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
20世纪80年代,我硕士研究生毕业,分到南村海关。那时南村海关办公大楼刚建好,还没建宿舍,关里找口岸办借了一套房子,让我们这些单身汉住。那房子大,四房一厅,将近一百五十平方米。一间房里摆了两张架子床,上面放东西,下面住人。跟我住一个房间的是中国政法大学毕业的法学硕士,叫赵刚。对门住了两个海关学校的毕业生,其中一个叫李云龙。2005年,《亮剑》风靡全国,有人就打电话给我,非说那剧本是我写的,要我请客。我说,此李云龙非彼李云龙,此赵刚非彼赵刚,都梁也非老那。同志们不信,说我孤寒(小气),还说了些更难听的话,我这里就不提了。我百口莫辩,只好请大家撮一顿,花钱堵上了悠悠之口。下面我就来说说李云龙。
见面
那天我拎着几样简单的行李进了宿舍,在各个房间门口探头探脑,寻找我的床位。这时里面房间走出一个人,黑头黑脸黑衣服,手里拖着一个拖把。我咧开嘴,还没笑出来,那人已大步走了过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说,你是老那吧?我说是的。那人憨厚地一笑,自我介绍说敝姓李,名云龙。听到这么文绉绉的介绍,我一时无话,就继续呵呵傻笑。
李云龙向我伸出一只宽大的右手,朗声说,欢迎欢迎。我赶紧伸出自己骨瘦如柴的右手,跟他相握。见面礼完毕,李云龙把我引到他对面的房间,观察片刻,就对属于我的那张床动起手来,三下五除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床上的杂物收拾一空,然后看着还在发愣的我说,就你和赵刚学历相当,你们就住一起了。我说,好,谢谢。李云龙说,客气什么?以后大家就是兄弟了。
兄弟李云龙让我休息一下,然后他走回去继续拖地。我确实累了,看着铁架床上的木板子还算干净,一屁股坐了上去,躺倒就睡。那时年轻啊,头挨着个东西就睡得着,不像现在动不动就失眠。睡到四点多,李云龙把我叫醒,要陪我去买东西。我坐起来发愣,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看着李云龙说,我不要买东西啊。李云龙说,要买点日用品,牙膏有吗?牙刷有吗?毛巾有吗?得买个茶缸吧?还得买个热得快。我把头摇了几下,问什么叫热得快。李云龙笑了,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一会儿手里提着个电热棒走了进来,说就是这个东西,烧开水,烧冲凉水,都用它。我说,冲凉是什么意思?李云龙又一笑,说,广东人讲冲凉就是洗澡。我说,没有公共澡堂?也不供应开水吗?李云龙抱歉地笑笑说,我们这里条件比较艰苦。说完就憨厚地笑了,还把头略略放低,那样子就好像条件艰苦是他一手造成的。
我进来时已经把套间四处侦察了一遍,发现除了八张架子床,的确什么也没有。床上和房间用品各色各样,显然不是关里统一配置的。厕所里就一个淋浴喷头,直接接在自来水管上,从那个喷口里显然流不出热水。
李云龙笑着说,你也可以用我的。他脸上的歉意还没消失,不自然地把手里的电热棒抖了抖。我想,如果不让他陪着去买一个热得快回来,他脸上的歉意可能会一直留在那里。所以接下来我就由李云龙陪着在商店(那时还没超市呢)走了一圈,把该买的东西都买了。结账的时候,李云龙抢着付款。我说这可不行,别说咱们的艰苦条件不是你造成的,就算是你造成的,也不能让你付款。
李云龙还是憨厚地一笑,说,是垫付,等你拿了工资就还我。我口袋里还真只有几十块钱,买了这堆东西就没钱吃饭了,不觉为李云龙的心细感动,伸手拍了拍李云龙的肩膀,说了声好兄弟。李云龙像受了夸奖似的,把找的零钱放进钱包,拎起两袋商品,傻笑着说,回家。
回到宿舍,李云龙从袋子里摸出购货小票,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狡诈的光线,说,小票我拿着,将来向你要钱作为凭据。
一会儿,套房里的同事陆续回来了。房间里变得热闹起来,有人放音乐,有人大声说话。我把新买的草席铺在木板上,坐在上面看书。刚看了两页,李云龙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串弟兄。我赶紧下床。
李云龙指着我说,这是我们关新来的高材生,老那,是北大毕业的吧?文学硕士对不对?扭头对同事们说,我们一个宿舍就有两个硕士生,牛吧?大家点头说牛。李云龙接着把站在身后的兄弟介绍给我,这是阿强,这是阿勇,这是阿直……被介绍的人像受过训练一样,喊一声老那好,立正敬礼。介绍完了,李云龙搓了搓手,看了看他的一帮契弟,再看看我,说,等赵刚回来,我们在楼下的大排档吃饭,为你接风。
我有些感动,说,那多不好意思。还想再客套几句,李云龙却向后一挥手,让大家散了。
见面会结束了,李云龙还不走,站在房间门口跟我聊天,我只好陪他站着,眼神却在套房里游荡。
阿强捧着一盆衣服,走进李云龙房间,从床底下拉出一包洗衣粉,伸手抓了一把,洒在盆里,走到冲凉房里放水。水声哗哗响个不停。李云龙扭头对着冲凉房吼了一声,他妈的,不就泡一盆衣服吗?要放多少水?
阿强在里面咕哝一声:关你屁事,又不用你出水钱。我看出李云龙是个直性子,以为他要进去跟阿强干一架,没想到李云龙却没有动,吼了一句就继续跟我瞎扯。这时阿勇提着裤子从房间跑了出来,对着李云龙说,手纸,手纸。没等李云龙有所表示,已经冲进他的房间,拿起一个卷纸冲进了厕所。
我看着李云龙笑。李云龙说,你笑什么?这帮契弟就是这样,好像我的东西是大水淌来的。我说,你不能把他们宠坏了。李云龙深表同意,说,救救急还行,养成习惯可不是个事。
等到六点半,赵刚还没回来,李云龙就吆喝着:吃饭吃饭。一个个房间像赶猪似的把大家往外赶。
我们在楼下的大排档刚坐下,赵刚就从路口走了过来。这厮长得高大,白净,衣服穿得溜直,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李云龙一声吼,赵刚。赵刚走近了,手里抱着一摞书,两只眼睛在大家头顶的空气里扫来扫去。李云龙指着我说,这是你同室老那,今天刚来报到。我向赵刚伸出手,说声久仰。赵刚跟我握手,说声请多关照。李云龙伸手就把赵刚拉到椅子上,说,一起吃饭,这么生分干什么?
吃饭
关长让我去办公室上班,跟赵刚搭档,每天的工作就是学习文件,然后代表关长向下面发号施令。吃饭是个问题,单位五点下班,同志们坐班车的坐班车,骑车的骑车(那时好像还没有人开私家车),总之都走了,留下我和赵刚,一点也不饿,却要去饭堂吃饭,过了这个点儿,饭堂就关门了。吃完饭我们溜达着往宿舍走,回到宿舍,我和赵刚一人抱一本书,歪在床上看。那感觉跟在学校时还真没太大的差别。
宿舍里有台电视,不知哪个契弟从单位里抱回来的,半截天线,只能收看岭南台(这个台早没了)。电视基本上给那几个契弟霸占着,看恶心的港版连续剧。没有连续剧的时候,他们有时就调到新闻频道,但不是为了看新闻,而是看当年大红大紫如今人老珠黄的美女主持人侯玉婷,沾了侯玉婷的光,我和赵刚偶尔能从电视上知道一些国家大事。
我们看书的时候,李云龙时不时在房间门口露露头,说声书呆子。他和他的契弟们生活很丰富,有时聚众打牌,有时聚众踢球,有时聚众逛街。吃饭则基本上跟我和赵刚一样,各自为政,有时吃饭堂,有时吃大排档,东吃一顿西吃一顿。有时也会聚餐,大家拿了工资,有点小钱,分头做东,今天你请,明天他请,典型的单身汉生活。宿舍里那几个契弟,除了李云龙,基本上不跟我和赵刚深交。按李云龙的说法,除了单位里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们没有共同语言。也就是说宿舍里实际上有两个圈子,关校毕业的中专生一个圆圈,北京来的硕士生一个圆圈。这两个圆圈如果没有李云龙,就是两个不相干的圆圈。有了李云龙,这两个圆圈就小部分交叉。
偶尔在一起吃饭,那几个契弟用白话交流,讲的全是关里的八卦新闻,听得我和赵刚云里雾里。我和赵刚没事闲扯,扯点北京的事,扯点两个学校的事,有时还扯点哲学文学历史,他们也听得云里雾里。李云龙白话和普通话尽管都讲得不标准,交流却不是问题,一时跟我们扯几句,一时跟他们扯几句。那几个弟兄的事,谁谈恋爱了,谁给领导骂了,谁买摩托车了,都是由李云龙的嘴传到我和赵刚耳朵里的。至于我跟赵刚的事,那五个弟兄则基本上不关心。我和赵刚尽管对海关的事知之甚少,对历史却有些研究,吃饭时喜欢拿历史说事。有一回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两人为两广总督叶名琛吵了起来。赵刚拿叶名琛开涮,引用薛福成的话说他“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相臣度量,疆臣抱负,古之所无,今之罕有”。叶名琛是我的汉口老乡,我尽管觉得他的确行为乖戾,却不愿别人说得他一无是处。那几个弟兄一看我俩为这点陈年旧事吵了起来,纷纷离座,李云龙却听得如痴如醉,看他一脸的虔诚,我和赵刚竟然不好意思吵了。
那天晚上十点多,赵刚把手里的书一扔,问我饿不饿。我当然饿了,可是不想去楼下吃饭,怕花钱。这个月我寄了一百块钱回家,有些捉襟见肘。赵刚说,走,我请客。
我下了床,看着赵刚说,叫上李云龙吧?
赵刚不愿叫李云龙,可他也没少吃李云龙的,不好意思不叫,关键是,有李云龙在,大排档的老板娘好说话,经常会送免费的小吃和例汤,有时甚至送青菜,等于免了一个人的单。还有,老板娘会让阿霏过来侍候。赵刚那时觉得,满世界的女人,就阿霏有些女人样。我把李云龙叫上,三人一起往外走,阿强走了出来,问李云龙去哪里。李云龙说,走,去吃消夜。阿强看了看我和赵刚,说声不饿,走回房间里。
老板娘一看到李云龙,就把眼笑弯了。我们还没坐下,她就对着店里喊阿霏,阿霏,龙哥来了。
龙哥也是她叫的?我和赵刚相视一笑,觉得有点意思。
阿霏穿了件花格子连衣裙,亭亭玉立地走过来,站在李云龙的背后,叫声龙哥。李云龙说,吃了没有?阿霏说,现在还没吃,你想饿死我呀?李云龙说,饿不死,正好减肥。阿霏不高兴了,撅着嘴说,你嫌我胖。李云龙说,不嫌,正好。指着我和赵刚说,那哥,刚哥,你叫一声。阿霏老大不高兴地叫了一声,拿起菜牌问我们吃什么。李云龙看着我和赵刚说,一个炒牛河,一锅鱼片粥,一盘青菜,六瓶珠啤,阿霏亲自写菜,我请客。
阿霏把菜写完了,正准备走,李云龙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巧克力,说,阿霏,给你的。阿霏拿着巧克力看了看,说声谢谢龙哥,扭着水蛇腰走了。我们三人都盯着阿霏的后背看,李云龙脱口而出:多好的身材啊。
赵刚开了啤酒,给大家满上,自己喝了一口,说,身材再好也当不了饭吃啊。
我说,古人不是说秀色可餐吗?
李云龙手指着我和赵刚,说,你们这两个家伙,总是把心思用歪。
我突然想起来,宿舍里的弟兄们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就说,阿龙,明天周末,召集弟兄们吃顿饭吧?李云龙说,那帮契弟,忙得很,凑不齐。他举杯跟我一碰,继续说,你要是有兴趣,明天我请客,我们三个再聚。
赵刚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一声哼让我把最近的一些蛛丝马迹联系到一起,猛然发现,那五个弟兄早就不跟我和赵刚吃饭了。他们不是不聚,是自己单聚。难怪李云龙每次召集吃饭,要么就召集到那五个弟兄,要么就只召集到我和赵刚。我记得,以前他们六个人在楼下聚餐,如果我或者我和赵刚从楼下经过,李云龙肯定要拉我们过去一起吃,但后来他就只是打声招呼。那五个弟兄则把我们当成了空气,见面有时连头都不点。
阿霏拿来一盘豆沙包,说是老板娘送的。李云龙对着里面喊了一声,老板娘,谢谢了。老板娘不知人在何处,声音却传来了:大兄弟,吃吧,不够再拿。李云龙叫阿霏坐下,陪我们说说话。阿霏却不坐,也不走,站着,看着我问,老那是不是真名?有这个姓吗?该是少数民族吧?
李云龙拿起一个豆沙包正要吃,脱口说,当然有这个姓,古时候不是有个老子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赵刚嘴毒,说老子不姓老,姓老的大有人在,我们关就有个副关长,叫老洪端。
赵刚这个狗东西,说话做事就是不太照顾人面子。我看着李云龙,怕他脸上下不来。可惜李云龙脸黑,看不出变化。只见他举起酒杯就敬赵刚,说佩服,你知道老子不算啥,知道咱们关有个副关长叫老洪端,了不起,老关长都退了好几年了,你怎么知道的?
赵刚这回干脆不理他了,只顾着吃菜。
阿霏一看气氛不对,悄声走了。
我看不过眼,替赵刚夹了一筷子菜,转移话题,笑着说,阿龙,听说你跟阿霏有一腿,是不是真的啊?李云龙一听就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脸上一团紫气,骂道:哪个烂舌根的胡说八道?要是传出去还让人家阿霏怎么嫁人啊?
李云龙站了起来,菜也不吃,酒也不喝,走了。
我们一起吃过这么多餐饭,没见过李云龙发这么大的脾气,也没见过他半途离场的。我受他恩惠多,一脸惶恐,十分过意不去。
赵刚却说,没事,他是借题发挥,实际上是生我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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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李云龙跟阿霏有一腿的确有些言过其实,但说他们关系非同一般却不过分。李云龙有时心情不好,坐在餐桌上黑着脸,唉声叹气,但只要阿霏一出现,他就笑逐颜开。李云龙有时借酒浇愁(大概是家里有事),谁也劝不了,阿霏劝他,他就不喝了。还有,李云龙每次逛商店,都会买包巧克力,明目张胆地在饭桌上交给阿霏。有时单位分了水果,他也会丢一箱在餐馆门口,说是给老板娘尝尝鲜,那是司马昭之心哪。凡此种种,不能不让人猜想,先不说阿霏,至少李云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吧。当然,李云龙是个热心人,对谁都有一股热乎劲儿,譬如说他跟老板娘,你来我往密得不透风,简直当亲戚在走,你不能说他对老板娘心怀不轨吧?同理,他对阿霏,也未必就有什么歪心。喜欢一个人没错,就是喜欢,也不一定要有所图。当然,当年这样的傻瓜蛋少,不像现如今,什么粉丝、铁丝、明矾(当年明月粉丝)、薏米(易中天迷)、纳米(老那迷),像草原上的蚊子,一抓一把,你说他们图个啥?就图个喜欢。写到这里,我就想,当年的李云龙已经具有非凡的超前意识了。
不过李云龙喜欢阿霏有些过了,不光我和赵刚觉得过,连他的那帮契弟都觉得过。就像今天的超女迷,可以不读书,甚至不要家人,有些疯狂了。话说有一天,我们在楼下的大排档吃饭,开了两桌,我、赵刚、李云龙一桌,那五个契弟一桌,如今我们连吃饭都不在一起,已经是公开的秘密。那天阿霏穿了件白裙子,打扮得像个中学生,看得我都怦然心动。我一边吃菜,一边就斜眼看阿霏,那完全是一种本能的行为,无法控制。
穿着白裙子的阿霏显然不是侍候我们的,她一时坐在店里,一时走过来,在李云龙身边站着。李云龙呢,一边吃饭,一边用大水壶(手机)打电话。连我这个反应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李云龙跟阿霏像有个什么约定。
赵刚一如既往地冷笑着,时不时哼一声,一副等着看热闹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