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和表哥吵了一大架。两人一连三天没说话。应该说，表哥待紫薇那是一百一：宠着她，哄着她，一切都依着她。对她从来和颜悦色，不笑不说话。每逢周末轮到他值班时，不是巴巴地找大哥二哥调班，就是出钱请别人代理，腾出时间来，带她出去玩。为这，不知受了大嫂二嫂多少气。可他是老三，仗着小些，不管嫂嫂们说什么，嬉皮笑脸地就过去了。
他也会做人，给紫薇买衣衫、首饰时，有时拣那不贵的，也拿得出手的，隔三差五地给嫂嫂们来上那么一两件。弄得嫂嫂们喜也不是，恼也不是，常又羡又妒地拿上礼物，点拨哥哥说：
“都是一样的兄弟，你呀……看看人家老三，多么会疼媳妇儿。”高兴了时，还会上赶着对紫薇说：
“人长得漂亮，就是吃香啦，公婆偏心，老公疼爱，算是前生修到的啦！”紫薇也不傻，也不是没有比较。看看嫂嫂们，看看中国城别家的儿媳妇，也就真是难为表哥了。偏人心是那么个最最娇贵的物件儿，一丁点都委屈不得，勉强不得。紫薇心里既装着周峻，自然也就没有了搁表哥的地方。因此，任着表哥再怎么日夜供奉，她也只是个泥塑木雕的美人儿，卖相蛮好，可就是冷冰冰地没点儿热气。
正因为凉，所以也不爆火星，和表哥也从没吵过大架。像这样一连三天不说话的事儿，更是从没有过。
事情的起因是不经不由的，也很难说究竟谁对谁不对。天下的事原本就复杂，这男女之间的事么，就更加微妙了。
这个周末，是他们结婚两周年纪念日。
表哥兴兴头头地，早早地就请了假，换了衣服，刮了脸。从外边取回早就订好的蛋糕，不顾爹妈不乐意，假装没看见嫂嫂们撇嘴，和她两人关在房间里庆祝。
依着表哥，是要大办的。不但要请家里人，还要请亲戚朋友。紫薇不愿意，推说身体不爽，又说怕招待不周……表哥对她从来是百依百顺，她不愿意，表哥就宁肯得罪爹妈、兄嫂、亲戚朋友……也不大办。
“但庆祝总得庆祝一下吧。”表哥说，“要不然，怕不吉利。”紫薇也不能太拂了人家的好意。于是，就成了这么个怄了爹妈、气了兄嫂的地下庆祝的局面。
谁知不庆祝还好，不庆祝紫薇每天只是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这一庆祝，就自然而然地勾起许多心事。前三百年，后五百载，爸爸妈妈，同学朋友，想得着的想不着的，一起涌上心头。高居于群像之上，往事之海正正中心的，自然还是那日日夜夜心心念念忘不了的周峻。
周峻啊，周峻，你为什么非上东北呢？是不愿意再在那伤心之地，睹物思人呢？还是意志消沉了？研究生也放弃了？原还构想过，如果念了研究生，也许还能再出国深造……不管怎样，总还有见上一面的可能。为构想见这一面的可能，紫薇设计过多少场景，做过多少白日梦啊！……
可你怎么，就上了东北呢？东北那么冷，冬天零下四十度。冰天雪地的，你衣服被褥带够了么？这心也冷身也冷，你受得了么？你可千万要保重啊……都是我害了你，我害了你啊！究竟为什么你要去东北呢？也许是有了女朋友？朵拉说没有。可朵拉没谈过恋爱，她懂什么，粗粗拉拉地。又没和你见过几次面，就是有了女朋友，想来你也不会告诉她的。那么，是有女朋友了。怎么会没有呢？峻峻条件那么好，那么潇洒，那么男子气概！哪个姑娘会不爱这样的男孩子呢？那么，他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呢？有自己漂亮？没有自己漂亮？有自己温柔？没有自己温柔？但不管怎样，也不会有我爱你爱得深。自然，也就不会有我伤你伤得那么深……你恨我么？还爱我么？还——记得我么？…………就这样，爱着恨着，念着唤着，问着答着……真是柔肠百转，寸寸关心。
一时支撑不住，扑簌簌又滴下泪来。“好端端地，又哭什么？”表哥好生无趣却还强撑着问道。紫薇能说什么，半晌说：“——想家——”
“这不是你的家么？”
“就不许人家想爸妈么？……你不是答应过三年之内和我去探亲么？”
“这不还没到三年么？”表哥原是答应过的。那是新婚之夜，见她哭得泪人儿也似，随口许下的。
以为到了美国，慢慢也就淡了。没想到两年过去了，她在这家，对自己，冷冷淡淡地还像个生人。心里也不免不悦。但因为这人儿是自己心头所爱、供奉惯了的，因又说道：“只要你愿意，咱们明年回去。……不过，我以为，你最想的，是搬出去另过。所以，我原打算送你的，是另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
“房子。”
“什么，房子？”
“给你的。房子。”
“真的？”紫薇不禁叫了起来，想想又说，“别骗我了。爸爸妈妈苦了一辈子，还住在这儿，怎么又想起的要买房子呢？”
“不是爹妈，是我。”
“你？爹妈同意——”
“这不关爹妈的事，是我，我要买房子。”
“那得多少钱啊，爹妈整天喊穷——”
“这你就不明白了。一大家子人，爹妈三个儿子，不整天喊着节省，怕我们仔卖爷田不心疼，大手大脚地败了他的家。可他按月给我们发工资，又劝我们在他餐馆里入股，就是为了我们多赚点钱，成家立业买房子……”
“那大哥怎么不买？”
“大哥三个孩子。他从小没念过几天书，决心供他们上学。他怎敢买房呢？”
“二哥呢？”
“二哥——嘻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外边……还有女朋友。二嫂和他比着花钱。买房子做什么……”紫薇到这家两年了，再不管不问，心不在焉，也影影绰绰知道二哥外边弄了个人儿。可是全家当面都不说，二哥二嫂打架斗气也是关着房门哭闹，自己也就只当不知道。今天见表哥丝毫没有要瞒自己的意思，对自己全不见外，也就不好意思再装了，随口道：
“反正你们男人……没什么好东西。”没想到表哥却十分认真起来，急头败脸地说：“哎，哎！你可别棍打一片，冤枉好人啦！我可是一心一意和你过日子。
你不愿意住这餐馆上边，我何尝不知道。从你进门，我慢慢地烟也戒了，酒也戒了。除了给你买东西，你看我花过什么钱？想的，做的……无非是想让你过得舒心……”听他这样说，紫薇再是铁石心肠，心里也难免动了一动。表哥看着她的脸色和缓了下来，自己高兴。立即打开锁着的小柜，从里边拿出几张银行存单，说：
“你看，你看，我是不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去选房啦。”一头说着，一头又拿出许多卖房的广告来让紫薇看。想着自己有可能脱离这窄街小巷的中国城，脱离这烟熏火燎的餐馆二楼三楼，紫薇心里自是高兴。想想也真难为表哥这样实心实意地对自己好。心里再难受，再不愿意，想得再高再远……日子嘛，还得自己实实在在地过下去……这么一想，也就细细地研究起广告来。表哥这一大沓广告，分门别类地夹在几个夹子里，又归拢在一个大公文包里，看来确实非一日之功，而是早就用心收集的，中英文的都有。
紫薇断断续续念了一年多英文成人学校，眼面前的字也认了不少。似通非通地看着，有两三个卧室的单元房，也有独立的小楼，索价从二十万往上，直到三四十万的不等，再贵的，当然有。成百万上千万的也不在少数，不过那不在表哥收集的范围之内。
紫薇越是使劲往下看，越是发现似乎没有低过二十万的，而表哥的几张存单，加起来才不过两万多，不禁疑惑道：“你就这么几张存单？”
“难道我还哄你不成？”
“我看你就是哄我。你看这广告上的房子，哪处不在二十万以上。你还不够个零头，还买房呢？买图纸吧。”
“这你就不懂了。”表哥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美国呀！亏你都来了两年啦。美国人都靠借债过日子。咱们想买房，有点存款，有份好工作，又有信用卡，银行就肯贷款给你。你的可信程度越大，银行肯贷的越多。你看，比如这栋房吧，有四个bedroom，厨房、厕所、起坐间、小客厅，索价二十四点八万。好，先期付款只要五分之一，那就是四万九千多，加上税，加上银行贷款手续费，无论如何得近六万元。咱们绝对买不起。可这所呢。看，三个bedroom，虽也有厨房、厕所、起坐间……但加上庭院，整个小一千多呎，要价虽也是十九万八千，但屋主急着卖，头期只要求付六分之一，那就只要三万三千。加上银行贷款，甚至连第一个月的payment，也还不到四万元。那么，”表哥拍着存单，“我已有二万八千多元了。我再凭信用卡借个七八千，这样，我只要先向Dad预支两三个月的工资，就可以付够头期了。”
“以后呢？”
“以后，你有了房子，就更有信誉。银行就更愿意借钱给你了。”
“拿什么还呢？”
“借钱还呀！越会借钱的人就越会赚钱，这就是美国。所谓美国人靠借钱过日子，也就是这么个意思。”见紫薇仍然似懂不懂，表哥一边说着，一边就用计算器算给她看。“哦，这样。”紫薇虽来美国两年了，可整天沉溺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不要说对买房这样的事从未想过，就是对身边过日子的许多事都视若不见，充耳不闻。反正人在中国城，出出进进见的都是黄面孔，接触的大半还是中国事。今天才算接触到一点美国生活方式，觉得有趣，也就和表哥一道算了起来：
“头期交了，十九万八千减去四万，这样就剩下十五万八千，如果每个月还一千多，一年一万多，这样十年也就还清了。呀，这倒划算。”
“可惜你有一点没算对，”表哥说，“你把利息忘了。银行为什么贷款给你？因为有利息……”
“利息多少？”
“百分之十以上，我们每月pay的一千多，基本都是利息，还本很少，这样连房价加起来，一共差不多就接近五十万了。因此连本带利，要还三十年。”
“三十年？”紫薇吓了一大跳，情绪顿时没了。看见她刚才兴致勃勃的样子，表哥十分高兴。现在嘴虽然又撅了起来，可这样一副娇憨慵懒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何况情人眼里出西施，表哥真是从心里爱出来，上前拖住她一只手，反复吻着说：“三十年算什么？有我呢。我只要好好做……将来Dad死了，遗产三股一分，我们就出去单做，还可以多多赚钱啦……”看着他们平日对爹妈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样子，好像多么孝顺，其实心里把遗产都计算好了，紫薇心里很不习惯。想着自己家里爸爸妈妈弟弟一直挤在两间小房里的情景，又不免转念道：如果我真有了自己的小楼，将来一定想法把爸爸妈妈接来住，那该多好呀！只可惜这房不是自己的，而是表哥的。自己能住进去，又是花了什么样的代价啊！思前想后，真是感慨万千，一时不觉怔住了。
结婚两年，表哥从没见她这么高兴过，见她现在忽然又愣怔起来，很怕又节外生枝，忙说：“纸上谈兵不行啦，我已经向朋友借了车子，明天我们两人去看啦……”听说是向朋友借的车子，紫薇自然明白这是不愿家里人知道的意思。觉得他处处看重自己，心里难免又多了一分感叹。忙忙地收拾着睡了，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就偷偷地溜了出来。旧金山的房价近年涨得厉害，真是寸土千金。稍稍好些的，动辄四五十万，这些二十来万的房子都在离市区较远的，不是很老了，就是单元房。报上说得好听，看起来却出入很大。看了一天，没什么结果。表哥兴致还很大，紫薇却心烦起来。偏是回到家里，表哥还絮絮叨叨，说是下周再看……
“有钱看有钱的房，没钱看没钱的房，像你这样明明没钱，却偏要往上看，别说下周，就是看上三年两载，怕也看不出结果来。”
“咦，货走三家不吃亏嘛！买件衣服还要跑来跑去比较挑选哩，别说是买楼住，一辈子的大事啦！”
“要叫我说，实际一点，买个两间卧室的单元房就算了，非要三个卧室，四个卧室，又买不起，白白跑折腿！”
“这你又不懂啦。”表哥兴致来得个大，“谆谆教诲”紫薇说，“三个卧室、四个卧室的，马上可以出租，也好分租，两间卧室的，就不好分租啦！”
“你不是说买给我住吗？”紫薇惊讶地说，“怎么又要出租？”
“唉！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也是我惯坏了你。我们总要先与人合住，收了租金也好减少点贷款的压力，这样才可以多留出一点钱，我们分出去时做生意啦！”表哥毕竟是买卖人家出身，算盘来得个精。算起来滴水不漏。紫薇却大失所望了：“这么说，还等于住大杂院呀！”
“怎么会？等我们缓过一两年，你生了小孩，我们自然是单住的。”
“不是讲好的，不生小孩吗？”
“话是那么说，还能真不要？就为你两年不开怀，我不知挨了妈妈多少埋怨了……”说着说着，表哥还动了真情，这一夜，嬉皮笑脸，磨磨蹭蹭，儿子长，女儿短地烦了紫薇半夜。最后，紫薇恼了，说：“说不生，就不生。一个人总要说话算话。”
“都不生孩子，人类岂不要绝种？”
“我管它绝不绝，反正我不要。”
“没有女人不愿意要孩子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没有生育能力。”紫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爱有没有吧，这个紫薇不在乎。随你怎么想，怎么说，紫薇就是不答应。紫薇这么一笑，表哥当然明白她的结不在这里，心里不免酸起来，脸就拉长了。偏紫薇不会体贴人，连个笑模样都不给，表哥生气，忍不住就拿出了杀手锏：“或者——她心里另有别人。”自从一年前为这事两人闹过一夜之后，双方都有所收敛，表哥再没提过这个问题。别看表哥没念过多少书，可是人极聪明，又心爱紫薇，他懂得感情的事是勉强不来的，紫薇又没什么出格的事，与其为这争争吵吵，只会越来越生分。因此采取怀柔政策，事事忍让，心想你就是块石头吧，我也得把你捂热了。见紫薇对衣服首饰虽也喜欢，总不那么热烈，于是自己把烟也戒了，酒也戒了，一心一意买房子来讨紫薇的欢心。看见紫薇果然对房子来情绪，高兴着自以为得计，不觉一下步子迈快了，一时得意忘形，就说出小孩的事来。没想到紫薇把话说得那么绝，一时生气，忍不住就把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表哥要给她买房，紫薇是没想到的。特别是他说出“早就知道你不愿意住这餐馆上边”的话，还为这点戒了烟，戒了酒。这么一年来，自己竟没注意到，人家居然也没说……想到这些，心里不想软不想软也难免软了一点；心里的冰疙瘩不想化不想化也难免化了些许。可后来见他账算得那么精细。又把儿子女儿的事絮絮叨叨说个不了，心想，哦，原来这才是你的既定目标呀！心就慢慢又凉了下来，硬了起来。这会儿见他竟又提起自己最不愿意触及的隐痛，心想别管我心里怎么想，这两年我并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甚至……甚至连封一般的信都没给他写过，你还要怎么着？好吧，你既专拣我的痛处戳，那就别怪我不留情了，张嘴就说：
“你说有人就有人。你看着办吧。”话一出口，表哥愣了。紫薇也怔了。
表哥心想：紫薇过去从没这么决绝过，哼！大概是看了朵拉的样子。这不就等于承认了吗？这要再往下说，不就只有离婚一条路了吗？而表哥是不愿意走这条路的，于是就铁青着脸想下一步棋。
紫薇心想：呀，怎么自己竟会说出这么句话？要是他再往下追问，自己是干脆摊牌呢？还是不说？摊牌是自己不愿意的，什么准备都没有，既不能回头去找周峻，自己又不像朵拉那么能干。不说吧，话已说到这一步。看吧，反正我等着……两人这么各自想着，一时都没再说话。
这一不说话，就是三天。
三天来，两人谁也没理谁。表面上看，双方都很决绝；实际上呢，双方都在后退。
表哥心里后悔：明明买房是一步好棋。都怪自己得寸进尺，过分着急。形势变化了还要猛攻，弄得功亏一篑……现在决不能再轻举妄动了，只能以守为攻，设法挽救残局吧……
紫薇心里也后悔：当然，首先是后悔这错误的婚姻。可进一步想，再怎么错，这婚是已经结了。按说呢，丈夫就算对自己不错，自己再想峻峻，两年了，没通过片纸只字，也不知人家怎么样了。人都说男孩子变起心来快着呢，他那样一个人，女孩子本就排着队追，没准也早结婚了。当初是自己把事做错了，这会儿，断没有回头再找人家的理儿。就算他还没结婚，肯原谅自己，可中间这一段总是个结。这结还是个死结，不好解的结……何况，现在还隔着高山大海，人各一方，音信渺茫呢……
俗话说，两口子打架不用劝，拉开桌子就吃饭。他们这一对，虽不是正常的婚姻，但双方都是老实人，好脾性的人，又都在日近实际，假以时日，也许……会有个好点的结果。就算远的难以预计，至少，当前这场冲突，在双方都有悔意，都在后退的情况下，只要有个契机，就会有所缓解的。可无巧不成书，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杀出一个人来。一个谁也没有料到的人。于是，事情就急转直下，愈发错综复杂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