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获奖作家
Rabindranatn Tagore(1861一1941)
活着,对我来说,本身就是一种疾病。
在我的周围有多少国医、西医、走方郎中!他们开着药方,送来各种成药。他们说:“这样做才好”,“那样做是最大的过错”。我听从着每一个人的吩咐,低着头,面纱掩着脸,就这样在你们家里度过了22年。因此,家里的、外面的人都说:“她是多么贤惠的媳妇,多么忠贞的妻子,多么善良的女人!”
我刚到你家的时候,才是一个9岁的小姑娘。按着一切人的愿望,沿着这家庭的漫长的道路,拖着疲惫的生命,度过了22年,今天终于走到路的尽头了。让我思索一下这生活是好、是坏,是痛苦、还是欢乐的时间在哪里。家务操作的车轮旋转着,发出单调的、疲惫的歌曲,我麻木地随着它转来转去。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不知道外面广阔的世界充满着什么意义。我从没有听到在神的琴弦上弹奏出来的人类伟大的消息。我只知道,做完饭后开始吃饭,吃完饭后又正是做饭的时候。22年,我的生命始终被捆绑在一个车轮上转,转,转。今天我仿佛感到那个车轮快要停止了;那就让它停止吧!为什么要吃药为难自己呢?
22年,每年春天都到过森林,带着花的芳香的春风都曾吹动过大地的心脏,叫嚷着:“打开,把门打开!”但是,它什么时候来了,又走了,我并不知道。也许它曾悄悄震撼过我的心灵;也许它曾使我突然忘记了家务操作;也许它曾在我心上引起生生世世永恒的忧郁;也许在这撩人的春天里,在无名的哀愁与欢乐中,我的心在期待着听到谁的脚步的声音。你下班回来了,但是黄昏时你却又到邻家去下棋。算了吧,别谈这个了,为什么在今天我要想起这些生活中暂时的波动呢?
22年后的今天,似乎春天第一次走进我的房间里。凝望着窗外的晴空,欢乐在我心中阵阵涌起。我是女人!我是伟大的!为了我,不眠的明月在它月光的琴弦上弹奏歌曲。没有我,天上的星星将徒然闪烁。没有我,园中花开还有什么意义?
22年,我一直认为我是你们这家庭里的囚徒。但是,我并不因此而悲哀。我已经麻木地度过不少岁月,如果必须活下去,我将依旧茫然度日,在这个家庭里有那么多朋友亲戚传诵着我贤淑的声誉,这仿佛是我一生中赢得那可怜的屋角众人口中赞美的最大胜利!那羁绊我的绳索今天要被割断了,在那无边的空阔里,生与死合而为一。在无底溟缈的地方。我将不会再遇到那像一粒泡沫一般的厨房的墙壁。
今天在宇宙的晴空里仿佛第一次为我吹奏起新婚的笛声。让那微不足道的22年躺在我的屋角里吧。那从死亡的洞房里向我传出召唤的,是我门前的乞丐,不,是我的主人。他永不忽视我,无论在什么时候,他向我伸出乞求的双手,乞求我心灵深处最宝贵的甘露。他在众星围拱的天空里向我不转瞬地凝视。啊,甜蜜的天堂,甜蜜的死——我心中永恒的乞士,在召唤他的女人!打开,打开窗子,让那无望的22年在时光的大海里消逝吧!
(石真译)
小巷
我们这条用石头铺成的小巷,弯弯曲曲,一会向右,一会向左,仿佛是出来寻找什么东西似的。但是不论它拐向什么方向,它总会遇到一些障碍。这边楼房高矗,那边楼房林立,前边楼房鳞次栉比。
小巷抬头仰望,它窥见头上是一条天空碧带——它和小巷一样狭窄,它和小巷一样蜿蜒。
小巷询问这条狭窄的天带:“请问姐姐,你是哪座碧城里的小街?”
中午,它在一瞬间看见了太阳,于是它就默默地对自己说:“我一点儿都不明白:这是什么处所。”
位于两排楼房之间的雨云,渐渐浓重了,就好像有人在这小巷的笔记本上用铅笔涂掉它的一块光明。雨水在它的石面上涓涓流淌,雨滴发出击鼓般的声响,宛如耍蛇时节一样。路很滑,行人的雨伞时而相互碰擦;一股水流,猝然从屋檐上跳到行人的伞上,致使他们十分惊讶。
小巷惊叹道:“要是干旱该多好哇!雨为什么这样毫无缘故地连续下呀?”
在帕尔衮月,南风就像一位不幸的人,突然闯进小巷;顿时碎纸飘舞,尘土飞扬。小巷气馁地说:“这一定是哪位疯癫的神仙醉得发狂!”
在这个小巷的两旁,各种垃圾——鱼鳞、炉灰、菜屑、死鼠,每天都在那里堆放。小巷知道,这一切都是现实。即使它健忘,也从来不会这样呆想:“这一切都是为了哪桩?”
然而,当秋阳映照在屋顶的晒台上,当祭祀的钟声敲响,小巷心里立刻感到:“在这条用石头铺成的道路之外,或许还存在着某种伟大之光!”
在这里,时间在流逝;阳光犹如忙碌的主妇的纱丽一角,从一排排楼房的肩上滑落到小巷的身旁;时钟打过九点,女仆夹着篮子从市场返回厨房;小巷弥漫着缕缕炊烟和烹饪的油香;去上班的人们,赶路匆忙。
小巷当时又在想:“在这条用石头铺成的道路上,一切都是真理。而我认为最伟大的东西,只不过是一种梦想。”
(友忱译)
季节
季节的差异不独是色彩的差异,也是职能的差异,不同色彩羼杂的现象时有发生。杰斯塔月的棕褐乱发。飘人斯拉万月的云层,飘着飘着变成了黛青色。帕尔衮月④的葱绿中,年迈的布萨月⑤企图延长枯黄。然而在自然法则的王国里,这些反常现象难以持久。
夏季可称为“婆罗门”⑥。他遏制绿色快乐的扩展,踢飞枯叶,点燃祭火,进行寻求抑欲之路的苦修。当他诵毕吠陀经文,凝神屏息,天气异常闷热,枝叶不动;但徐徐呼气时,大地瑟瑟抖颤。水果是他的主要食品。
秋雨季为“刹帝利”不算为过。他的开路先锋隆隆地敲击鼓鼙,他头缠阴云的头巾,威武地莅临。他不满足于蝇头微利,征服乾坤是他的壮志。他奋勇厮杀。占领茫茫天宇,成为八方天地的首领。一行行棕榈树下淡蓝的雾岚里,听得见他的战车嘎嘎行驶。他的弯刀不时拔出刀鞘。刺入“方向”的胸膛。他的箭壶里装着取之不竭的神箭。他的脚凳铺着草绿绸缎,头上葱郁密叶的华盖垂着一绺绺金色花的璎珞,身旁立着被擒获的东方女神,含着眼泪,用喷洒过花汁的纨扇为他扇风,手镯上嵌的闪电灼灼闪光。
冬季是吠舍种性。稻谷熟了。他起早贪黑,收割、打场,忙得不可开交。原野的花篮里盛着绿豆、豌豆、荞麦丰收的喜讯。一群黄牛趴卧在牧场上反刍。场院里竹锣装满粮食。码头上满载的货船即将起航。木轮车在土路上缓慢地行进。家家户户响起舂米的声音,准备欢庆米糕节。
以上谈了三种主要种性。至于首陀罗种性,不言而喻是秋季和春季了。前者为冬天后者为夏天提兜拎包。这体现了自然与人类的区别。自然界里,侍奉意味着美,谦恭是光荣的同义词。自然的殿堂里,首陀罗种性绝不低贱,承担责任者拥有全部饰物。秋天的蔚蓝披巾缀有叶状的金饰。春天芳香的鹅黄纱巾印着姹紫嫣红的繁花。他们穿着多彩的绣鞋在阡陌上漫步,臂钏、耳环、戒指镶嵌着数不胜数的宝石。
至此介绍了五个季节。人们常说一年六季,那纯粹是为了弄双配对罢了。他们不知道单数中酿成自然的千姿百态。用2去除365天——头两个数字36,除得尽,最后的小数字5,可不好摆弄。成双成对的太多了,不免令人厌倦。所以不知从哪儿跑出一个3来,撼动一大串2,奏响乐调繁富的歌曲。宇宙的圣殿里,单数这魔鬼不让偶数的天国昏睡,并破坏仙伎优哩婆湿足铃的节奏。天宫音乐会上调整紊乱的节奏时,韵律的乐趣之泉喷涌而出。
一年分六季当然也是有道理的。吠舍种性人被踢到三种主要种性的底层,但他们人数众多,构成庞大的社会基层。从这个角度而言,一年最主要的是秋季和冬季,这两季拥有完满的直熟。农作物成熟的秘密过程,贯穿所有的季节,表现出来则是在秋冬两季。因而人们视野开阔地观察它们,看到年份的少年、青年、老年的三个形象和成就。它在秋季身着新装,眩人眼目;在雾季遍野显示成熟的刚健之美。冬季它的果实装满家家户户的箩筐。
人们本可以将秋季、雾季、冬季合并为一个季节,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他们喜欢层次分明地观赏自己的收获。期望的东西是一个,把它反复抚弄是一种享受。一张掌面大的纸币携带方便,换成同样价值的厚厚的一沓,可以得到心理上的满足。故而人们分解了收获的季节。秋季、雾季、冬季里有庄稼的宝库,家庭主妇的寓所由三部分组成。林木的家庭主妇只有内宅、外宅两部分——春季和夏季。法尔衮月芒果树开花,杰斯塔月芒果成熟。春天闻到香气,夏天品尝果实。
一年当中,只有雨季孤单无伴。他与夏季毫无共同之处:夏季贫困,而他富有。秋季的境遇也与他迥然不同。秋季拍卖了全部财物,河流、田野、码头等等全已写在他人名下。债务人大多忘恩负义。
人们从不剖析雨季,是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雨季与人的家庭关系并不密切。诚然,全年的水果、作物依仗他的恩泽,但他并无足够的资财去宣扬自己的奉献。他不像秋季那样在旷野、河埠、果园大肆宣传自己如何慷慨大方。既然不存在直接的施纳关系,人们对雨季便不抱收获的希望了。
雨季是没有需求的季节。实际上,他的一切需求是被音乐、嬉闹、幽暗、光亮、活跃和肃穆掩盖了。在印度,雨天意味着憩息,是赋闲的时光。
印度每个季节都有一两个节日。想看到哪个季节奇妙地占有她的心,就应在音乐里作一番调查,因为音乐泄漏内心的隐秘。
严格地说,只有春季和雨季拥有乐曲。在音乐典籍里,可以为每个季节提供乐曲,那是理论上的认识。至于广为流传的,我们知道,春季有帕桑特调和巴哈尔调,雨季有梅格调、穆拉尔调、德斯调等等。在歌曲的村庄举行选举,雨季必定大获全胜。
诗魁迦梨陀娑迎接雨季,为雨季戴上他的曼达格朗特韵律的永不枯萎的花环。一些平日忙碌的人揶揄那是无稽之谈。在他们看来,云纱飘拂、雨铃叮当的月份,脱离了一切事情的束缚。它凉荫遮盖的时辰的篮子里,装的尽是闲话的物品。他们的想法并不荒唐。假如人们冲出杂事的圈子,在臆想的天宫赢得席位,畅饮闲聊的美酒。而雨季这侧童在棕色发髻上挂着素馨花花串,负责往他们的玉钟里斟酒,那么,让我们欢迎乌黑的雨云,对它致以崇高的敬意!那么,来吧,所有的闲人,所有富于幽默感和想象力的人!雷雨的长鼓已经敲响,来吧,所有热血沸腾的人,远处传来了狂舞的号召!饱含人世千古离愁的泪泉已开始奔流,冲决重重阻碍,来吧,忠贞的情女,家务事的小屋已经上锁,通往集市的路上杳无人影,在道道闪电的陪伴下上路吧!从花香浮荡的林地,湿风带来了消息:绿荫斑驳的藤架下,坐着世代苏醒的期待。
(白开元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