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锦宫是处好地方。
织锦宫位于陌阳皇宫的西南方,采光同通风都极好,然而,这却不是重点,重点是,周遭种了许多的桃花。
对此,南泱自是百般欢喜的——自幼她便对桃花一物心存执念,小时候走在路上总能瞧见许多推着自行车卖桃花的人,她便总是想着卖几株回家,无奈大人不同意,这也便成了一桩小小的憾事。
没成想,她一遭重生,却是住在了一处全是桃花的地方,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在桃花丛里又将养了九日,彼时,南泱正透过窗户望着粉嫩的桃花在风中摇曳,一阵脚步声却传来了。
她黑着半张脸朝门口的方向望去,却见明溪又端着一大碗不知名的物什朝着她喜气洋洋地走来了。
“娘娘,这是新熬的莲子羹,你快趁热吃了吧。”明溪满脸的红光,笑呵呵道。
闻完这厢话,她躺在贵妃榻上抚了抚额,只觉自己的整张脸都黑尽了——将养身子,她觉着自己在哪里是在养病,这分明是在养猪啊有木有。
“明溪,”她揉了揉额角,尴尬道,“半个时辰前,不是才吃过一碗燕窝么?”
“无妨,”明溪笑道,又将莲子羹递到了她手中,“你如今还在养病,奴婢这几日瞧着,娘娘的面色红润了不少,也算是周御医的功劳。”
她接过莲子羹,舀了一勺放到口中,这才想起来,明溪口中的周御医。
高高瘦瘦,模样却并不如何好,只是生得极白净,双眼细长,端端的却很有几分读书人的名堂,一派的温文尔雅,瞧着倒也还顺眼。
又竭力地朝口中塞了几口羹,南泱终究还是败北,抬起眸子望向定定地注视着自己饮羹的明溪,喉间溢出了一阵干笑,“明溪啊,你同我是最亲近的,你可觉着,近日里,我这身形益发浑圆壮硕了?”
“……”明溪闻言一愣,却仍是将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了一番,蹙眉,疑惑道,
“奴婢瞧着,倒并不见得多浑圆壮硕。”
“那是你的错觉。”南泱坚定地颔首,双眸眨也不眨地望着明溪,恳切道,“如今这世道,女子是丰腴些为好,还是纤细些为好?”
“唔,”明溪侧着头思索了一瞬,又道,“却也不一定。丰腴有丰腴之美,纤细亦有纤细之美。这后宫里头,虽说如娘娘这般的纤细美人居多,倒也不乏丰腴美人,像那斜阳居的田贵人便是个丰腴的主儿。”
“……”她缓缓放下了那口青花瓷碗,朝明溪道,“吃好了,再吃不下了。”
“既是如此,”明溪拿眼风儿望了望只堪堪去了一小半儿的莲子羹,表示很理解地颔了颔首,复又笑眯眯了一双眼儿,望着自家的主子道,“那奴婢替娘娘梳妆打扮一番,待会儿子便去广陵宫给皇上请安吧。”
“……”她的印堂黑了黑,端着嗓子缓缓地抬了抬眼,万分端庄道,“忽而又有些饿了,把羹拿来,我再吃半碗罢。”
吃完了莲子羹,明溪收拾了一番,却见外先晴空万里,云卷云舒,正是难得的好天气,便询问了自家主子一声,南泱正憋得厉害,自是百般的乐意,于是梳了一番妆,披了件兰色织锦的小袄子,又随意挽了个髻,插了枝白玉钗,随后主仆二人便欣欣然往桃林去了,身后跟了两个随侍的小宫女。
出了宫门,便是拂面的轻风,夹杂一丝散落风中的花香,好不沁人心脾。
明溪扶着自家主子的左臂,忧心着主子大病未愈的身子,她便缓缓地朝前走着。南泱亦是走得甚缓慢,只是,她却并不是因为病不病,将养了那么些的时日,成日里好吃好喝地将她拿菩萨一般地供着,再大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令她闹心的,却是这副身体的一双小脚。
想她姚敏敏,一个没整过容没隆过胸的纯天然美女,一米六八的个子,一双三十七码的脚,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如今这个南泱,也是个纯天然的大美女,据她的目测,这副身体应当也是个一米六七八的身量,可这一双脚……她一阵无语,左不过也就三十四五的样子,真不晓得这个据说还能文能武的前皇后,是如何使着这么双小脚习武练功的。
思及此,她不禁一阵庆幸,只觉自己甚幸运,虽说上辈子很悲催地死于泥石流,却并没魂穿到清朝去,那些个宫廷贵妇穿着的花盆底鞋,她可着实招架不起。
“该死的丫头!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欺负到本宫头上来了!本宫今天,就替你家主子好好教训教训你!”
远远的,一道尖利之中微微透着几丝跋扈的声音乘着风传入了她的耳朵,她不禁一阵蹙眉,侧过头望向身旁的明溪,问道,“我织锦宫附近的桃林,是何人大呼小叫?”
“回娘娘,”明溪的双眸缓缓垂下,低声地说道,“听这声儿,约莫,是诤妃。”
“礼部尚书家的大小姐……”她一阵沉吟,忽而唇角勾起了一抹笑,便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走,去给诤妃娘娘,问声安。”
真真是好得很哪,她还没去问安,都自己找上门来了。
“娘娘,您消消气,消消气——”
宴桃亭中,一个宫娥拿着把罗扇,不住地朝着端坐在身前的华服女子扇着,一边道,“为这么个奴才动气,不值啊。”
华服女子身着着一身绛红色的牡丹凤凰纹浣花锦衫,下身着了条团锦琢花罗裙,自成一派雍容华贵,教人不敢逼视一般耀眼。那张生得俊俏的面上,一双丹凤眼高挑,颧骨稍高,鼻头圆润小巧,唇稍厚,眉宇间携着一股子飞扬跋扈之态。
“哼,”她一声冷哼,垂眸打量了一番戴着两只护甲的手,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是哪个宫里的啊?”
“回、回诤妃娘娘——”跪在地上的小宫娥浑身不住地瑟瑟抖着,牙齿都有些发颤一般,口齿不清地回道,“奴婢、奴婢是、是织锦宫的……”
“织锦宫?”诤妃微微锁了眉头,故作沉思似的,忽而却又笑出了声,抬起纤细的右手捂了捂嘴,笑了半晌,方才缓缓道,“本宫当你是多大的来头呢,原来是那个废后家的一条狗……”
“是、是……”
“唔……”诤妃挑眉,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又拿手巾拭了拭嘴,又道,“你家主子如今失了势,后台也垮了,你们这些做奴才的却还是这么目中无人,竟敢得罪本宫……本宫问你,可是觉着,你家主子还能东山再起?”
“不不不——”小宫娥满脸的惊恐,不住地哭泣着,“奴婢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得罪娘娘您啊……”
“不敢?”诤妃的双眼中划过一丝狠戾,抬腿便是一脚,生生踹在了小宫娥的肩膀上,将她踹倒在地,狠声道,“那你如何会将花泥往本宫的绣履上抛?”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小宫娥忍着肩膀的痛楚,又爬到诤妃身前跪好,哭泣着解释,
“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才将将接手这锄草的活计,有些手生,这才不慎弄脏了娘娘的绣履……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说罢,小宫娥便一下下地叩起了头,直将冰凉的地面撞得砰砰作响。
诤妃一双凤眼淡淡地扫过那小宫娥,唇角扬起一丝讥诮的笑意。
“哟,瞧瞧这是谁,不是诤妃娘娘么?”
蓦地,一道端丽清冷的女子声线远远地传了过来,诤妃的面上急速地掠过一丝讶异,这才回过了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远处一名女子,身上披着一件兰色织锦的小袄,正步履从容地朝着这方走了过来,稍近了几分,她的双眸微动,只见那女子生着一双微挑的桃花杏眼,鼻骨高挺笔直,唇小而薄,下颔尖俏,发髻松松挽就,眉间一株妖异红莲在阳光下尽情盛放,端的是一副举世无双的绝色姿容,不是那位曾风光无限的前皇后又是谁。
“诤妃娘娘到我这儿来串门子,本是极好,却为何动了这般大的气?”南泱一步步朝诤妃走近,蓦然间面色微变,蹙眉,声线冷了三分,望向身旁的明溪,道,“明溪,究竟是怎么回事?”
“……”
诤妃被她那颇凌厉逼人的气势震了震,容色亦随着变了变,只觉掌心都泌出了一丝冷汗,她斟酌了半晌,仍是恭恭敬敬地屈了屈膝,见礼道,“臣妾——参见前皇后。”
诤妃的一群随侍见状,则纷纷跪地,皆是一派诚惶诚恐道,“参见前皇后娘娘。”
“诤妃娘娘这是做什么,我南泱不过一个废后,家世没落后台也垮了,也不可能再东山再起,娘娘同我这个废后请安,岂非折煞了我?”
南泱面上含着一丝冷笑,话虽这么说着,却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丝毫没得任何受了折煞的状貌。
“娘娘真真是风趣得很。”诤妃缓缓起身,面上扯出一丝极难看的僵笑,气焰落了大半,笑道。
南泱微微一笑,忽而面色一沉,冷眼扫视过在场的众人,问道,“诤妃娘娘动了这么大的气,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做的好事?”
“娘娘饶命——”小宫娥满脸的泪痕,抽泣着道,“回娘娘的话,奴婢起先在锄草,却不知诤妃娘娘恰巧路经此地,这才不慎教花泥脏了诤妃娘娘的绣履……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南泱闻言颔首,却仍是满脸冰容,厉声责道,“你这不要命的东西!可知诤妃娘娘如今正是皇上的心头肉,整个后宫皆为她马首是瞻,你如今开罪了她,饶你是我宫里的人又如何,我不过一个废后,便是搬出了月陨宫又如何?便是皇上来探过一次病又如何?我如今如何护得了你,救得了你!”
她话音方落,诤妃的面色已是一片铁青,明溪悄然打望了一番诤妃的容色,面上浮起了一丝笑。
“娘娘,此事不过误会一场——”诤妃扯了扯面皮,面上挂着一丝难看之极的笑,福了福身子,“臣妾约了熙昭仪御花园赏花,先失陪了,臣妾告退。”
“哦,”南泱面上携着抹亲和的笑,颔首道,“你先去吧,这个奴才,我必然好生惩治,绝不教她再冒犯于你。”
“哎。”诤妃颔首,复又回过身子,望向起先为自己打罗扇的宫娥,愤声道,“碧灵,起驾回宫。”
“是。”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远去了,南泱微微抬眼,扫了一眼那小宫娥红肿得骇人的额头,这才沉声地同她说道,“在这个地方,一步走错,便是满盘皆输,你的这条小命,经得起诤妃娘娘几番折腾?”
“奴婢知错,知错了!请娘娘饶命!”小宫娥泣道。
“退下吧。”她挥了挥手,面容漠然淡淡道。
“是是,”小宫娥叩首,“多谢娘娘,多谢娘娘。”说罢,她站起身子,退了下去。
待小宫娥走远后,她望向诤妃一行人远去的方向,蹙眉,道,“飞扬跋扈,不是个善茬儿。”
“娘娘,诤妃唐梦雪虽飞扬跋扈,行事不留半分情面,然而,要想对付这种人,却并不是多难,”明溪朝她附耳,又道,“怕的,却是笑面虎,两面三刀,防不胜防。”
“你的意思是……”她双眸微眯。
明溪蹙眉,缓缓吐出了几个字,“黎妃——江璃蓉。”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朝着织锦宫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道,“明日,便到凝锦斋拜访笙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