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刘盈清持开口,“免礼。”
“赵国翁主年纪尚幼,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孤刚刚去了长乐前殿求情,父皇已经答应免了。”
郎卫恭敬笑道,“既如此,就请太子殿下接赵国翁主回去吧。”
她看着少年向着自己走过来,相貌在泪眼朦胧中看不大清晰,只约莫觉着他身形颀长,腰间方寸之间,系着一条白色螭龙腰带。带钩龙首刻纹栩栩如生,精致却不狰狞。
龙首慢慢放大,最终停在自己面前,少年笑着唤道,“阿嫣,起来了!”
他弯下腰,蹲在自己面前,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掌,声音亲切,“再不回去,你阿娘就要打你屁股了!”
她眨了眨眼睛,问道,“你……”
是谁?
少年笑着道,“我是来接你回椒房殿的。母后现在被禁足,你阿娘还不知道这边的事情,也不能来接你,我带你回去。阿嫣——”
青石台阶在眼前渐渐模糊,复又清晰一下,再度模糊起来,少年的声音在耳边晃荡,一时很近,一时又似乎很远,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盈的像一只鸟儿,匍匐下去,在昏迷的最后一瞬间,听到揽住自己的少年惊骇的呼声,“阿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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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嫣然闻到一阵甘松香,它十分清淡,好似无踪无迹,又好像无处不在。
“……好好伺候赵国翁主,莫要让她难受了!”清朗的男音在耳边响起,十分轻柔。
侍女低低应诺,“诺!”
张嫣然从昏沉中醒过来,猛的坐起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殿中的玄漆彩绘楠木围**上,身上盖着一张鹅黄绣菊花滑丝被,。
“翁主,”梳着双鬟的侍女听见里间的动静,忙赶了进来,见她清醒,眼圈立刻红了,“你终于醒了,你吓死荼蘼了!”
刘盈从掀开的水精帘下走了过来,笑道,“阿嫣,你醒了!”
张嫣抬起头,看着立在**前的玄衣少年。
他年纪看上去很轻,大约只有十四五岁年纪,正是从孩子成长成男人的年纪,力作稳重,却掩不住属于孩子的清朗气息,眉长入鬓,一双凤目与吕后极为相似,身形有些纤瘦,有着一身淡淡的麦色肌肤。单论相貌,不过中人之姿,但却有一种温煦气息。
“阿嫣,我是你阿娘鲁元公主的胞弟,你可以叫我一声舅舅。”
“舅舅?”
“嗯。”刘盈微笑道,
“阿嫣,你今个儿刚进宫,应还不认识我,不过我可是一直都知道你的!”
“哦,舅舅。”张嫣低低唤道,望着面前的少年,神色十分复杂。
这个少年就是皇太子刘盈,日后的汉惠帝,也是阿嫣的舅舅,以及她日后的夫君。
他以皇太子的身份,继承高帝刘邦的帝位,成为大汉第二任皇帝。四年后,在母亲吕后的操持下,迎娶张嫣做了自己的皇后。
张嫣在懵懂不知世事的年纪嫁进了未央宫,嫁给了自己的舅舅。
她不知道,自己此后将要面对的,是一种一生不得相亲的人生。
刘盈许是喜欢阿嫣的,但他喜欢的是那个可爱纯稚的外甥女阿嫣,而不是一个,可以当做女人去爱的妻子张嫣。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他待阿嫣极好,只是终其四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从来没有亲近过她。
惠帝二十四岁英年早逝,此后,张嫣便孤寂生长在未央宫中。最后在一片无可奈何的孤寂中死去,死前之时,不知道可会想起自己的舅舅,与夫君!
她身世尊贵,容貌美丽兰馨,若是没有嫁给这个自己得叫一声舅舅的男人,想来,会获得另一份姻缘,可能幸福,可能也有其他的不幸。
有这样一份姻缘,是张嫣的无奈,也是她的原罪!
横穿两千年时空,张嫣然穿越到汉九年六岁的赵国翁主张嫣身上。这一年,大汉皇太子刘盈十四岁。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眼底一片晦涩的复杂。
她想,她是应当讨厌他的。因为他的缘故,阿嫣一生不幸,最后凄凉收场。
但当她孤身一人来到这个时空,遭逢巨变,举目无所依亲之时,第一个来到自己面前,伸出善意之手的,却正是他——
她的舅舅,以及……日后会嫁的男人!
“翁主,”荼蘼不知道内中纠葛,天真的笑道,“你刚刚被皇帝陛下罚跪,在大夏殿前昏倒,是太子殿下亲自背你回来的呢!”
“嗯,我知道的。”张嫣点了点头,垂下头,做出羞赧的模样,“我闻到舅舅身上的松香了!”淡淡的并不浓郁,却在她枕在他并不宽广的肩头的时候,让她觉得清朗而安心。
刘盈微微意外,瞧着眼前的外甥女。
她现在年纪还小,但杏眼桃腮,雪肤花貌,已然显现出日后美人胚子的雏形来。此时他无法预测这个小小的女孩在自己今后的人生中占多重的地位,只是单纯的以一个长辈舅氏的身份看着自己的外甥女,觉得其十分机灵讨喜,只是胆子太大了点,需要好好教导一番,才能在日后过上顺遂的生活。于是板了脸色斥道,
“你胆子可真大,父皇也是你能斥骂的?若不是父皇怜惜,你便不是只在大夏殿前跪一跪的事情了。以后不可以这么莽撞了。可知道了?”
张嫣垂首,柔驯道,“阿嫣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这般乖驯的模样,刘盈怔了怔,倒不好再继续板下脸去了,于是放柔了声音,问道,“阿嫣,你在大夏殿跪了那么久,腿上觉得疼么?”
张嫣怔了怔,没有听到刘盈提起前,自己还觉得好好的,如今一说起来,就觉得膝盖上刚刚跪着的地方泛起火辣辣的疼痛,顿时一张小脸便扭曲了,“好痛啊。”
“太子殿下,”一个黄衣宦官进殿禀道,“灵渠膏已经取来了。”
“嗯。”刘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回头唤道,“拿进来吧。”
他对张嫣道,“我让韩长骝取的灵渠膏,是太医署的灵药,对清淤消肿最是灵验,把裙子掀上去,我给你上药吧。”
张嫣吃了一惊,缩了缩脚丫,讷讷道,“这可怎么是好?舅舅,你是大汉皇太子,怎么好给我一个小丫头亲自上药呢?叫荼蘼来就可以了。”
“说什么呢?”刘盈道,“我虽是太子,但也是你的亲舅舅啊。”他的目光微微凝了凝,又笑着道,“如今你阿娘怀着身孕,不能忧思太过,我既然是你的舅舅,自然要多照顾你一点。”
张嫣无法推诿,只得勉强应了,解开身上的六幅石榴裙,白色中裙掀起,露出一双雪白的腿来。
刘盈笑得一笑,揭了膏药盖子,在女童面前屈下膝来,握住她的左踝,微微一怔,只觉少女肌肤色白胜雪,触手滑腻,也就愈发显得膝盖处的淤青触目惊心。目中不禁露出一丝怜惜之色,将淡青色的膏体抹在她的伤处,用力揉开。
张嫣不自禁的往**里缩,呼道,“痛。”
“忍着些儿,”刘盈安抚她道,“需得把药力揉开了,好的才快。”
张嫣痛的眼泪汪汪,不敢动弹,只觉得膝盖上被他力揉的地方,又痛又痒,咬牙死死忍住了。待到刘盈将她两只腿上的伤处都抹过了,她已经是痛到精疲力竭。
“好了,”刘盈起身道,“明儿个想来你就能好了。今天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淡绿色的膏药铺在自己的膝盖上,带着一丝薄荷的清凉味道,散发出淡淡的青草香,张嫣乖驯的点了点头,“知道了,谢谢舅舅!”
荼蘼捧着一个铜盆进来,笑着道,“翁主,奴婢伺候你洗漱吧?”
张嫣点了点头,“也好。”
荼蘼立在梳妆台后梳理着张嫣的长发,“翁主日后不要这般行事了,今个我在椒房殿里听到消息,真要被吓死了。”
张嫣看着妆台上六神铜镜,口中道,“以后不会了!”这一次是因为自以为在梦境之中,才会胆大妄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胆子了!
模糊的铜镜映照出六岁女童的容颜,眉目宛然,依稀和幼年时的嫣然一模一样,左耳之上一粒胭脂痣醒目异常,鲜红鲜红的,宛如将坠欲坠的一粒相思雪。
“这颗胭脂痣真漂亮,”荼蘼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道,“大王被押解入京的那一天,翁主跟在雪地里追着跑,不小心摔倒了,耳朵磕在石头上,出了一点点血,待到好了,就生出这么一颗胭脂痣来。”
“是么?”张嫣若有所思道。
“是呢是呢,”荼蘼欢快笑道,“大家都说翁主是有福气的人,连元公主都笑着说这胭脂痣满好看的。只是,”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不知道大王什么时候能够放出来。”
张嫣注意到她低落的情绪,一时间有些不适,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安慰,沉默片刻后,只得干巴巴道,“会放出来的。”
“奴婢也是这么想的。”荼蘼就开解了一些,伸手绞干帕子,麻利的替张嫣擦拭手足,又伺候着她换了一身素色寝衣,躺在殿中的玄漆彩绘楠木围**上,放下绯红色熟锦流苏斗帐子,最后在凤首青铜熏香炉里添了一把茅草,瞬时间,殿中香气一馥,清清甜甜的,很是好闻。
“我给翁主唱支歌吧!”
张嫣应道,“好。”
荼蘼低而柔美的歌声就这么在空旷的寝殿中盘桓响起:
“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
歌声柔美,仿佛暗夜下媗美的桃花,轻轻绽放,有一种清艳妖娆的美丽。
头顶的熟锦流苏斗帐轮廓模糊,而身下的玄漆彩绘楠木围**极大,张嫣小小的身体睡在上面,觉得自己如同汪洋中的一只小船,四面不能着边。
如果我是真正的张嫣,当然没有问题。
但我不是,
我是嫣然,二十一世纪的张嫣然。
在现世两千年前的汉初,女童躺在宽大的楠木**上,想起千百年后的哥哥,泪水在暗夜中静静流淌,打湿了颈下的瓷枕。
哥哥,我好想你。
汉宫再华丽再美好,却不是我生长长大的地方。我想要回家,回到两千年后,有电灯有霓虹光,有莞尔在的地方。
可是,哥哥,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我再也回不去了!
夜深人静,张嫣梦到了莞尔。莞尔深深的看着她,满目哀伤。她拼命的追逐莞尔,喊道“哥哥。”明明离的很近,却不知道为什么,她拼命奔跑,却怎么也跑不到莞尔身边。
莞尔哀伤的看着她。“珍重,嫣然。”
我的妹妹嫣然,无论你在什么地方,都要记得自己珍重自己,勇敢的,快乐的活下去。请记住,哥哥永远爱你!
天光透过流苏斗帐照入**上,张嫣睁开眼睛醒来。
“翁主,”荼蘼在帐外恭慎的问着,“要起身么?”
她轻轻应道,“嗯!”
姜黄色斗帐帐帘张起处,张嫣抬起头,笑的满面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