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在古时李冰治水之后,有两条江绕城而过,一曰流江,一曰沱江。以前代记载看来,这两条江并不像现在的样子:一由西向北绕而东南,一由西向南绕而东南,这样的分流,是在唐僖宗时高骈建筑罗城后始然。之前,这两条江都是平行并流,都是由西向南绕而东南流去,故左思的《蜀都赋》才有这一句:“带二江之双流”,言此二江并流,如带之双垂也。同时刘逵为之注释亦曰:“江水出岷山,分为二江,经成都南东流经之,故曰带也。”我们必须知道流江、沱江是平行而并流,才能明白《华阳国志》所说:“锦工织锦,濯其中则鲜明,濯它江则不好,故命曰锦里也。”所谓濯其中者,乃濯于流江之中,所谓濯它江者,即指其并流之沱江也。魏郦道元的《水经注》,虽引《常志》,而就老实这样说了:“夷里道西,故锦官也。言锦工织锦,则濯之江流(照林修《华阳县志》,实应写作流江,已见前。)而锦至鲜明,濯以它江,则锦色弱矣,遂命之为锦里也。”倘若沱江在城北绕东而南流,那吗,锦工在城南江边织锦,无论如何,也不会特别跑到城北或城东去洗濯,而又批判他不好。即因流江适于濯锦鲜明,所以此一长段流江,也才称为濯锦江,简称之曰锦江、曰锦水。此一片地方,即名锦里。锦工傍流江而居,特设一种技术官员来管理之,并在工厂周遭筑上一道挺厚的墙垣,一用保护,一用防闲,这就叫锦官和锦官城,简称锦城。
如此说来,锦官城实在成都之南,夷里桥大道之西的流江之滨。在西汉以后,这种组织已废,锦工们便已散处成都城内,故《常志》、《李记》说起这事,才都作故事在讲。然而何以会把成都傅会成锦官城呢?说不定在隋朝蜀王杨秀扩展成都时,旧的锦官城故址竟被包入,或者挤进郊郭,混而为一,因而大家才把成都城用来顶替了这个特区的名字。林修《华阳县志》以为由于宋朝欧阳的《舆地广记》有成都旧谓之锦官城,一语之误,则是倒果为因,于理不合了。
锦官当然是管理织锦的一种专贾,像这类的官,汉朝相当多,犹之抗战中间,孔祥熙这家伙在四川所设的火柴官、糖官等等一样。汉朝的四川,除了锦官外尚设有工官、铁官、锦官、橘官、盐官,但皆不在成都附近,可以不谈。在成都城外,接近锦里左近的尚有专门管理造车的官,叫做车官,而且也像锦官样,有一道挺厚的墙垣,以为保护防闲之用,叫做车官城。《华阳国志》说:“西,又有车官城。其城东西南北,皆有军营垒城。”看来,规模比锦官城大得多。当时四川初通西南夷,而车道通至夜郎国外,平常交通以及军戎大事,无不以车,故汉时在成都造车,确是一桩大工业。不过车,毕竟是普通工业,不如锦之特殊,其后湮没了终于就湮没了,所以不能如锦之保有余辉者,即普通与特殊之判别故也。
织锦是成都的特殊工业,其所以致此者,由于成都在古代有这种特产:蚕丝。此事且留待后面说到蚕市和蜀锦时再详。现在我要告诉大家的,即是这种特殊工业已没落了,虽然在历史上成都曾被南诏蛮人围攻过几次,并掳走过若干万巧工,但是终不如张献忠在清顺治三年由成都撤走时,把所有的技工巧匠剿杀得那么罄尽,故丹遵泗的《蜀碧》乃说:“初,蜀织工甲天下,特设织锦坊供御用。至此,尽于贼手,无一存者;或曰,孙可望独留十三家,后随奔云南,今‘通海缎’其遗制也。”《蜀碧》系清嘉庆十年(公元后一八六年)出版的,所谓今之“通海缎”,不知是指清初而言吗,抑指嘉庆年间而言?总之,“通海缎”绝迹已久,无可稽考。
岂止“通海缎”绝迹,即光绪年间曾经流行过一时的“巴缎”,和民国初年犹然为人所喜爱的“芙蓉缎”,也绝迹了。迄今尚稍稍为人称道的,仅止作为被面的一种十样锦缎,以及行销西藏的一种金线织花大红缎,然而持与偶尔遗留的宋锦比起来,则不如远甚!蜀锦已落没了。关于锦官遗迹,只有东门外上河坝街还有一个锦官驿的名称,大约再几年,连这名称也会澌灭了。成都县衙门侧近的锦官驿,不是早随驿站之裁撤,而连名称都没有了吗?此外,成都尚有一个不甚雅致的别号,叫龟城。龟本来是个好动物,中国古人曾以龙凤麒麟配之,尊为四灵;又说龟最长寿,与白鹤相等,故祝人之寿,辄曰“龟鹤遐龄”;并且以龟年,龟寿取名者也不少,明朝人尚有以龟山为号的。大约自明末起,规定教坊司只能戴绿头巾,着猪皮靴,骑独龙棍,到处缩头受气,被人形容为龟之后,这位四灵之一,于是方被世俗贬抑得不屑置诸口吻。我说,这未免太俗气了!谓成都为龟城,始于扬雄的《蜀本记》。此书已失传,惟散见于各家记载所引,其言曰:
“秦相张公子筑成都城,屡有颓坏,有龟周旋行走,巫言依龟行迹筑之,既而城果就。”到宋朝乐史作《太平寰宇记》,便演化得更为具体了,大概后来的传说都根据于此。他说:“成都城亦名龟城。初,张仪、张若城成都,屡坏不能立,忽有大龟出于江,周行旋走,巫言依龟行处筑之,城乃得立。所掘处成大池,龟伏其中。”这种传说,在古代原极平常,因为筑城乃是大事,如其不能一次成功,其间必有什么原由,而在屡筑屡坏之余,忽然又筑成了,这其间必又有什么神助。比如胡三省注《通鉴》引晋《太康地记》说马邑之所以名为马邑一样:“秦时,建此城,辄崩;有马周旋走反覆,父老异之,周依次筑城,遂名马邑。”马邑是山西之北、雁门关外,由大同到朔县铁路旁边的一个小城,现在虽不重要,但在历史上倒是一座名城。北方是干燥的黄土高原,故于筑城不就,云得其助者为马;成都泽洳多水,云得其助者,便是龟了。马邑、龟城,情形相同,恰好又可作对联。
龟城又称龟化城,一写作龟画。扬雄所言,是否可信?我以为只是故神其说而已。五代时,李昊作《创筑羊马城记》有云:“张仪之经营版筑,役满九年”,成都城之初筑,虽不见得就费了九年之久,想来一定花费了不少时间。为什么呢?就因为成都当时在李冰治水之前,满地尚是洳泽,土质疏劣,筑城极不容易,屡筑屡坏,便因此故。唐僖宗时,王徽作《创筑罗城记》,就曾说道:
“惟蜀之地,厥土黑黎,而又硗确硗确:地土坚硬而不肥沃。版筑靡就。”这是实情。至何以会说到龟的身上?王徽《记》上比较说的颇近情理,他说:“蜀城即卑且隘,像龟形之屈缩。”这更明白了,换言之,即是说成都城虽建筑在平原上,却为了地形水荡所限,不能像在北方平原上那等东南西北的拉得等伸而又廉隅,却是弯弯曲曲,弄成一种倒方不圆,极不规则的形势,很像龟的模样,故称之曰龟城。龟城者,像龟之形也;再一演绎,便成为“依龟行迹”,于是龟就成为城的主神了,似乎成都城之筑成,全仰仗了乌龟的助力。
先是傅会一点乌龟懂得筑城术,倒没什么要紧,顶不好的就是还要在龟的身上,傅会出一些祯祥灾异的色彩,那就未免无聊。例如通江李馥荣在清康熙末年所著的《滟囊》,叙到流寇摇天动、黄龙等十三家,和张献忠将要屠杀四川时,便先特提一笔说:“崇祯十七年,成都濯锦桥下绿毛龟出,约五丈为圆,小龟数百相随,三日后入水不见。”同样,在叙到吴三桂将要反叛清朝,派兵入川之年,又先特提一笔说:“康熙十二年癸丑,成都濯锦桥下绿毛龟现,大如车轮,见背不见首;有小龟数百,浮于水面,三日后乃不见。”如果《滟囊》所记二事都确切可信的话,那就太稀奇了!三十年间,同样大小的绿毛龟,带着几百只龟子龟孙,特为向大家告警,不上不下,偏偏在东门大桥的顶浅而又顶湍激的水中浮上来,也不怕喜欢吃补品的人们将其弄来红烧清炖,居然自行示众三天,悠然而逝,这岂是物理?也不近乎人情!大约只是由于成都原有龟城之说,不免把龟当做了成都的主神,认为主神出现,便是这一地方有刀兵的先兆。但李馥荣也并非故意造谣,说大龟出现,本亦有据,王士祯的《陇蜀余闻》,就有一条同样记载说:“成都号龟城,父老言,东门外江岸间,有巨龟大如夏屋,不易见出,出则有龟千百随之。康熙癸丑,滇藩未作逆时曾一见之。”按王士祯即清初有名诗人,号贻上,别号渔洋山人者,是也。此人曾两次入川,第一次是康熙十一年,奉命到成都来当主考,是时成都才被清兵收复不到十三年,城郭民舍都还在草创之际,他作了一部《蜀都驿程记》,描写当时大乱后的情形,颇为翔实;第二次是康熙三十五年,奉命到陕西祭华山,到成都来祭江渎祠。这时是在平定吴三桂之后,四川业已步入承平阶段,他作了一部《秦蜀驿程记》,描写成都,较第一部游记为详。此外,他又写了三部笔记:一曰《香祖笔记》,一曰《池北偶谈》,一曰《陇蜀余闻》,都有关于四川的耳闻目睹的记载。尤其最后一部,记得更多,上面所引记大龟那段,便是一例。
可见成都东门外,在康熙十二年癸丑,出现主神大龟一事,实在由于故老传说。《陇蜀余闻》尚能比较客观的说是出现在江岸间,不过太大了,是否有关灾异,他还未曾确定,只是说明其与成都号称龟城为有关联而已。事隔二十余年,到李馥荣的笔下,于是就由一次出现,演为二次;由泛泛的江岸间,演为确指的东门大桥之下;由与龟城的偶合,演为主神的预兆。我说,《滟囊》的话,诚然不可靠,《陇蜀余闻》的话,其可靠也只有一半,即是说,成都城外江水中或有几头较寻常所见为大的大乌龟,偶尔浮游水上,但是绝不能大如夏屋,大如车轮,大至周圆五丈;如其不在流水中的老龟,或许背壳上生有一些苔藓之类的东西,乍眼看来,好像是绿毛,但若潜伏在湍激的水中,尚未必然,则绿毛之说,显为傅会,至于前后两次都在水面自行示众三天,那更说不通。
总而言之,龟是寻常介类,到处可见,即令大如夏屋,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若说它与成都城有关系,则是古人有意傅会,至于引经据典,像一般野老样,说成都人动辄骂人为“龟儿子”,便由于成都初筑城时,是凭了龟鳖之故,那吗,重庆人之开口老子,闭口老子,则又如何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