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黯,刚正不阿、公正廉洁。面对既是明君又为霸主的汉武帝,他屡进诤言而安然无恙,而同朝为官的司马迁顶撞汉武帝却被处以惨无人道的宫刑。屡处危境,都是汲黯自己救了自己,原因是他在欲而无欲、居尘不染尘,一生全心为民,这令司马迁在《史记》中也敬慕三分:“汲黯以‘高学’著称于世。”这在名人如云的《史记》中,是难得的评价。
要了解汲黯不妨先从两个成语典故开始。一个叫作“后来居上”,指新旧交替时后来的人或事物可以胜过先前的,大多作褒奖之意。但当时汲黯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在发“牢骚”,发泄心中的不满。汲黯是位老臣,当汉武帝还是太子时,他的职位就比较高了,可是后来他再也没有得到升迁,而他手下的人却一个个不断得到提拔,超过了他,这使汲黯很不舒服。有一次,他终于忍耐不住,对汉武帝说:“你任用大臣的办法,就像堆放柴草一样,越是后来的就越放在上边呀!”汲黯的原话是对汉武帝的批评、讽刺,意思是资格浅的、后来的人尽管缺乏才能,但反而超过了资格老的人。这看起来是汲黯为自己打抱不平,仿佛在提倡论资排辈的做法,其实他是在尽谏议之责。另一个与汲黯有关的成语典故是“门可罗雀”。这是司马迁借用翟公之口来说汲黯与郑庄的境况的。汲黯和郑庄是汉朝时的两位贤臣,他们在朝廷时都曾经位列九卿,很受重视。但由于他们品行高尚,为官清廉,罢官之后,既没有权也没有钱,来拜访的人也稀少。当时的廷尉翟公所说:“当我位居廷尉的时候,来拜访我的宾客极盛,好像把大门都塞满了。后来我失去官位在家的时候,大门外几乎可以张起捕捉雀鸟的罗网。后来我又复官当廷尉,那些宾客又急忙来找我。我就在门上写了几个大字:‘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因此司马迁为汲黯、郑庄作传时指出,他们的遭遇正和翟公当时题在门上的话一样。
汲黯为人严正,忠直敢谏,从不屈从权贵,逢迎主上,还敢于公然抗旨,并且多次当面指责汉武帝的过失,因此朝中上下都对他十分敬畏。有一年,东越的两族人闽越人和瓯越人发生攻战,汉武帝派汲黯前往视察调解。汲黯到了半路的吴县就回来了,说:“东越人相攻,只不过因为他们的性格本来就好斗,不值得皇上过问,也不值得皇上派我去调解。”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违抗诏令,还振振有词。不久,河内郡又发生了火灾,绵延烧及一千余户人家,汉武帝又派汲默去调查。汲黯这回倒是真的去了,不过回来却说:“那里有一家人不慎失火,由于住房密集才蔓延开来,皇上不必担心。倒是我路过河南郡时,眼见当地贫民饱受水旱灾害之苦,灾民多达万余家,饥民塞路,饿死者不计其数,有的竟至于易子相食,我就自作主张,凭着皇上所赐的符节,下令发放了河南郡官仓的储粮,救济当地灾民。现在我请求缴还符节,承受假传圣旨的罪责。”此事传颂千古,成为汲黯受后人敬仰的代表事例。汉武帝认为汲黯忠心为国才矫制放粮,赦他无罪,调任他为荥阳县令。汲黯觉得县令官小职微,荥阳地域狭窄,根本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于是称病辞职回家了。汉武帝闻讯,只好又把汲默召了回来,官拜中大夫。
汉武帝固然是位功业显赫的名君,但其刚愎自用的性格也是尽人皆知的。因此敢于在他面前直谏的人为数不多,而汲黯就是这样凤毛麟角的人物之一。由于屡次向皇帝直言谏诤,他不可能久留朝中,被外放当了东海郡太守。汲黯治理官府和处理民事,因喜好清静少事,常交付给下属处理,为政只督察下属按大原则办事,不苛求小节。他体弱多病,经常躺在卧室里休息,但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东海郡便十分清明太平。汲黯躺在病床上都能把东海郡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拥戴,可见其才干非同一般。汉武帝知道后,召汲黯回京任主爵都尉,主管侯国事务,享受九卿待遇。
汲黯仍然经常直言相谏。当时,汉武帝大兴教化,准备独尊儒术,广招天下儒生,并信誓旦旦,要实行仁义之政。汲黯深知汉武帝的为人,公然在朝堂上进谏说:“皇上您其实内心里的欲望很多,对外却偏偏假装要施行仁义,怎么能真正获得唐尧虞舜那样的功绩呢!”汉武帝听后沉默不语,但觉得非常难堪,越想越气,怒气冲冲地罢朝而去。退朝之后,还余怒未消地对身边人说:“太过分了,哪有像汲黯这般愚直的!”大臣们都替汲黯担心,还有人开导汲黯要懂得人情世故,说话要给皇帝预留台阶。汲黯回答说:“皇上要咱们辅佐他,难道咱们都非要阿谀奉承不可?这不是明摆着要陷皇上于不义吗?况且我已经身在官位,纵然我有爱惜身家性命的念头,也不能做出污辱朝廷的事情来!”汉武帝气消冷静了以后,也不再怪罪汲黯了。当时,大将军卫青入宫侍奉,汉武帝曾踞坐在床侧接见他;丞相公孙弘求见,汉武帝有时连帽子都忘了戴。唯独汲黯来了,汉武帝很注意仪表,衣冠不整就不敢露面。有一次,汲黯有事上奏,汉武帝正好没戴帽子,便连忙躲进帐幕里,叫别人传话,就按汲黯的意见办。可见,汉武帝对汲黯不但很敬重,甚至还有点敬畏。汲黯多病,常常一病数月。按朝规,卧病超过三个月就要免官。于是,汉武帝常常在汲黯病了将近三个月的时候,又再恩准他假期,让他继续调养,以保证汲默不会被免官。有一次,汲黯病得很重,庄助替他请假时,汉武帝问道:“汲黯这个人怎么样?”庄助说:“让汲黯当官执事,没有过人之处。然而他能辅佐年少的君主,坚守已成的事业,以利诱之他不会来,以威驱之他不会去,即使有人自称像孟贲、夏育一样勇武非常,也不能撼夺他的志节。”汉武帝频频点头,说:“是的。古代有所谓安邦保国的忠臣,像汲黯就很近似他们了。”
汲黯威武不屈,刚直不阿,对以阿谀奉承而得到汉武帝赏识的人嗤之以鼻,经常公开批评汉武帝的宠臣,得罪了不少人。就在汲黯任主爵都尉而位列九卿的时候,窦太后的弟弟田蚡当上了丞相,仗势骄横,目空一切,许多大臣向他参拜时,他大多不回礼。汲黯对他这种傲慢的态度看不惯,遂见而不拜。大将军卫青的妹妹为皇后,人皆敬畏,而汲黯见到卫青也只作揖而不叩拜。有人说:“除了天子之外就数大将军尊贵了,你为何见而不拜?”汲黯说:“我只听说‘大将军’礼贤,况且,我跟他多说几句,本来是帮他的忙,这有什么不好吗?”卫青听说这话后,更加尊敬汲黯,每次军务方面有难事,他都要登门请教汲黯。丞相公孙弘在朝廷议事时从来不肯发表与汉武帝不同的看法。有时,他对汉武帝的某些决断本来也有异议,并且私下与汲黯等大臣约定要共同向汉武帝诉说真实的想法,但是一旦到了汉武帝面前,公孙弘就改变了态度,背离了事先的约定,改为完全顺从汉武帝的意志,与汲黯等人唱起了反调。汲黯为此大为恼恨,他当场批评公孙弘说:“你这是为臣不忠。”张汤因更改制定刑律法令刚做了廷尉,汲黯就曾多次在皇上面前质问指责张汤:“你身为正卿,却对上不能弘扬先帝的功业,对下不能遏止天下人的邪恶欲念。安国富民,使监狱空无罪犯,这两方面你都一事无成。相反,错事你竭力去做,大肆破坏律令,以成就自己的事业,尤为甚者,你怎么竟敢把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章制度也乱改一气呢?你这样做会断子绝孙的。”汲黯时常和张汤争辩,张汤辩论起来,爱深究条文,苛求细节。汲黯则出言刚直严肃,志气昂奋,不肯屈服,他怒不可遏地骂张汤说:“天下人都说绝不能让刀笔之吏身居公卿之位,果真如此。如果非依张汤之法行事不可,必令天下人恐惧得双足并拢站立而不敢迈步,眼睛也不敢正视了!”
汲黯毫不顾忌地公开批评公孙弘、张汤等朝廷的重臣,自然会招致他们的嫉恨。公孙弘等权臣多次寻机加害汲黯。有一年,汉武帝攻伐大宛,得到了一匹“神马”,十分得意。那时,汉武帝刚刚设立了乐府,就命人作了一首乐曲,兴师动众地演奏。汲黯看不过去,又进谏说:“为君王制作乐曲,对上是为了继承祖宗的伟业,对下是为了教化黎民百姓。现在陛下得了一匹马就作词作曲,在宗庙里演奏,先帝和百姓能够理解你这样的作为吗?”一席话说得汉武帝哑口无言,闷闷不乐。公孙弘借机陷害说:“汲黯这是诽谤皇帝的御制文献,应该判处灭族重罪。”然而汉武帝并没有怪罪汲黯。公孙弘向皇帝建议说:“右内史辖区内多有达官贵人和皇室宗亲居住,很难管理,不是素有声望的大臣恐难当此重任,请调任汲黯为右内史。”试图把汲黯打发到难以治理的右内史职位上去。然而汲黯当了几年右内史,政事井井有条,从未废弛荒疏过。朝廷里有汲黯这样一位忠贞的大臣在,的确也有威慑作用。淮南王曾经想谋反,但十分畏惧汲黯,说:“汲黯素爱直言相谏,固守志节而宁愿为正义捐躯,很难用不正当的事情诱惑他。至于游说丞相公孙弘,就像揭掉盖东西的蒙布或者把枯萎欲坠的树叶震掉那么容易。”因此只好作罢。此事传到后世,便有了“汲黯在朝,淮南寝谋”的典故,常被人引用。
汲黯劝谏汉武帝,并不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辩才,而是实实在在地为朝廷和百姓着想。汉武帝好大喜功,他在位五十四年,对匈奴作战长达四十四年。攻打匈奴取得胜利后,匈奴浑邪王率部众降汉,汉武帝下令向长安城内的老百姓征借两万辆马车去迎接他们。老百姓纷纷把马及车藏起来,结果无法凑齐。汉武帝大怒,要杀掉长安县令。汲黯说:“长安县令没有罪!匈奴叛主降汉,皇上您应该按照以前的规定,让沿途有关各县用马车依次把他们接运过来,为什么弄得天下骚动,使我国的老百姓疲于奔命地去侍奉匈奴人呢?您干脆把我杀掉得了!杀了我,老百姓就把马献出来了。”汉武帝沉默无言。浑邪王率部到长安后,得到很多赏钱,荷包鼓了,便向当地人购买各种东西。按照汉朝的法令,任何人不得持铁器出关,卖给胡人,否则以死罪论处。民间百姓不知法,有的人把铁器卖给了匈奴人,按法律规定那些卖铁器的人应该处死,结果有五百多人有杀头之祸。于是,汲黔又向汉武帝进谏:“匈奴攻打我们设在往来要路上的关塞,断绝和亲的友好关系,我国发兵征讨他们,战死疆场与负伤的人数不胜数,而且耗费了数以万计的巨资。为臣愚蠢,以为陛下抓获匈奴人,会把他们都作为奴婢赏给从军而死的家属,并将掳获的财物送给他们,以此告谢天下人付出的辛劳,满足百姓的心愿。即使做不到这一点,浑邪王率领几万部众前来归降,也不该倾尽官家府库的财物赏赐他们,征调百姓去伺候他们,把他们捧得如同天之骄子一般。无知的百姓哪里懂得让匈奴人购买长安城中的货物,就会被死抠法律条文的执法官视为将财物非法走私出关而判罪呢?陛下不能用缴获来的匈奴物资来慰劳天下人,却还要根据苛刻的法令杀戮五百多无知的老百姓,这就是所谓‘保护树叶而损害树枝’的做法,我私下认为陛下此举是不可取的。”汉武帝又是照例沉默不语,却在背后发牢骚:“很久没听到汲黯说话,如今又开始胡说八道了。”汲黯这种刚直的个性,尽管能得到汉武帝的包容,但也很难长久地在朝廷待下去。数月之后,汉武帝找了个理由,罢了汲黯的官。汲黯于是回乡隐居。
过了几年,遇上国家改铸五铢钱,老百姓很多人私铸钱币,楚地尤其严重。汉武帝认为淮阳郡是通往楚地的交通要道,就征召汲黯为淮阳郡太守。汲黯拜伏于地辞谢圣旨,不肯接印,皇上屡下诏令强迫给他,他才领命。汉武帝下诏召见汲黯,汲黯哭着对皇上说:“我本以为死后尸骨将被弃置沟壑,再也见不到陛下了,想不到陛下又收纳任用我。我常有病,体力难以胜任太守之重任。我希望当中郎,出入宫禁之门,为您纠正过失,补救缺漏。这就是我的愿望。”汉武帝说:“你看不上淮阳郡太守这个职位吗?过些时候我会让你回来的。只因淮阳地方官民关系紧张,我只好借助你的威望,请你躺在家中去治理吧。”汲黯向汉武帝告别后,又去探望大行令李息,他说:“我被弃置于外郡,不能参与朝廷的议政了。可是,御史大夫张汤的智巧足以阻挠他人的批评,奸诈足以文饰自己的过失,他专用机巧谄媚之语,强辩挑剔之词,不肯堂堂正正地替天下人说话,而一心去迎合主上的心思。皇上不想要的,他就顺其心意诋毁;皇上想要的,他就跟着夸赞。他喜欢无事生非,搬弄法令条文,在朝中他深怀奸诈以逢迎皇上的旨意,在朝外挟制为害社会的官吏来加强自己的威势。您位居九卿,若不及早向皇上进言,您和他都会被诛杀的。”李息害怕张汤,始终不敢向汉武帝进谏。汲黯治理淮阳郡务,一如往昔作风,淮阳郡政治清明起来。汲黯作为淮阳的地方官,史书对他的评价:淮阳政清。后来,张汤果然身败名裂。汉武帝得知汲黯当初对李息说的那番话后,判李息有罪,诏令汲黯享受诸侯国相的俸禄待遇,依旧掌管淮阳郡。七年后汲黯逝世。
汲黯去世后,汉武帝非常怀念他。因为汲黔的关系,让他的弟弟汲仁官至九卿,儿子汲偃官至诸侯国相。汲黯姑母的儿子司马安年轻时也与汲黯同为太子洗马,官位做到九卿,在河南郡太守任上去世。他的弟兄们由于他的缘故,同时官至两千石俸禄职位的多达十人。汲黯直言敢谏,不畏权势,忠心为国,得到时人和后人的称赞。司马迁在《史记》中怀着极其钦佩的心情为汲黯树碑立传,表彰他特立独行、秉正嫉恶、忠直敢谏、一心为公为民的杰出品格。西汉名臣黄霸等把汲黯尊为官吏的楷模。当时舆论把他视为诤谏之臣的代表,不再称呼他的本名,干脆爱称之为“汲直”。后世许多敢于直谏的名臣都从汲黯身上找到了力量的源泉。杜甫曾作诗说:“汲黯匡君切,廉颇出将频。”这位“临大节而不可夺”的传奇人物、伟岸丈夫,也因此而千古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