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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你是我的上上签

我叫朱月坡,因为我妈把我生在赶往医院的路上,那是一片可以看见月光的山坡。在我17岁那年,我的生命里发生了三件大事:一,国家在离我家三公里的地方实行西部大开发;二,我从陕西户县的山凹里考进了南京工学院;三,开学的第一天,学生处的陈小北点名的时候,把我的名字念成了朱肚皮。

那天,我一个人拖着大大的木头箱子站在工学院的校园里,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香樟树,知了在叶隙间叫得迷茫而慌乱。我去新生处报道,排了很长的队伍,负责登记的就是陈小北,他大声喊朱肚皮,朱肚皮……我说我不叫朱肚皮,我叫朱月坡。然后整个队伍就哄地笑起来,他嘴角牵动着,隐忍着不笑出来,那样子滑稽极了,到是我先笑起来了。我说你嘴里含着很多牙结石吗?他说,是啊,你站远点,小心砸到你的脚!队伍又一次哄地笑起来。

陈小北为了表示歉意,报到结束之后请我喝快可立的珍珠奶茶,那是我第一次喝珍珠奶茶,轻轻一吸,无数的珍珠便争先恐后地往我嘴里钻。我很开心,后来我觉得,这应该是我17岁那年发生的第四件大事。因为我是我们村第一个喝过珍珠奶茶的人,我甚至在后来回村的时候,对我从前的同桌男生说,爱我,就请我喝珍珠奶茶。

陈小北请我喝珍珠奶茶,确实是因为爱我,开学的第二天他就过来找我,站在女生楼下死命地喊朱月坡,朱月坡……原来是领了暖瓶替我送过来,他放下暖瓶刚走出去,上铺的费炎就喊,我老乡说了,陈小北似笑非笑的样子阴得能把人膝盖里的风湿痛给勾出来,是个典型的茶壶,他有一堆茶杯,阿月你别做了……不等她说完,门砰的撞开,陈小北大喊一声:“朱月坡,我要是茶壶,那你就是我的暖水瓶!”

陈小北是四川大凉山子弟,性子耿得很,那以后,他便明正言顺地开始追我,早上买早饭送到女生楼的传达室,上公共课的时候帮我占座位,甚至在食堂里帮我吃大肥肉,我也喜欢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么大的眼睛,暴露了一肚子坏水。

我大二的时候,陈小北读大三,他去附近的酒吧打工,晚上太迟进不了宿舍,便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阻了一间农民房,还买了一辆28的破脚踏车,他常常骑了破脚踏车把我载过去,那时候他很穷,他就去水库钓虾,然后用电热杯煮给我吃,他不吃,看着我吃,看着看着,又可怜兮兮地说,给我吃个虾头好不好?

我们老去钓虾的水库旁边有个很大的垃圾场,有回我们发现在垃圾场附近的空地上居然长了好多的西红柿苗,我们向附近的农民借了一把锄头把它们统统移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栽起来,我们一有空便去照顾它们,陈小北用一个破罐子到水库去舀水浇苗,等再跑回来的时候,水已剩一半了,就这样来回的跑啊跑啊,那些西红柿越长越大,结了满满的果子,不过我和陈小北一个都没吃到。一夜间被人偷了个光。

圣诞节的时候,陈小北打工的酒吧开狂野派对,陈小北接了布置会场的活儿来做,我们从平安夜上一天中午就坐在地上开始剪那些花呀,拐杖呀,铃铛呀,一直剪到平安夜早上,剪得满手水泡。那是我们挣到的最多的钱,500块,我们商量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花,最后我们决定去夫子庙吃鸭血粉丝。

在送我回学校的路上他突然下车,掏出一个绒盒给我,打开,是一枚18K的水钻戒指,我说你什么时候去买的?他说你吃鸭血粉丝的时候啊,早就看好了的,一直没钱买。他趁帮我戴戒指的时候,偷偷想吻我,我一躲,便吻在了头发上……

大三那年,陈小北下模具车间实习,那个厂子离学校很远,但他每天都骑了那辆破车赶回来,那个时候学校的另一个男生追我,他说怕他不在,我被人追走了。

那个男孩子是大一的新生,高高大大的,长着一张抢银行的脸,却非要挤一堆蒙娜丽莎的微笑,第一次见我,就说请我喝咖啡,在学院路的“昔日重来”,他说等我到九点,不管我去不去。

当然我没有去,甚至没有犹豫一下,放学之后我直接去了附近的五金店买钉子,回来的时候在女生楼下又看见他,看了一下表,7点50,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没有等我到9点,都说食言而肥,看他肚子上的呼拉圈,就知道他的话是诺言,还是谎言了。他扬了扬手里的玫瑰说,朱月坡,我喜欢你!我也扬了扬手里的钉子说,不想碰钉子就走远点。

当然我买钉子并不是给那个男生碰,我是用来挂一幅画,是陈小北在模具车间刻的木版画,画中人是陈小北,深遂的天空,月华如练,陈小北忧郁地站在一片葱翠的山坡上……画的一角用2B的铅笔很工整地写着:你就是我的天空!我笑。刚好有电话打过来,接听,是陈小北,他说,你把我的样子挂在宿舍的墙上,有人追你,你就指给他看,这是你男朋友。他又说,因为要赶一批模具,可能要到午夜的时候才能回学校,我去找你。我说,恩。

午夜的时候,陈小北打电话过来,我换了球鞋,牛仔裤从女生楼最矮的那段墙翻出去,才发现大一那个呼啦圈学弟还站在女生楼下呢,风很大,他手里的玫瑰被吹得零零落落的,看见我翻出来,忙激动地迎上来说:“朱月坡,我就知道你会出来?你也喜欢我的,对吗?”我接过他手上的玫瑰栽在他头上说:“看看你多像个花痴!”说完扭头就跑。

我和陈小北在午夜的街头游荡,从山西路走到中山陵,又走回来,我们实在不知道去哪里,他问我冷不冷,我说冷呢,他说我脱衣服给你穿啊,是9月的天,他只穿一件衬衫。我说你光膀子不冷啊。他说不冷,我有温暖的胸膛。他过来抱我,把我裹在他大大的衬衫里。我感觉自己在抖,他也在抖,但感觉真的很温暖。我抬头看他,感觉他好高好高,好远好远,他也低头看我,他的眼窝好深,深得像是一面湖水,刚刚还那么远的两个人,现在却一下子就沉进去。

到我大三的下半年,陈小北已经开始忙着找工作了,他说他不想回大凉山,想留在南京陪我,于是每天捧着推荐表四处跑,四处碰壁。他便整天和一帮男生在操场上喝酒唱歌,那时候月光总是清冷,那帮男生的声音,哑哑的,疲惫地飘在风里:七月的无奈,我们尽量不去想,你说你的山,我说我的水乡。七月的无奈,我们尽量不去讲,哦,真的,七月真的很长……学校的大操场上总是散落的啤酒瓶和烟头,扫完了,又有,扫完了,又有……

去鸡鸣寺写生的时候,我求了一支签,签上刻着《诗经》里的一句话,七月流火。陈小北说,七月流火并不是7月很热的意思,7月指的是农历,大概是现在的9月,流火是指天蝎座最亮的一颗星划过天际,夏天就要结束了……感觉就想那首sealed with a kiss唱的I don"t want to say goodbey to the September……

是啊,夏天就要结束了,新生要来,老生要走。在操场的草坪上居然看到上铺的费炎,还有追我的那个大一男生,他们居然恋爱了,不过到也般配,一个叫费炎,一个叫费红忠,我不知道明年的七月,他们会不会像我和陈小北一样在走与留之间徘徊。

陈小北终就是回了大凉山,临走的那个晚上我们在校园里一遍遍地走,都不说话,到是知了躲在郁郁葱葱的香樟树叶子后面没完没了地叫,叫得人心烦,陈小北喃喃地说:“叫吧,叫吧,叫死了也就一季!”他说完泪就刷地下来。甬道尽头有男生在弹吉他,他旁边的女生在唱那首《七月》,七月的无奈,我们尽量不去讲,哦,真的,七月真的很长……女生唱着哭着,细细碎碎的发温柔地飘在风里。有老师路过,只是轻轻地叹息。

我把在鸡鸣寺求的护身符挂在陈小北脖子上,虽然这支七月流火的签是一支预言结束和分离的签,但这枚护身符可以化解我们所有的劫,等我毕业,我就去大凉山找你,你永远是我的上上签……

第二天陈小北就要离开,一大群人拖着旅行箱在校园里默默地走着,空气里仿佛都有哭过的痕迹,到校门口的时候,突然有男生猛地回头,对着校园声嘶力竭地喊:大学四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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