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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写生帖(2)

他走上了一条宽广大道,得到了今日的地位。他的家庭十分富有。他备受父母疼爱,由小学、中学、高中、大学,一直读到研究生,获得博士学位。他得到了地位、官职,并有幸得到一大笔财富,财富又使他赢得了难得的名誉。

“他”在成功路上步步攀升时,“我”却节节败退。家中虽原本富有,却因故失去财富,不久父母也过世。那年,我不足十三岁,不得不独立生活。然而,我心存一片不泯灭的欲望,努力奋斗,争取自立,勤奋读书。正当我临近毕业,突然患上了夺命的肺疾。一位善良的洋人,同情我的命运,回国时将我带去了他的国度,那里气候温暖,空气清新,我的病情日益好转。在恩人的监管下,我开始准备考大学,不料,我的恩人却突然患病身亡。孤苦伶仃的我,漂泊在异国他乡,忍辱做侍者,换得学费,想要继续求学。这时,我的旧疾复发,我想即使死了也得埋骨故乡,于是,我返回故国。然而,我却没死。活着的我,为了维持生计,做了一名翻译。某日,跟随一位洋人来到了某海水浴场,就是在这里,我遇到了二十年未见的“他”。

二十年前,在小学校门挥手告别,二十年后又再度相见。此时的他已是明治政坛中的一位达官显要。而我,仅仅是个只有半条命的翻译。

二十年的岁月,把他捧到了成功的巅峰,却把我推进了失败的深渊。

成功能使一切都变得尊贵。失败者低垂的头颅总被蹂躏,而胜者的头稍稍低下一点,便被视为美德。“他”主动炫耀没有忘记旧友,如同待朋友一般,称我为“你”。谈起往事,他哈哈笑个不停,说到今日之变故,他说“深表同情”。得意之色写在他的脸上,轻蔑之感挂在他的鼻尖。

我的心情怎能愉悦?

我应邀去拜访他的避暑别墅。他儿女成群,如花似玉的夫人过来行礼,谁能料到她就是那位当年我与他争抢的少女。

我的心情怎能愉悦?

虽说不幸是命中注定,但背负不幸的命运绝非易事。心愿不能成就,却无可奈何。无以成家,无以扬名,孤独漂泊,半死不活,苟且偷生,这也是无奈的命运。然而,现如今,“我”的面前就站着“他”。我在回忆过去的“他”,他在嘲笑现在的“我”,这样的场景于我已是重负,而他又嘲笑着我的重负。怒骂可忍,冷笑难受。天在冷笑我,“他”也在冷笑我。

天真的有情吗?我心悲愤。

(三)

某月某日,“他”与“我”站在那条绝壁的羊肠小道上。

他在前,我在后,相距仅两步。他口若悬河,我缄口无语。他摆动肥胖的双肩大摇大摆前行,我拖着瘦削的身体一步一喘息,咳嗽不已。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那绝壁深渊。悬崖十仞,碧潭百尺。只需动一根指头,壁上的人便会成为潭中的鬼。

我转过头,然而眼睛依然朝向潭下。我终于冷笑起来,盯着“他”肥厚的背部,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直冷笑着。

突然,一阵响动,只听“啊”的一声,“他”的身体已经挂在了悬崖边。眼看快要掉下去了,他拼命抓住一把芒草。手虽然抓住了芒草,身子却悬在了空中。

“你!”仅一秒间,他苍白的脸上,一下子掠过了恐惧、绝望、哀求的神情。

就在这短暂的一秒间,站在绝壁上的我,心中顿时涌起过去与未来、复仇与同情等各种复杂的情感,百感交集,心中充满纠葛。

我俯视着他,站立不动。

“你!”他哀叫着,手上拽着的芒草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眼看根就要被拔起来了。

刹那间,我急中生智,趴在绝壁小径上,不顾病弱的身体,鼓起全身力气拼命将他拖了上来。

我满脸通红,他一脸苍白。一分钟后,我俩又面对面地站在了绝壁上。他茫然站立了片刻,伸出满是血迹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缩回了手,按住怦怦直跳的胸膛,站立不动,眼睛一直凝视着我那颤抖的双手。

得救的是他呢,还是我?

我再一次凝视着我的双手,我的手上没有一点儿污垢。

(四)

翌日,我独自站在那条绝壁的羊肠小道上。感谢上苍,自己得到了拯救。悬崖十仞,碧潭百尺。

啊,我昨日站立的仅仅是此处的断崖吗?难道不是我人生的断崖吗?

晚秋初冬

(一)

降霜了,朔风乍起。院中的红叶,门前的银杏开始飘落。落叶白天掠过书窗,疑是鸟影;夜晚扑打屋檐,仿若夜雨。清晨起床,见满院落叶。抬头望去,枫树枝头枯瘦,遍地铺满锦缎,昨夜的朔风将树叶吹得只剩两三片、三四片,孤独地沐浴着朝日。昨日的银杏还似金色的云,今日则面枯骨瘦。片片残叶好似晚春黄蝶,四处零落的模样令人哀怜。

(二)

这一时节,白昼十分静谧。清晨的霜露,傍晚的朔风,寒气袭人。白天湛蓝的天空旷远清澄,阳光清美明媚。当窗读书,四周幽静异常,令人忘却生活在都市中。偶有影子映现纸格子门。推门看个究竟,原来是院中李树,树叶飘落,枝梢纵横交错,镶嵌在碧空中。梧桐树上,一片宽大的枯叶似落非落,静静地映在阳光下,情趣无穷。

庭院一派寂静。霜打的枯菊俯身投影,小鸟啄剩的南天竹果实在八角金盘下闪着红光,然而,它已黯然失色,一片寂寥。两三只麻雀在院中觅食。回廊上,老猫在阳光下安睡,一只苍蝇飞来,在纸格子门上爬行,只闻一阵沙沙声响。

(三)

院子里也一派寂寥。栗树、银杏、桑树、枫树、朴树、榆树都落叶了。月明之夜,满地树影,参差斑驳,心生出想要用脚去涂抹的兴趣。焚烧落叶时,庭院内烟雾袅袅。茶花散发清香的傍晚,噼里啪啦的阵雨敲打着栗树的落叶,黄昏漠然来临。假如是西行,必定会吟上几首吧。潇潇暮雨,落在行人的伞上,雨声更显急骤。世界仿佛要在这雨中消逝。此夜,我默默独坐,顾影自怜。

(四)

月色朦胧之夜,踩着微微泛白的银杏叶,伫立院中。清冷的月光下,树隙间淅淅沥沥地洒下两三点——阵雨?还来不及细想,雨便停了。月色复又再现。这样的趣意可向谁诉说?

无月影之夜,寒星满天。我寂然伫立树下。夜晚的空气凝固不动,良久,才微微吹动。头上枯枝嘎吱有声,脚下落叶沙沙作响。瞬间,便又无声无息,莫非星辰在私语?

月光如霜,洒满大地,朔风如大海咆哮。万籁俱寂的夜晚,仿佛能听见至高无上的自然之声。

夏日情趣(一)

十二岁那年夏天,曾经在京都栂尾的一处寺院避暑。寺院的下边有一条清流,水流回旋处形成一碧潭,潭上有岩石突起。

烈日炎炎之日,与两三个朋友去附近村庄买来西瓜,然后,佯称是为了在溪流中冰凉它,几个孩童或抱着西瓜从岩石上跃入潭中,或在水中争抢西瓜,相互溅水、嬉戏打闹。水潭沸腾了,溅起雪白的浪花。正当几个孩童眼花缭乱之时,流水悄悄把那翠绿的玉球夺走了。

玉球在一沉一浮中漂流而去。于是,孩童们又争先去抢夺,不料岩角撞碎了西瓜,孩童们便你一块,我一块地边吃边游。此时的西瓜多半已经是水了。

寺里和尚称我们为小河童,可真是一群水里的淘气童呀!

(二)

家乡姐姐家中有一口清凉如冰的水井。井旁有一块南瓜地,翠叶碧蔓匍匐满地,黄花点缀其间。午后二时,蝉鸣聒噪,眼睑重千钧的时刻,赤脚奔至井端,汲上一大桶水,挂在高处架子上。然后,去南瓜地里找那枝蔓弯曲的摘下,插在桶里做导水管,赤条条地从头浇到脚,那份快意至今难忘。

(三)

从富士山下山归来,与朋友各乘一匹马由中畑至御殿场方向而行。一路上,路旁低矮的茅草中,生长着山丹、轮叶百合、瞿麦、桔梗等各种夏秋花草,仿佛行走在画中。唤住牵马的小姑娘,替我采来一捆,放于马首旁。我欣赏着花的清香,随后,又用野花拍打着前边马背上戴着海水浴帽的朋友的脊背。

离开中畑时,已近正午。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来,骑在马上汗流浃背。走了半里地光景,突然传来一阵轰鸣声,爱鹰山一带涌出一团黑云,眼看着向东南天空扩散,湿润的风嗖嗖地迎面刮来。抬眼望去,炎阳像被抹掉一般,万物的影子从地面消失,原野、森林一片阴沉。马儿打着响鼻,欢快前行。

“日照原野草,黄昏雨清凉。”此时此刻,才体会到西行诗句的妙趣。

(四)

前文中提到的我姐姐家,位于不知火海之滨,靠近天草附近。

这里大大小小的岛屿星罗棋布,水深而蓝,环绕在岛屿之间,悠悠然随性所致,或成河,或成湖。陆地与岛屿、岛屿与岛屿之间的狭窄地带,两边的人低声说话都能听得见。小孩子们习以为常地借助水盆渡来渡去,这场景便是所谓的“岛间海为涧,渡船小于瓜”吧。

江村八月鲈鱼肥。约亲朋好友三四人,乘一叶扁舟,载上渔竿、锅碗瓢勺、柴米油盐,便可出海。即便烈日当空,水面也微风轻拂。

将小舟泊于岛影宁静处,便各自垂钓。船老大的钓钩上已钓到一条尺把长的鲷鱼,还有两三条小鲈鱼。我们这些外行偶尔只钓得到几条杂鱼,真令人生气。

此时,已近正午。唤来那边已钓上了许多鱼的小舟,买了一条大鲈鱼。随后,将船系在岛上的松树上。趁船老大煮饭做菜的工夫,头枕在胳膊肘上躺了下来。阳光炫目,不得不像女孩儿一样以袖遮脸。

背下,海水呱嗒呱嗒舔击着舱底,小船荡漾,仿佛身在摇篮中,不知不觉间梦已行至两三里外。突然,被一阵雷鸣般的声音惊醒,张眼一瞧,原来是船老大在喊:“客人,饭做好啦,快起来呀。”竹板变成饭桌,碗里盛着米饭和汤,大盘子里堆满生鱼片,小碟里装着酱油,用潮水淘过的米吃起来虽稍有咸味,却也十分可口。船老大用生锈的菜刀切成的大块大块的鲷鱼片、鲈鱼片比木工用斧子砍出的木片还要大,但味美至极。

吃罢饭,上到岛上,用岛民家中的井水润了润喉咙。回到船上后,脱光衣服,从船上纵身跃入海中,畅游一番回到船上,便又小睡一会儿。太阳西斜时,微风吹拂海面,摇起小船,换一个地方,再继续垂钓。太阳终于落山了,海岛一个接一个隐没在暮色中,闪烁的水面紫光溶溶,片刻又泛出白光。返舟还家,咿呀咿呀的橹声中,星星一个一个被唤了出来,倒影映在水面,小舟仿佛行驶在星空中。黑黝黝的岛上偶有灯火闪现,人无声息,只闻虫儿私语。

小舟前行中,天空、水面渐渐暗黑下来。橹桨溅起水花,小舟两旁鲻鱼、鲈鱼穿行而过,在水中泛起银光。夏夜易逝,归来后,江村已夜色茫茫,一片静寂,唯虫鸣声此起彼伏。

(五)

某日夜,因头痛发热,不能入眠,便起身漫步院中。蓝蓝的月光从黑黝黝的树梢漏下,如雨倾泻。四周虫鸣不绝。走至井端,放下井绳汲水。月色悠悠,在井水中摇曳。吸水入口中,仿佛连月光也被一并吸入。将余下的水倾覆于地,月影随水一滴一滴掉落地面,美妙无比!我情不自禁地再汲起一桶,又一桶,接二连三地把三桶水倾覆于地面。随后,便久久伫立于虫鸣树影中。

(六)

滞留逗子的某日,赤日炎炎,戴上用麦秆做的游泳帽,赤条条地划着小舟,独自驶到前川的一处无人烟之地。这里是御最期河两条支流的交汇处,水藻间有一深潭,那里是鱼儿的巢穴。将轻舟停靠此处,要么垂钓,要么看报,要么放下鱼钩,头枕胳膊午睡。有时一觉醒来,渔竿早被鱼儿拖走,有时倒也能钓起七寸长的虾虎鱼。

右边支流汇合处,有一片青芦洲。洲上遍生松树,树脚的草丛中开满红百合、瞿麦、射干等花,此地白昼也能听见虫鸣声。芦洲四周尽是软沙,有时,泊舟此处,上芦洲采来一些红百合。河面朝日流紫,水浅见底,宛如无水一般。片片日影映入水中,若有若无,似动非动。静观之,有青虾游戏其间,肢体透明,色如水珠,不加细看,便无从辨认。唯游动时,黑影映在水底,方知它的存在。仔细一瞧,青芦根部,浅水沙滩上,都有青虾移动。伸手捕捉,一会儿工夫便可抓到一渔篓。

水越是混浊处,能钓起的鱼儿也越多。多雨时节,只穿一件衬衣,跳进水中,将渔竿斜插在河里,同水面保持四十度的倾斜,便只需静待鱼儿上钩了。茶褐色的水流混浊,如膏脂一般。渔竿与渔线的影子倒影在水中,物与影都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状。如果在水中站立太久,有时会有螃蟹爬到腿上,可能是把我的脚当成了水里的木桩吧,这倒也十分有趣。

片刻,天空忽然阴沉下来,水面上啪嗒、啪嗒掉下了雨点,雨滴落下处,水面泛出蛇眼状的波纹。雨滴渐渐频繁起来,水面旋涡交织,随后,雨哗啦哗啦地下了起来。抬头望去,空中仿佛垂下一个薄薄的水晶帘子,罩在了水面。小坪一带的群山暮色苍茫,最后,松林也时隐时现隐没在雨中。

雨下了一会儿,便突然停住了。水流渐渐混浊,吸饱了雨水的青松林,浮现出碧绿如墨的身影。水珠从渔竿尖上顺着渔线滴落,水面泛起一圈圈波状涟漪。

垂钓归来时,虾虎鱼、鳗鱼满满一渔篓。

(七)

相约大人小孩三四人,出海垂钓。过了一会儿,望见富士山前紫铜色棉云翻卷,云层中传来阵阵轰轰雷鸣。然而,海上依然一波未起,风平浪静。

向大岛方向眺望时,船老大说雷阵雨马上就要来临,可我们眼里却什么也没看出。再朝海上望去,“下过来了,下过来了,看,下过来了”。船老大话音未落,海面黑云便压了过来。只见一里外的渔船已慌忙卸下风帆,周围海面波浪涌起。骤雨越过大海是如此的神速!

还未来得及说一声返航,乌云便飞卷而来。冷风嗖嗖刮面,小船近旁似有亿万条水族在兴风作浪。瞬间,银白的雨点便打在了船板上,一点、两点、千万点,顷刻间,一叶扁舟便陷入黑风白雨的重围中。

没有雨伞,即便有也无法撑开。抽出铺在船底的草席顶在头上,大人小孩儿三四人蹲在船舱,挤在一张草席下嬉笑打闹,电光雷鸣击打着渔舟,飞溅的雨水湿透了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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