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河是从海河里流出来的,静静地从我们的村边走过,然后拐了个弯扭头向南,兴冲冲地跑进一个农场的万亩粮田。我想,那河里的水一定很甜,不然的话流进农场后怎么会变为金灿灿的稻子呢?然而,那水流进我的心里却是酸苦的。
老人们管那条河叫“老河”,河不是很宽,却很深,两岸垂下来的槐树枝叶把河水遮掩得看不清面目,只有站在河面那座小木桥上,才能看见漂着绿色水草的“老河”那蜿蜒如带的身躯。“老河”流的不只是水,还流着一道指令:那是城市和农村的分界线。河的东岸,是沿着海河边的一个个村子,居住着世代以种地为生的庄稼人,家家都是农业户口。河的西岸,是一个工人疗养院和幢幢居民楼,那是城市居民区,是令人羡慕的地方。架在河上的那座小木桥,是人们过河的必经之地,也是两种人的命运之桥。
想起这河,这桥,一个身影在脑海里晃着。每天清晨,土路上被惊扰的小草上的露珠打湿了他的裤脚,太阳从他的后面升起,他的后背是那样的暖和。他怀里揣着母亲刚烙熟的玉米饽饽,还有那满腔的兴奋,走出村子,走在土路,跨过那座摇摇欲坠的木桥,来到市区那个国营造纸厂,他凭着结实的身板儿和诚实的心肠刚刚被录用为新工人。黄昏,他又沿着那条土路,像打了一场胜仗一样往家赶,晚风鼓起他曾被汗水浸透的粗布衣衫,哗哗作响的树枝,像钢琴一样为他伴起奏来,他已忍不住心中的快乐,哼起了他最喜欢唱的那段京剧,“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旁……”。
母亲高兴地告诉我,你爸是村里第一个跨过那条河走进城市的人。那年父亲不到三十岁,我刚会跑。父亲他们用肩膀,把整列车的苇子扛下来垛成一座座小山,用汗水把切成细末的苇子,在锅里煮成纸浆,然后又变为一箱箱柔韧而光亮的白纸。我知道,柔韧中有父亲的性格,光亮里有父亲的汗水。不久,工作很出色的父亲由一名普通工人晋升为统领百十号人的工段长。
然而,父亲的命离不开他眷恋的土地,他的脚步再次走回那条界河。那天,二十三户穷苦乡亲一齐涌进我家的土屋,二十三双期待的眼神看着父亲的脸。第二天,父亲瞒着母亲辞去了工段长的工作,回到村里,带着他祖传的八亩园田和一身种菜技术,和那二十三户人家成立了全乡第一个初级合作社,人们选他当了社长。从此,那条通往城市的路不再有父亲的身影,我们全家的城市人梦想刚飞到那条河边就又折回来了。
父亲的初级社随着时代风云变幻而改变着称谓,高级社、公社兵团、生产大队、生产队,但吃不饱饭的命运却始终没有改变。为了吃顿饱饭,父亲和我拉着整整一地排车的劈柴,沿着被冰雪覆着的土路,车轮碾得冰碴啪啪作响。父亲驾辕,我拉帮套,汗水滴下来,立刻冻成冰球粘在鞋上。我们越过那条河,伏身走在市区冻成冰板儿的柏油路上,一辆辆各式各样的汽车从身边闪过,一幢幢错落有致的楼房映入眼帘,听着骑在自行车上的工人们的说笑声,我好像忘了脚底板磨出水泡的疼痛,有一种融入了城里人的队伍的感觉。我们足足走了三十多里路,终于来到城里的那个亲戚家里。小山似的木头和大汗淋漓的父子俩,换回的是一双白眼和两碗粗米饭。我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成为城里人,一定要过上叫人瞧得起的日子十年后,十四岁的我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河西那边儿离父亲那个工厂不远的一所中学,开始走着父亲当年走过的那条土路和那座桥。在学校,我门门功课优秀,还当了班长。一个教外语的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说,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谁知“文化大革命”打碎了我的大学梦,老师挨斗了,学校停课了,一颗颗求知的心被鼓动得飞扬起来,飞出书本,飞出教室,飞出学校,去创造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我的心也飞了,飞出校门,飞回那条河,飞到父亲那块自留地里去了。自留地被我伺弄得像花园,它是我们家的生活指望啊村里的一些胆儿大的人,开始驮着自留地里产的菜偷偷越过那条河到城里换粮票,母亲和我也私下谋划着,已是生产队长的父亲看出我们的“阴谋”,瞪起眼珠子,那是资本主义道路!为了吃饱饭,管不了什么主义了,父亲的话不会让我们死心的。后来听说不少人在河边经常被“俘虏”,我不得不改变对策--“夜奔”。半夜,一只只白生生的土豆装满了两个带挂钩的竹筐,然后挂在“铁驴”(载重自行车)的后倚架上,顶着星星我就悄悄出发了。土路坎坷颠得竹筐吱吱响,夜风吹得树叶像一群人在笑,我真害怕了。当骑到那座小木桥中央时,对岸槐树后面一声呐喊:“抓资本主义小丑!”随即蹿出几条黑影向我冲来,桥开始晃起来,我的心也晃起来,“铁驴”也晃起来,还没等他们抓住我,我已连人带车倒在桥上,幸好我抓住桥栏杆,可那两筐土豆一个个像小鸭跳水一样掉进河里。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战斗愈加激烈了,不久,自留地也被生产队收回了,我只好靠打草来为家里换些零花钱。一天,我正在河边打草,远处河心传来救命的喊叫声,隐约可见一个脑袋在水中挣扎,我想可能是哪个想不开的人跳下水后又后悔了。我扔下镰刀跑过去,不知从哪蹿出一个孩子已纵身跳入河中,孩子水性很好,不一会儿就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救上岸来。救人的孩子只有九岁,他的姐姐后来成了我的妻子。这段动人的故事被我写上《天津日报》,记者还专为救人的小英雄拍了照片。打那以后,我开始在报纸上发表一些新闻通讯之类的文章,偶尔也有诗歌、散文作品,这下我便小有名气。不久,我被调到公社广播站当记者,三年苦读我又拿下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文凭,后来又被破格录用为国家干部,城市人的梦想不经意间得以实现。2004年我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叫《跃出黄土地》,一层意思是说我的主人公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和离土不离乡的企业家,还有一层就是改革开放的春风把我吹过了那条河,那座桥。
再次回到家乡,几台挖掘机在河里摇头摆尾不知在忙些什么,有个人站在岸上指手画脚不知在喊些什么。走到跟前才明白,那人是当年小学的同学,当时我们都是“三道杠”。如今他已是村支书。他告诉我,这条河要加宽、加深,那座木桥也要拆了建成公路桥,这条河要修成一条景观带;村里的民房要拆,田也要占,这里已被市里规划为海河旅游观光区啦;再看那座农场,已立起了座座居民楼,还通了地铁,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绿荫下,当年那个救人的地方,几个玩耍的孩子唱着儿歌。喔,城乡差别愈来愈小,人们对户口的性质已开始淡忘。那条河呢,流的不再是酸苦,而是幸福的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