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饭桌上,柯语一如既往地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惜没有我跟她吵嘴,她似乎少了很多乐趣,时不时瞅我几眼,我懒得理她。打从外面一回来我的心情就没好过,李阿姨做的这顿晚饭很丰盛,我也确实饿了,菜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
爸爸见我愁眉苦脸的,问我:“怎么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谁惹你了?”
“谁敢惹她啊,她是……”
“小语你吃饱了就给我写作业去,不然我马上给你姐打电话。”
柯语被我一威胁,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扒饭。而我也彻底失去了胃口,放下筷子回房间。
过了没多久柯语进来了,大概看我不怎么高兴,她没敢跟我说话,乖乖写作业去了。但她还是没忍住,八卦兮兮地问我:“今天下午,那个帅哥拉着你去了哪啊?你不高兴就是因为他吧?”
我斜了她一眼:“你一小孩,能别这么多事么?”
“我也是关心你啊,你也知道的,我一向善良。”
我“切”了一声,打开电脑玩“植物大战僵尸”。柯语探过头来说:“你真落伍,我去年就全部打通关了,你才开始玩啊,还是从国外回来的呢。”
“你能不能不说话好好把作业写完!”我强忍着想收拾她的冲动,要不是因为亲眼目睹阿姨怀胎十月,我真怀疑她是不是捡来的。阿姨性子温和,姨父也很有绅士风度,柯柠继承了他们的优秀基因,是淑女中的佼佼者。但令我费解的是,他们居然生出了柯语这个小魔头,基因变异也变得太离谱了吧。
柯语说不依不饶,“我觉得他好像挺喜欢你的诶,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啊?是不是因为他太帅了,你自惭形秽?”
我再也受不了柯语无休止的聒噪,一咬牙,说:“你别老觉得他有多好,你爸妈就是他们萧家给害死的!”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下子把柯语给劈傻了。她难得露出小孩子该有的神情,似惊恐似委屈似诧异地等着我的下文。见她这样,我反而难受了。外公和妈妈都不希望把这些陈年旧事告诉柯语,以前提到阿姨和姨父,外公只是跟她说,她的爸爸妈妈是出车祸死的,她理所当然相信父母的死是个意外。如今我一句“你爸爸妈妈是被人家害死的”,彻底颠覆了她对这事的印象。孩子的世界永远都是纯粹干净的,谁又忍心把残酷的真相带进这个世界呢。
“其实……其实事情也没我说的这么严重。”我试图圆话,“就是小阿姨受了萧家的气,你爸爸妈妈想去把小阿姨找回来,路上就出车祸了。”
柯语抿着嘴不说话,好半天才回了我一个字:“哦。”接下来我无论跟她说什么,她都一本正经地让我不要吵她,她要写作业。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不过柯语终究是柯语,不正常了几个小时之后,又恢复了她小恶魔的本性,有一句没一句跟我抬杠,又跟我扯了一些他们学校里发生的事,折腾了好久才睡着。她倒是睡得安稳,而我几乎一夜没睡好,白天发生的一切在我脑中不停地回放。萧恺中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靥,无论睁眼闭眼,眼前始终都有他的影子出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早上,柯语因为要上学,六点半就起床了,我被她吵醒之后也就跟着起来了。柯语似乎没有被我昨晚的话影响,心情还挺不错,吃早饭时候爸爸跟我说话,她也像个大人似的插了几句嘴。
爸爸试探性问我接下去有什么打算,我照搬那天回答妈妈的话,说最迫切的打算就是追到方峻岩。爸爸咳嗽了几声,说:“这样吧,我的朋友唐教授在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任所长,你不是喜欢折腾这些么,正好你学的也是这个专业,我跟他说一声,你去研究所帮帮忙,顺便学习学习,总比你每天闲在家里好。”
我一听“考古”两个字眼睛就发亮了,急忙点头答应。回家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我每天不是逛街就是上网,闲得都快发霉了。虽说追方峻岩的目标很明确,但也不能一心扑在这上面。我很清楚,拿下方峻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要是真这么容易追到手,我也不至于单相思这么多年。
司机送柯语去学校的时候,我跟着上了车,让他把我送到外公那去。除了刚回国的时候见了外公一次,我后来都没去看过她。自从小阿姨出事,外公迅速苍老了,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按照妈妈所说,外公差不多走到了生命的尾端,有空就多去看看他,看一次也就少一次了。他的女儿都不是好女儿,一个个让他操心。他的三个外甥女中,也就柯柠是让他放心的。
我到水岸花园时,外公已经起床了,正戴着老花镜在沙发上看报纸。他看见我很高兴,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我说:“孙阿姨说你每天五点多就起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啊?”
“老啦,睡眠哪有你们小姑娘那么好。”外公放下报纸,“你妈妈昨天还跟我抱怨呢,她说你太不听话了,回来了也不想工作,整天就知道跟小语一起瞎胡闹。我就说她了,咱们顾家又没有穷到活不下去,非得一毕业就让你去工作么。小姑娘就是要开开心心的,是吧唱晚。”
我乐得直点头。外公未必觉得我这样无所事事是好事,他内心也希望我能懂事一些,好帮着柯柠一起打理顾氏。只是我的性子外公再清楚不过,他知道我不想被人逼着做不喜欢做的事,所以顺着我的心思帮我说话。妈妈听到外公那些话,大概也十分无奈吧。
陪外公聊了会儿天,我眼角瞥到茶几上一本财经杂志,封面人物赫然正是萧恺中。我小小惊讶了一下,嘱咐孙阿姨说:“阿姨,以后订的报纸和杂志分分类放好吧,别都堆在桌子上,看上去怪乱的。”
孙阿姨不愧是照顾了外公多年的人,我一说她就明白看,正要去收拾,外公却阻止了。他表情没有多大的变化,拍拍我的肩膀说:“那些事都过去啦,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的,外公老了,但是也看开了。”
似乎为了证明他真的看开了,外公特意拿起那本杂志翻了起来。他老人家心态还真不错,至少比我那个一听到萧家人就烦躁的妈妈要强得多。我想了想,觉得外公这样想也是必然的,一码归一码,他不待见萧家是一回事,顾氏企业要发展下去是另一回事。顾氏和萧氏都在商界发展得如火如荼,抬头不见低头见,生意上也不可能一点合作都没有。像萧恺中和他爸爸萧栋那样的商界名流,上报刊杂志是家常便饭,外公又有看财经新闻的习惯,如果真因为这样就受不了,那岂不是经常每天都得气得摔一次碗筷。
我问外公:“你现在还恨萧栋吗?”毕竟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女婿都是因为他而死。
外公叹了一口气:“恨什么恨啊,外公又不是你们小年轻。但是这口气估计是要带到棺材里去啦。”
“那么,假如,我是说假如,”我鬼使神差问了句,“我们家的人以后喜欢上萧家的谁……怎样?”
外公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说柠柠的事吧?”
我一下子愣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问的是不是柯柠的事,只是突然中了邪似的想问这个问题。外公摆摆手说:“柠柠和萧栋的儿子没有处对象,是那些记者瞎写的,这事我知道,还是我同意了的。公司里那群老狐狸一直对柠柠不满,整出点事来压压他们也好,省的一个个打歪主意。”
“呵呵,就是就是。”我附和着,竟然有些尴尬。
“晚晚啊,过几天就是你阿姨和姨父的祭日了,你记得告诉柠柠,让她赶紧处理完广州分公司的事赶回来。”
外公一提,我才想起来,三天后正是阿姨和姨父的祭日,而小阿姨在他们死后不到一个月也失踪了,外公在阿姨的坟边上也给小阿姨立了个碑,多年来一直是以她失踪的那天为祭日的。
外公没有儿子,不过他也没觉得顾氏没有儿子继承就不行,对三个女儿都特别疼爱。小阿姨是外公最小的女儿,也是最漂亮的,外公对她宠得无以复加,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的那种。因此小阿姨主意很强,她决定的事容不得别人不同意。我经常想,小阿姨这样的性格大概早已决定了她的最终结局吧。
很多人觉得我长得像小阿姨,尤其是眼睛,外公曾说我跟小阿姨有七分相像。也有很多人夸柯柠长得漂亮,继承了父母的优秀基因。但是我很清楚,就算我跟柯柠加在一起,也及不上小阿姨的风采。十年前,顾家三小姐顾荏苒有C市第一美人之称,裙下之臣多不胜数,其中最出色的莫过于萧家老二萧磊。那时候,萧家二少爷狂追顾家三小姐是C市特大新闻之一。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段姻缘天作之合,帅哥美女,门当户对,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那么完美,可偏偏结局让人万分痛心。
想起小阿姨,我一下子失落了,外公还开导了我几句。原本是我来看他的,如今角色完全反过来了。我尽量让自己从回忆中抽出身来,陪着他喝茶聊天。孙阿姨让我留下来吃晚饭,我自然应允,然后我遇到了一个意外惊喜:方峻岩来了。
(二)
饭前方峻岩去院子里接了个电话,外公悄悄问我:“唱晚啊,你是不是真喜欢峻岩?”
我羞红脸点点头。我喜欢方峻岩在顾家根本不是秘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外公也一早就察觉到了,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明白地问我,我琢磨着他是不是有心想撮合我跟方峻岩。思忖一番后,我更加肯定了这个推测。孙阿姨端上桌的菜式那么丰盛,显然一早就准备好的,她早就知道方峻岩会回来吃晚饭,所以开口留我,想给我创造机会。不出意外,一会儿肯定是方峻岩开车送我回家。
我的反应在外公的预料之中,他笑着看看我,又看看孙阿姨,说:“也只有峻岩这样有能力的人才能帮着守住这顾氏,哈哈,我的心事也算是放下了。”
我才明白过来外公说这话的意思,外公又接着说:“不过唱晚你还小,外公现在着急的是柠柠,外公希望能亲眼见着你们一个个成家,然后把顾氏交到你们手上,唉。”
“只要外公你听医生的话,再加上孙阿姨是细心照顾,别说看见我们结婚了,四世同堂都不是问题。”
外公被我哄得很高兴,加上和方峻岩谈得来,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
我坐在方峻岩的身侧,心里暖烘烘的。外公同意了我跟方峻岩在一起,我的路就更顺了,只要方峻岩一点头,我就可以得偿所愿。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如今万事俱备,拿下方峻岩是迟早的事,对此我非常有信心。
“想什么呢,一个人傻笑?”方峻岩打断了我的想入非非。
“没什么,没什么。”我偷着乐。
方峻岩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错,笑起来双眼亮晶晶的,让我想起了我和他的青葱岁月。我再次肯定自己的眼光,方峻岩多优秀啊,简直就是王子中的君子,如芝兰玉树。不像萧恺中,好像全世界都欠他钱似的,见了人只会冷着一张脸。
想到萧恺中,我刹那间愣住。我突然觉得很害怕,为什么在这么温馨的时刻我会想起他来。早在他强吻我的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跟他划清界限了。
想到此,那一幕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我脸色发烫,顿时失去了胃口。
“外公,我得先回去了,柠柠说她不在的时候让我好好监督小语写作业。”
外公点头:“嗯,早点回去吧,有空多来看看外公。峻岩啊,麻烦你送送唱晚,我把她交给你了。”
方峻岩笑着应允,我心跳却加快了一秒。外公说“我把她交给你了”,指的不仅仅是让他送我回家把?我都听出来了,方峻岩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听不出来!可是他并没有反驳,这么说他是默认了?
“唱晚,怎么了?”方峻岩再一次打断我。
我赶紧摇头:“没什么,我们走吧。”
方峻岩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话,我一一应了,却总是集中不了精神。我很反感自己的这种状态,回国这么久我跟他单独相处的机会却寥寥无几,好不容易外公给我制造了这一良机,我怎么就不能长点出息!
我心一横,鼓起勇气问方峻岩:“峻岩哥,你对我姐……你喜欢她吗?”
开口之前我已经想好了,如果方峻岩说喜欢,我只能放弃。如果方峻岩说不喜欢,那我就学萧恺中,直接无耻地告诉他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他。
谁知方峻岩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和柠柠都是我的好妹妹,我当然喜欢你们。”
靠,要不要这么圆滑啊!我心里猫抓似的,真想把他的心剖出来看看答案算了,这不是故意折磨人么!
一招不行,那我就换下一招。可是我还没想出下一招,车子就停了。我转头看了一眼,心里纳闷呢,这不是还没到我家吗?
方峻岩知道我有这样的疑问,解释说:“我想回顾家老宅子看看,你要陪我一起吗?”
我猛然想起来,往这个路口进去就是外公当年的家。
我把头点得跟波浪鼓似的,当然要,这么好的机会我可不能错过。说不定到了那栋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的房子里,方峻岩会触景生情,我再加把劲把他的心里话逼出来。
方峻岩说他有时候心情不好就会回来看看,因此随身带着这儿的钥匙。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关注点却是他为什么会心情不好,淡薄如方峻岩,原来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院门开了,吱呀一声,带着残旧的时光的味道。
天已经黑了,我们走进院子,落在脚边的是一地不太明亮的月光。由于太久没人住,这栋宅子早已失去了往日生气。听妈妈说去年有人出高价想买,外公拒绝了。对于外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栋房子,更是满满一房子的回忆,哪怕让它空着积灰尘,也好过让他人拥有。况且,外公根本不缺这点钱。
方峻岩又打开了里面的房门,我第一反应是去按门边的吊灯开关,可房中依然漆黑一片。
“太久没人住了,所以这边没有通电。”方峻岩朝我温和地微笑,“想进去看看吗?”
“算了,这么黑。我们下次白天再来吧。”我美美地想,改日再来的话,我就又多一个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方峻岩打开了手机的照明功能,“既然来了,就去看看吧,免得失望一次。”说完他先我一步进去了,我只好跟上去。
房中的家具基本上保持原样,方峻岩告诉我,外公有时候也会来这里发发呆,还特意让家中保姆每隔半个月来这里打扫一次。对此我并不意外,毕竟这里记载了太多,开心也好,伤心也罢,全都写在了回忆中。
方峻岩把手机放上茶几,自己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那并不明亮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衬出了一脸忧郁。我看出来了,他今天心情并不好。这应该也是为什么这么晚了他还想来这里的原因。
我不敢直接问他为什么不开心,于是想说点什么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指着楼梯对他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不小心把你从上面推了下来,害你打了好几天石膏?”
方峻岩笑了:“记得,当时我没哭,你倒是吓哭了。”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小时候的我很霸道,或者说,我一直都很霸道,对于喜欢的东西我会尽一切能力去占为己有。多年以来,我想要的东西,除了方峻岩之外,几乎都能够拥有。
借着黯淡的光,我环视四周,与此同时记忆的碎片疯狂地在我脑中拼合,渐渐形成一幅又一福完整的画面。
当年,小阿姨离家出走的消息传入外公耳中时,外公正坐在方峻岩现在坐的位置上,笑着陪我、柯柠还有方峻岩聊天。爸爸妈妈还有阿姨姨父则坐在一旁,一个个笑脸盈盈,心情都很好,任谁都不会料到,下一刻将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
一听小阿姨出走,妈妈恨铁不成钢,对外公说:“荏苒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都怪爸爸你平时太惯她。”
“算了,让她去吧,女大不中留啊。”外公叹了口气。
外公一沉默,其他人也就一起跟着沉默,随后响起的电话铃声在这安静的气氛中显得特别突兀。那个电话是萧栋打来的,我亲眼看着阿姨接完电话后,脸色一分分沉下去。她咬牙切齿地说:“姓萧的真不是个东西!”
外公不解,问她:“萧栋?他说什么?”
“他说荏苒不管是生是死都是他们萧家的人,就算她脾气比牛还倔,他也有办法驯服她。爸爸,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萧栋已经知道荏苒要走的事了,他刚威胁我说,不能让荏苒踏出C市一步,如果我们不去带荏苒回来,以后我们想管他也不会给我们机会。”
妈妈嗤之以鼻:“他以为他是谁,我们顾家的事他操什么心!要是我们放荏苒离开,他还能把她抓回去关起来不成?”
“他其实就是这个意思”,阿姨表情凝重,“依稀,你别忘了,荏苒和萧磊已经订婚了,萧栋说她是萧家的人也没错。萧栋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心狠手辣而且死要面子,荏苒要是在他眼皮底下悔婚出走,他保不准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以萧家在C市的地位,我们也奈何不了他。萧栋的威胁很有用,不管荏苒答不答应嫁给萧磊,我们都得把她带回来。”
“疯狂的事?你的意思是,萧栋不会对荏苒怎么样,但是会对……对那个人下手?”妈妈一脸惊恐,“姐,别浪费时间了,我这就去找荏苒。那个人要是出事了,以荏苒的脾气,万一她想不开……”
“还是我去吧,”阿姨说拉住她,“荏苒这丫头脾气倔,也就我的话她还是能听进去一点。”
“我跟你一起去吧。”
阿姨阻止她,“不用了,你在家陪爸爸,我们夫妻俩去就够了。”
阿姨和姨父都是急性子,说完话,他们拿了外套急匆匆出门了。妈妈和外公一直焦急地等着,柯柠也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只有我莫名其妙地问方峻岩发生什么事了,方峻岩大概怕我担心,安慰我说没什么要紧事,小阿姨闹脾气跑出去了,阿姨和姨父要去把她找回来。
那时的我只有十岁,就算方峻岩如实告诉我,我也未必明白。懵懂如我,自然不会想到这一通看似没什么大不了的电话却改变了整个顾家的命运,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我们还是无法释怀。
我至今记得,那天是孙阿姨的生日,外公把女儿女婿都叫来一起吃晚饭,一开始大家都挺开心,包括小阿姨在内。吃完饭后,小阿姨说去院子里透透气,然后就没有再回来。所以听方峻岩说阿姨和姨父要去接她,我还挺纳闷,难道小阿姨在外面迷路了?
一直等到月光升起,阿姨和小阿姨都没有回来。我不安地看了妈妈一眼,发现妈妈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下一刻,电话响了,外公迫不及待地接了起来,我不知道对方跟他说了什么,他手一抖,电话砰地一声掉在地上。孙阿姨赶紧上前扶住身子发颤的他。
“爸爸,怎么了,姐姐没有找到荏苒?”妈妈特别着急。
外公喘着气,只说了一句:“去医院,你姐姐他们出事了。”
转眼间,外公、柯柠,还有爸爸妈妈都走了,我想跟着,妈妈不让,她说柯语在楼上睡觉,如果一会儿柯语醒了,让我帮孙阿姨去哄哄。加上方峻岩也拉着不让我走,我只好乖乖留下了。
我呆呆地抬头看窗外的月亮,不知为何,那晚的月亮和往日不同,光晕不是黄色的,而是微微泛红,让人看了忍不住眼皮发颤。我就这样和方峻岩一起在客厅坐了很久很久,我哈欠连连,正想躺在沙发上先睡会儿,大门被推来了。我以为是妈妈回来了,可近来的却是脸色苍白如纸的小阿姨。
“小阿姨,你回来啦!”我很高兴,“阿姨他们去找你了呢,你去哪里了啊?”
小阿姨没有理我,问一旁的孙阿姨:“姐姐姐夫他们……他们……”话没说我,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孙阿姨说:“先生他们去了医院还没回来,在市一医院。”
小阿姨听完,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我要跟,被方峻岩一把拉住了,他神色凝重地对我摇摇头。
若没有方峻岩陪着我,我不知道我会在好奇和焦虑中怎样熬过那漫长的时间。外公他们回来的时候,每个人的眼睛都红肿着,妈妈死死攥着柯柠的手,跟在她们身后的小阿姨面无表情,恍如行尸走肉。
小阿姨告诉我,阿姨和姨父路上遇到车祸,死了。
彼时的我虽然不明白事情的经过,但是我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我不能接受,平日宠我爱我,喜欢给我买各种各样漂亮衣服的阿姨,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就在吃晚饭的时候,她还笑着对我说,唱晚长大了肯定比你妈妈能干。那一刻我心底有个声音,就算我再出色再能干,阿姨也看不见了。
(三)
“你怎么哭了?”方峻岩惊讶地看着我,他站起来帮我擦掉眼泪,“好端端的,哭什么啊?”
我忍不住靠在他的肩膀上啜泣,“如果不是萧栋,阿姨姨父,还有小阿姨他们都不会死。如果那一晚阿姨没有阻止我妈妈,说不定我妈妈也……”
“别说傻话,都过去十一年了,忘了吧。”
“不,我不会忘记的,要不是萧家整出那么多事端,我们家至于会像现在这样支离破碎么?他们倒好,一个个安然无恙共享天伦!”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
我越想越不平衡,萧氏企业蒸蒸日上,萧栋资产无数,萧磊娶了美女明星,还生了萧澜琦那么美丽可爱的女儿,萧恺中更是不得了,年纪轻轻就接管萧氏企业,身边桃花开无数。昔日的顾家,光环一点不比他们弱,可原本美好的一切却在那一晚彻底颠覆。我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可是气愤归气愤,我还能做什么呢?如外公所愿去顾氏帮柯柠,然后一步步成为女强人,打压萧氏企业?这对我来说比让阿姨他们复活还难,我很清楚,我压根就没有这个本事。
我很沮丧,对方峻岩说:“我累了,送我回去休息吧。”
回到家以后,我脑子里还是一团乱,爸爸妈妈跟我说话我也没全听进去,心不在焉地随便应付了几句。
爸爸说:“我已经跟唐教授说好了,下星期一你就可以去研究跟着他学习。”我“哦”了一声,爸爸又说:“唱晚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以后懂事点,别再让我跟你妈妈再对你失望一次。”
我看了他们一眼,虽然很想管住自己的嘴巴,但还是忍不住回道:“谁让你们先让我失望的!”
如我所料,他们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尤其是妈妈,尴尬中又有些无奈。她说:“爸爸和妈妈都有自己的无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能原谅我们?”
我苦笑。是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可我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在我眼里鹣鲽情深的爸爸妈妈,他们的结合不过是一场交易。爸爸心里装的始终都是那个叫林子萱的女人,除了这个貌似幸福的家之外,他还有一个属于他和林子萱的家。我曾经觉得奇怪,为什么妈妈明知道爸爸的所作所为,却还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那次我偶然听到他们的谈话,我才知道,原来妈妈心里也装着别人,在我出生的两年前,她还跟那个男人生了个孩子。为了不让外公找那个男人的麻烦,她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带着孩子离开了C市。
多年来,爸爸妈妈一直在人前扮演恩爱夫妻,惹来一大片艳羡的目光。只有我知道,妈妈嫁给爸爸,是为了找个出色且门当户对的男人帮她支撑顾氏,爸爸娶妈妈,是想以顾氏的财力作为罗氏的依靠,帮已经过世的爷爷守住他辛苦创立的罗氏集团。他们各有各的目的和计划,却生了我这么个计划外的女儿,估计连他们自己都哭笑不得吧。
每次提到这件事,我总忍不住逞一时之快,却把爸爸妈妈气得半死,这也是他们坚持送我出国而我也不反对的原因。眼不见为净。要真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话,我们家的屋顶迟早被闹翻。
“不说了,我累了,”我指了指楼上,“我先回房休息,你们没事也早点睡吧。”
上楼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妈妈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声。在妈妈眼中我从来都不是个出色的女儿,对于在赞美声中生活了几十年的她来说,生了我或许是唯一的败笔。她觉得她为顾家放弃自己的爱情是一件很伟大的事,而在我看来恰恰相反,我恐怕永远都无法理解她和爸爸这种所谓的“顾全大局”。
我曾偷偷想过,假如有一天我爱上一个预料之外的人,我是绝对不会像爸爸妈妈那样轻易妥协的,哪怕放弃我生来就有的一切优越条件,哪怕不被身边所有人不看好,那又如何?幸好,我的心现在属于方峻岩。不仅我喜欢他,爸爸妈妈还有外公对他都满意得不得了。只要捅破我们之间的这层玻璃纸,一切就都圆满了。
回到房间,我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嘴角上扬,一脸幸福。柯语曾调侃我,每次提到方峻岩我都会露出像现在这样的发春的表情。不过今天跟以往又不太一样,我下车的时候,方峻岩特别温柔地帮我擦了脸上的脏东西,当时他看我的眼神温柔得足够令我沦陷十次。他和萧凯中实在是太不一样的两个男人了,虽然他们一样可以令很多女孩子着迷。
蓦地,我愣了一下,镜中的我显然已经没了先前的笑容。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个时候萧凯中的名字还有他那张令我极其厌恶的寒冰似的脸肆虐地侵占了我的脑子,如杂草一般,越是想清除它,它就越是疯狂地生长。不单单是现在,自从那天他在冰淇淋店亲了我之后,我时常出现这样的状态。我想,我跟萧凯中的关系绝对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下去了,尽管只是他一厢情愿,我从没觉得我跟他有什么。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无论是真是假,这样的感情令我感到崩溃。
接下来的几天我度日如年。由于柯柠不在,我每天除了要监督柯语写作业之外,还得像个全职保姆一样伺候她干这干那,就怕她稍微不顺心就去妈妈面前乱嚼舌头。但是我打死都不同意跟她睡同一个房间,更不敢带她出去溜达。冰淇淋店发生的事就是前车之鉴,中招之后我有了后怕,我总觉得,带着柯语我遇见萧凯中的概率会比平常高。我从心底呼唤柯柠赶紧从广州回来,赶紧把她这个难缠的妹妹接回家!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十天。十天之后的现在,我靠着在楼梯口的栏杆慵懒地晒太阳,低头我就能看见爸爸和妈妈坐在客厅的真皮大沙发上侃侃而谈。对于我来说,今天只是柯柠从广州出差回来的日子,我惦记着她承诺过给我带的礼物。而对于爸爸妈妈来说,今天却有着独特的意义——罗氏集团的二十五周年庆。公司今晚在威尔森大酒店有一个盛大的宴会,这一天爸爸已经筹备了好久,据说他们还宴请了一大堆所谓的社会名流。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爸爸的表情,如我所料,他眼角都带着笑。爷爷创办的罗氏集团从最初名不见经传的只能搞搞出版发行的小公司发展到如今旗下明星一大把的文化影视两栖传媒集团,顾家没有少出力,而爸爸为此赔上的是这段看似幸福实际上一点都不幸福的婚姻。
爸爸似乎感觉到了我在看他,抬头笑着对我说:“唱晚,今天不许乱跑了啊,免得晚上又见不到你人。”
“我说了晚上要去参加宴会吗?”我不屑地笑笑,“公司的事我半点都不想掺和,你爱让谁继承让谁继承去。”
原以为听了这话,妈妈会大发雷霆,谁知她极其淑女地冲我微笑:“你也就能叛逆个一两年了。唉,谁都知道峻岩那孩子喜欢温柔的女孩。”
我真的很想咬牙,我从来不知道,我优雅的母上大人居然会用方峻岩来威胁我!
我赌气地看了楼下一眼,假装满不在乎地回房。其实我心里急得很,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方峻岩那样的谦谦君子,当然喜欢温柔的女孩子。可是我不可能为了迎合他而伪装自己,对于方峻岩,我还是有那么点把握的。
在镜子前臭美了几下,我正偷乐着回国之后我的皮肤变白了,手机铃声响了。我本以为是柯柠打来的,一看,却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我纳闷着,这个手机号是回国之后新换的,没有几个人知道。
“罗唱晚你个没良心的,当年一声不吭出国,现在跑回来了还是一声不吭,也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电话另一头的女人说话跟放炮一样,一连串轰炸而来。
“蠢丫头,居然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我是你小雅姐!”
我这才猛然回想起来,哦,原来是我曾经的“狐朋狗友”。
小雅姐大名庄静雅,跟我念过同一个高中,大我一届,当年我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到处喝酒打架,她是领头的大姐大。我尤其记得,我上高二那年,小雅姐的男朋友被某高一学妹给抢了,我还强出头帮她教训了那位胆大包天的学妹,以至于那姑娘每次见到我都跟看见《咒怨》里的女鬼似的飞奔而逃。有一次正好被方峻岩撞见学妹一边喊着“别打我”一边飞奔的场景,以方峻岩的聪明才智,不需要用脑袋就能想到发生了什么事。我怀恨在心,为了报学妹破坏我在方峻岩心中形象的仇,后来又叫人料理了她一顿,结果三天之后人家直接转学了。更惨的是小雅姐的男朋友,确切的说是劈腿的那位前男友,被我们一起混的另一姐们打得直接进了医院。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只因为涉及到方峻岩,我记忆犹新。算算日子,我在美国已经整整四年,长期以来我只是偶尔跟小雅姐发过邮件。自出国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决定洗心革面,告别太妹生涯,所以多年来我跟高中时期一起厮混的狐朋狗友们几乎没有联系。小雅姐突然给我打电话,我意外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唱晚,这么久不见了,出来一起吃个饭呗。小雅姐请客。”
她的大嗓门让我倍感亲切。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没人打架的年代。没经过理智的思考,我一口答应,“好啊好啊,去吃海鲜,我请客我请客!”
挂了电话,我一阵风似的跑下楼,妈妈在后面说什么我也没听清楚,多半应该是数落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