债台高筑。原本还在富裕繁华中欢欢喜喜筹备着婚事的陆家一下子在新年的氛围中沉寂下来。
大舅妈终于承受不住这沉痛致命的打击病倒了。舅父也闷在屋里足不出户，一时只与烟酒为伴。终日消沉潦倒，苦不堪言。摞起来比天高的赔偿巨款还有强烈的负面影响，压得表哥更是喘不过起来。
为了另起炉灶。春节一过，表哥又不得不去外面四处奔波。
陆家那些昔日的世交好友，如今见陆家衰落，个个都变得趋炎附势起来。有的碍于脸面的，多少还能帮衬些儿。有些不要脸面的，干脆称病闭门不见。亲朋好友们逐个走访下来，数一数凑来的款子却并没有多少。
想一想现在这个年头也真够让人辛酸的。当你有钱有势的时候都争着抢着跟你称兄道弟。当你不慎跌入低谷之时，就像你得了不治的瘟疫，个个都对你避而远之。为什么现在的人都变得这样诡计圆滑？没有一点真情可言呢？
《三字经》里说：人之初性本善。可我却一直在琢磨。到底是低俗的环境改变了人，还是低俗的人改变了无辜的世道？
落魄后的众叛亲离和世态炎凉叫人不觉心生钝痛。面对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局面，表哥终于陷入一片漠然。
阴历年，就这样在陆家惨惨淡淡的过去了。
大舅妈终究还是大病了一场。到了元月初三，这才稍加好些。
拖着病体，她将家里所有仆佣都传唤到了屋里：“这树倒猢狲散。如今，陆家只剩下了一座空门面。外表看似体面，可内里空虚。大家都拿些钱财，各奔前程去吧！”
众家丁闻言，皆哭成一片。
大舅妈见此情形，亦忍不住泪雨婆娑：“如今陆家已经今非昔比了。虽然你们都是陆家用了几辈的旧仆，但陆家已银囊皆空，再也动用不起你们。尽管我对你们也是心存感激，难以割舍。但我还是不得不狠下心来撵你们出去另谋生路。你们到了外面，若是招人欺负，或是有求于人的难处，就尽管来吱一声。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我说句话，多少他们也会给我这京城第一绣女三分薄面的。你们每人多拿上三个月的工钱，各自到外面去寻个好前程。陆家现在能为你们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请大家多多珍重，都好自为之吧！”
抑扬顿挫地说完，大舅妈命老李一一给发放了钱财，这才将众人硬送至门外。
陆家为了节约开支，不得不狠心辞退了大部分仆佣。各房各屋里，除了留用自己体己亲信，闲杂人等一概撵了出去。
自从陆家出事后，外面都言传着雯清表妹和霍家的婚事也有些靠不住。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凡事都讲究个门户对称。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细细想来，恐怕此事倒也像是有几分真切。虽然陆家所听到的只是从外面传来的闲言碎语，但这让陆家终究还是有些惶惶不安。
于是舅父和舅妈们商议一番，正要差人去霍家探个究竟。这时却突然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喊：“亲家在家吗？”
诧异之余，众人寻声望去。却见正是霍家夫妇正自站在门外。
舅父舅妈们不由得一愣，慌忙之中迎了出去。
舅父舅妈忙斟茶让了座。只见雯清的公公霍翁胥接过茶来一脸的凝重：“我刚至家中就听说陆兄府上出了祸事。不敢耽搁，便迫不及待的冒昧赶来了。”
舅父怅然一笑：“说来惭愧。事出突然，让人措手不及。情急之下，不得不变卖祖业，以解燃眉之急。如今矿上已是一片狼藉，只待筹备资金修复重建。陆某不才，拖累贤弟跟着操劳了。实在惭愧！”
“陆兄说得哪里话？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呢？”霍翁胥不愧为官场中人，不知不觉中他反宾为主，三言两语就将舅父的心宽下，“人这一辈子就是如此。风头浪尖，时起彼浮。有得意的时候，亦会有失落的时候。官场之中亦是如此。不过，一切灾难总会过去的。你也不要太过在意了。等雯清过了门，我们在浙江安顿下来后，我就会尽量想办法。看能否助陆兄一臂之力？使其早日渡过难关。”
“大恩不言谢。那就有劳贤弟了！”舅父感激万分，慌忙拱手致谢。
看来，这霍家悔婚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原来竟是有小人从中作梗。中午，舅父备下酒宴招待霍家夫妇。到了下午，方才派车送他们家去。
大舅妈看着霍家夫妇的车子渐渐走远了。这才回头向舅父道：“霍家今天话虽这么说，但雯清的嫁妆万万是不能少的。倘若日后他们翻起脸来，咱们小姐在他人檐下也不至于抬不起头来。”
“夫人所言极是。”舅父捋须点头叹道，“只是迎亲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九妹到现在却还迟迟没有抵京。家辉和映雪的婚事到底该怎么办啊？”
“按说阴历年一过，就从下江动身起程。这也该到了？”大舅妈也禁不住满腹疑惑，“我看不如这样吧！孩子们的婚事先筹备着。等九妹妹一到，咱们再作商议。”
“现在也只有这样了。”舅父颓丧地叹了口气，气馁道，“陆家的前途和希望也就寄托在映雪身上了。依仗曹家的财势，足以能解救我们陆氏脱离苦海。只要家辉和映雪结了婚，那么日后，九妹就是不管我们的死活，她也总会为映雪考虑考虑的。陆家能否东山再起，也就看此一搏了！”
“我看老爷趁早还是不要打这如意算盘的好。”大舅妈却不以为然道，“九妹妹虽然富裕，但她冷傲孤僻，是个有性之人。我看她并非等闲之辈。能够独挡一面，把整个曹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把事业做得这么强大，这说明自有她做人的道理。不管怎样，毕竟我们是骨肉至亲。如今我们陆家有难，坦白来说，她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但这也要顺从天意，看陆家的造化了。”
舅父听着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然后，两人相继慢慢走进屋里去了。
玉钏站在游廊的柱子后面，见他们都进了屋。这才鬼鬼祟祟地走了出来。
听她说完舅父和舅妈送走霍家夫妇后的一段对白。我却并不感到惊讶和悲愤。也许是我被爱情所冲昏了头脑？也许是出于我太爱表哥的缘故？所以让我对此而感到无动于衷。
玉钏却心急如焚地道：“小姐。舅老爷居心叵测，他这是要借助您的婚姻而谋取曹家的财产呢！”
“你休得胡说！”我白她一眼喝斥道，“此事就此而止，以后不许再提。更不许告诉我妈知道。否则，以她的性子，她非跟舅父闹个天翻地覆不可的。”
见玉钏不再言语，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毕竟她比我年长几岁，况且也是出于一片好意。
我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可又有谁知道？冥冥之中，它竟给我曲折坎坷的人生埋下了伏笔。
那天晚上，深邃的夜空星星像一眨一眨的眼睛不停地闪动。一抹弯弯的上玄月静静地沉睡在陆家院子的上空。我偎依在表哥怀里默默地数着天际边的星星。突然柳妈进来说我母亲到了。欣喜之余，我喜出望外地拉着表哥便跑了出去。
到了陆家的前厅里，只见母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端坐着。玉钏丫头低垂着眼帘，唯唯诺诺地站在一边。原来，舅父舅妈们也都早已闻讯赶了过来。看他们都低垂着头，神色尤为凝重，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地掠过我的心头。
见我们牵着手喜出望外地进来。母亲不由分说地就向柳妈道：“赶快去给我收拾小姐的衣物。咱们今晚就离开陆家！”
“妈，您这是要做什么？”我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慌乱之余，我本能地望向玉钏。看着她胆怯的眼神，我忽然明白了一切。于是我忍不住怒火中烧，气急败坏地向她吼道，“你这蹄子，究竟都跟太太说了些什么？”
“这根本不关她的事！”母亲不动声色，却冷言替她辩护。
八面玲珑的小舅妈见事态不妙，于是她亦步亦趋地陪着笑脸向母亲道：“九姑奶奶莫生气。今天晚上先住下。若是陆家有得罪姑奶奶的地方，等明儿个慢慢说明了。我们陆家大小给姑奶奶赔罪便是！”
“住下？”母亲突然冷哼一声，“住下我还怕有人会借机谋财害命呢！”
“九妹妹真会说笑。”大舅妈亦站起身来道，“咱们都是自家骨肉，又有谁会忍心害你呢？”
“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们少跟我来这一套。”母亲冷峻地将脸一转，狂妄的语气透着极度的气愤和尖酸，“跟我关公面前耍大刀，你们似乎都还嫩了点！”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向来稳重不语的舅父终于忍不住地站了起来，“自从一进门，你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们是让你来商量孩子们的婚事的。不是让你来无理取闹的。”
“恐怕哥哥是得陇望蜀吧？”母亲突然鄙夷地望着舅父微微扬起了嘴角，“既然我们曹陆两家有婚契在先，那我陆振瑛今天无话可说。不管你有何居心，我只有履行我的承诺。但是在我兑现诺言之前，我却没有看到你们陆家丝毫的诚意！”
舅父面对母亲故意挑衅的眼神愣怔片刻，不卑不亢的语气明显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疏离：“那你究竟想要多少？”
“不多！这对你们陆家来说，简直九牛一毛。”母亲望着舅父突然冷傲地仰起头，轻描淡写的一句叫人不由一怔，“两栋宅院和三千亩上好的良田。”
母亲铿锵有力的声腔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刃，活生生剜进了每一个人的心。看着她盛气凌人，咄咄逼人的样子。知道她在存心刁难舅父。于是，我企图帮忙解围道：“妈，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跟表哥一生一世在一起。”
“不知羞耻的东西。你吃了烧糊的卷子又蒙了心了。”母亲对我的苦苦哀求竟置之不理，“什么都不要！那日后你吃什么？又穿什么？”
望着眼前凶神恶煞和几乎被气结的母亲，我突然惊奇得发现她跟从前已是判若两人。眼前的她是那么的陌生和不近人情！以前不管我犯下多么严重的错误，她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那时候，她是那么的疼爱我！可如今，她却要亲手毁掉我的幸福。即便是舅父有觊觎曹家财产之嫌，但毕竟他们是斩不断的手足之情，也不至于闹到这种撕破脸的地步。再说，她也曾经跟我说过，我和表哥将来就是曹氏产业的继承人。难道这些她都已经忘了么？
“简直胡搅蛮缠！”舅父将衣袖狠狠一甩，差点没被她气得背过气去，“你明明知道，陆家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你却仍然苦苦相逼。万万没有想到，你竟是一个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小人。看我陆家如今败落，你想试机悔婚。我告诉你。只要我活在这个世上一天，你的阴谋就休想得逞！”
“终于算是被你说到点子上了。”母亲终于使出了杀手锏，她阴狠的目光直瞪向舅父瞳仁深处，“既然我们私下达不成撤消婚约的协议，那哥哥就莫怪妹妹翻脸不认人了。你就等着明日法庭上见吧！”
表哥见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情急之下，他竟拉着母亲的衣角扑通一声跪下：“九姑妈，您一向是那么得疼爱侄儿！请您看在祖宗的份上，不要拆散我和映雪。虽然我们俩个是指腹为婚，但是我们从小亲梅竹马，一块长大。我们的确是真心相爱的。我向您保证，将来我一定会给她幸福的！”
“你们把整个好端端的陆家都给毁了。你拿什么给她幸福？誓言吗？今天我算是看透了。你们陆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大人孩子都学会花言巧语了。”母亲望着频临崩溃的表哥突然似乎再也说不出话。就这样愣了好久好久，她才终于俯下身来，将声泪俱下的表哥搀扶起来。只见她掏出手帕给表哥擦拭了泪儿，却言不由衷：“好侄儿，像咱生得这副好模样，风度翩翩的。又一表人材。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好媳妇咱找不到。你千万不要怪姑妈狠心！这辈子就算是姑妈对不起你吧！”
母亲说着凄婉地低下头，却转身向我道：“走，跟妈回下江去！”
“不！我不回去！”我却固执地向她喊。一边不相信地摇着头，一边慢慢地往后退。
“来人！把小姐给我绑了！”母亲见我誓死不从，却突然冲门外雷霆万钧地喊。
果真，来福，阿旺，有财三人，应声进来。看来，她竟是有备而来。
“你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你当真疯了么？”舅父嘶声力竭地突然冲到母亲跟前，企图做最后的努力与争辩。
面对舅父雷厉风行的质问，母亲却是一片漠然。她望着舅父鞠瘘甚至有些微颤的身体，闪烁着光亮的液体突然顺着她的脸颊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滑落。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母亲她真的不在乎与舅父这斩不断的手足之情了么？
“九姑妈，您就成全我跟映雪吧！”母亲虽然意念雷打不动，但表哥仍不死心地上前苦苦哀求。
铁石心肠的母亲对此却是充耳未闻，无动于衷。只见她仍旧是义无反顾地向来福诸人挥了挥手：“把小姐先带回家去。我随后就到。路上要是出了岔子，唯你们事问。陆家若是有人阻拦，不要跟他们客气。”
母亲话一出口，整个屋内顿时乱成一片。
混乱中，只觉有人扛起我来就冲出了陆家。
黑暗之中，我竭尽全力拍打着那人的脊背，拼命撕咬着他的胳膊。表哥紧追其后，大声呼喊着我。我抬起头企图大声回应他，却突然感到脊背被人狠狠猛敲了一下。一时之间，我只觉两眼都是飞速即逝的流星，然后是表哥那低沉恐慌的声音渐渐地越来越远了，最后终于被漆黑的夜色所吞噬。我兀自趴在那人肩上，顿时失去了知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