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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布列瑟农

突然就12月了,突然就下雪了,突然一年就走到头了,又好象突然就开始忙碌起来,节目的年末改版,林唱的生日,一年一度的环湖长跑,还有接连不断的节日,平安夜,圣诞节,新年,情人节……去做节目的路上,经过文昌广场,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广场鸽在雪地里踱来踱去,很多人在打雪仗,敞开了大衣,有格子的围巾滑落在满是鞭炮碎屑的雪地里,还有很多小孩子把许愿池里的冰砸出来,在球场上滑来滑去,草坪上的大蘑菇里隐藏的音箱,在放Matthw Lien的Bressanon,低音长笛,色士风,民谣吉他,鼓组,绚丽的苏格兰曲风,忧伤的飞鼠溪与雪特兰岛……

两年前,也就是2001年的12月2日,我在文昌广场附近的KFC遇见林唱,我说“给我一杯鲜橙汁,一个鸡柳汉堡,带走的,谢谢!”她就听出了我的声音,她兴奋的从柜台里面跑出来,把我拖到一个位置上按下,让我等她,她有东西要给我。

她踢踢踏踏地跑进员工休息室,又踢踢踏踏地跑出来,手上多了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已经写好地址了,丰乐街72号,许安收。她说本来打算下班的时候绕去我们台里,放到传达室的,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我。她又说,我叫林唱,几米,《森林唱游》的林唱,我给你写过信,很多封,春天的时候写的……

她撕开信封,是一只几米画的小猪漫画的卡通袜子,不是穿的那种袜子,是精品店里用来装圣诞礼物的包装袜子,里面是一张碟,她说一直听我的节目,很喜欢,上次用朋友公司的刻录机把我的一期节目刻成光盘,那期节目是讲我在大学里的一次环保主题的环湖长跑,所以我用Matthw Lien的Bressanon做背景音乐,她说那是她喜欢得不行的歌,凄美悲壮的苏格兰乐风。碟的封面是她自己设计的,有从网站上下载的我的照片,有飞着白鹭的冬天的瘦西湖,有国庆路教堂的歌特式钟楼,还有从广告招贴上复制下来的风车和没有边际的红树林,乱糟糟的堆在一起。

那是我收到过的最早的圣诞礼物,提前到12月2日。KFC打烊的时候已经快午夜了,她让我陪她去文昌广场,草坪上很多孩子拿着烟火在跑,她让我去给她买,然后两个人点着烟火坐在广场的台阶上,她说你得陪我坐到天亮,因为女生宿舍楼关门了,我说你以前下班了怎么回学校的,她说我今天第一次打工,我说为什么非要我陪着你呢,她说因为你拿了我的礼物……我们就这样争到路灯都熄了,我说我冷,她说她也冷,她就钻到我的大衣里面,她好瘦,钻在里面连脑袋都找不到了,她说你心跳怎么这么快啊,我说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怀里钻着一个漂亮女孩子心跳能不快吗……

那年圣诞节的时候,扬州下了很大的雪,我们从平安夜的时候就呆在一起。出了家门我们就打雪仗,从小区里头一直打到柳湖路的美食街,先是我们两个打,偶尔有雪球落在路人的脑袋上,肩膀上,于是他们开始还击,到最后我们不得不并肩作战,一致对外……我把她送我的格子围巾跑丢了,两个人又折回头找,没找到,她就气乎乎的不理我,一个人在前面踢踢踏踏地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叹息,我跟在后面,也不知道怎么哄她,就这样从万家福的钟楼走到解放桥,又从解放桥走到文昌广场,她坐在台阶上,就在我站在她旁边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突然指着广场上卖气球的小女孩说:“你去买个最大的气球给我,我就原谅你!”我买了一只紫色的气球给她,就是大气球里面套着一个小气球的那种,卖气球的小女孩子递给我水彩笔,让我在气球上写祝福,我记得我写的是:一间屋,两个人,三餐饭,风雨四季……

她一手牵着气球,一手牵着我说:“我们沿着美食街的盲道走一百步,停下,停在哪一家餐馆门口,就在哪一家吃我们的圣诞大餐。”“1,2,3,……100。”当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手拉手站在环保公厕的楼下,我们呆呆的对视3秒钟,然后狂笑十分钟,她一边笑还一边拼了命的掐我。

最后我们决定去我们最起初认识的那家KFC,吃完之后两个人趴在桌子上往KFC派送的圣诞树上粘礼盒和铃铛,那是一个可以折叠的圣诞树,后来我一直装在旅行箱里,拖着到处跑。

圣诞节之后便是新年,情人节,元宵……我们都在一起过,再接着就是三月,四月,五月……一直到我们相识的季节,还是一年一度的环湖长跑,那一年的主题是关于土地沙漠化的,我们都参加了,预计从大虹桥跑到栖灵塔,再从栖灵塔跑到二十四桥景区,再跑回大虹桥,她跟着学生方阵跑到大明寺的时候,就跑不动了,坐在地上喊腿疼,疼得脸都变形了,随队的医务人员把她搀上救护车,长跑队员一边跑动着,一边和啦啦队呼应着喊口号,她说你快去追队伍吧,我可能是因为剧烈运动,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我临走的时候,她还对我打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我赶去医院的时候,她在打点滴,瘦小的身躯被拥在厚厚的被褥里面,我想起去年的12月2日,坐在文昌广场的台阶上,她把瘦小的身躯绻在我的大衣里,还说听见我的心跳得好快。医生把我叫进值班室,告诉我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她大大腿骨头里的纤维发生变异,也就是骨瘤,如果家属不反对,我们打算安排她星期一手术。如果术后切片检查,是恶性的,则要再次手术,也就是截肢手术,髋关节以下都不能留,这种病恶性的可能为99.8%……

2002年12月2日,星期一,我向台里请了假,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护士告诉我她的家人已经帮她办了出院手续,具体原因他们也不知道,我疯了似的去她家,去她学校,去她朋友家,去广场,去她从前打工的KFC,去每一个她可能出现的地方找她,可是她像空气一样从我的世界蒸发了。再接到她电话的时候,是2002年12月2日晚上10点40,她说,许安,我现在在机场,几个小时之后我就会在加拿大了,原谅我,99.8%的概率足以击跨任何的意志,我说服我的家人,让我还有双腿的时候,我想出去走走,去飞鼠溪,雪特兰岛……一间屋,两个人,三餐饭,风雨四季,这样的幸福,我们只有0.2%的机会,我不想你用一生的幸福来赌这0.2%的机会……我听见线的那头,机场广播通知登机的声音,她说,我要关机了,许安,请你温柔的放手,因为我必须走远……我听见她在线的那头尖声哭出来,继而是话机挂断的声音,长长的啸叫……

那以后,她每个节日都给我寄当地的明信片,有被苇花荡成橘色的湖畔,有飘着红树叶子的小溪,有没有边际的熏衣草花田,在这些地方,总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站在她的身旁,微卷的发,饱含深情的棕色眼眸,只是男孩子左腿的裤管空荡荡地定格在风里……她说她在当地的医院遇见这个男孩子,他们有着相同的遭遇,他们的生命有着相同的长度,所以他们相爱。

每次收到她的明信片,我都很开心,因为我知道她还过的好好的,因为我知道从上一个节日,到下一个节日之间的担心都多余了,于是我又开始从这一个节日到下一个节日之间的担心,现在是2003年的12月2日,接着是平安夜,圣诞节,新年,情人节……节日一个接一个的来,我不知道下一个节日,她还会不会有明信片邮来……等待的日子,我听她送我的那张光碟,马修.连恩在唱:

我站在布列瑟农的星空下

而星星也在天的另一端照耀着布列瑟农

请你温柔的放手

因为我必须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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