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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新军旅作家“三剑客”之莫言(2)

如果说物质的匮乏和肉体的重负对一个生性坚韧的少年来说还堪可承受的话,那么精神的压抑和心灵的折磨对于一个渴望温情与爱抚的孩童就未免显得过于残酷与残忍了。少年莫言的精神压抑仍然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政治,来自于他的家庭的上中农成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农村里的“上中农”是一个极其微妙又极其危险的阶级成分—你是贫下中农的团结对象,搞好了,你可以向贫下中农靠拢而成为依靠对象;反之,则可能成为打击对象,随时都可以把你升为富农,列入另册。因此,“上中农”都有一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悬悬乎乎如走钢丝的心态和过于谨小慎微的行为准则。中国农村中的中农阶层始终处在一种“走钢丝”的紧张情态中:解放前是在经济上“紧张”,残酷的弱肉强食使他们不敢稍有懈怠,搞好了可以发家致富成为殷实小康之家(如地主富农),反之则随时可能沦为贫下中农;解放后是在政治上“紧张”,无情的阶级斗争搞得他们风声鹤唳,情形如文中所述。有趣的是,此时的贫下中农和地主富农的地位对比完全调了个个儿(主要是在政治生活方面),过去的主人成了奴隶,奴隶则当了主人。这种“紧张”所造成的“中农意识”或“中农心态”是中国农村社会中值得研究的一个课题。它在莫言身上也有鲜明的体现。莫言的家庭是这样,莫言的父亲就更是如此。

莫言父亲粗通文墨,其传统儒教和现实政治合铸成了他修身治家的信条。莫言最引以为荣的就是他父亲当过20余年大队会计,未贪污过一分钱,并常以此调侃道:我敢说我父亲是中国农村第一清廉会计。他持身甚严,家教更苛,约束子女几乎到了“不准(在外面)乱说乱动”的程度。莫言自称幼时生性活泼,好说好动。这与他成年后寡言少语内向阴沉的个性之间有着多么遥远的距离呵。塑造或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的因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对莫言来说,上中农成分压抑下的上中农的父亲无疑在无形中压抑和扭曲了他的天性。(而且我揣测,之所以如此,或许是有过现实生活中的沉痛教训的。请想一下《枯河》中那个上中农之子小虎破了“家规”去和支书之女小珍玩耍,不慎闯下大祸,最后被迫自杀的惨剧吧。)被这种“左”倾政治所扼杀的当然远不止是一个孩童的童趣和天真,还有人们之间的一种普遍关爱,甚至是亲人之间的一种基本情感。正如《枯河》的结尾所写到的,面对小虎的尸体,“他的父母目光呆滞,犹如鱼类的眼睛……百姓们面如荒凉的沙漠”—“枯河”就是一个象征,象征人间温情的流失乃至干涸。也许比这个题目更具象征意味的还有小虎爬在树上时无意中看到的一个画面:“他看到有一条被汽车轮子辗出了肠子的黄色小狗蹒跚在街上,狗肠子在尘土中拖着,像一条长长的绳索,小狗一声也不叫,心平气和地走着,狗毛上泛起的温暖渐渐远去,黄狗走成黄兔,走成黄鼠,终于走得不见踪影。”一个弱小的生灵就这样无依无助,孤苦伶仃,身罹大难而处变不惊(甚至“也不叫”),视苦痛为平常,视生死若鸿毛。该让我们悲悯它的麻木,还是赞叹它的忍力?作者在这里传达的是又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还是别无选择之后的无奈的认同?

《枯河》是莫言灰暗的童年记忆的一次艺术显影,也表露了他对特定历史时期中中国农民命运的直觉感知和把握。他以痛苦为起点揭开他沉重的人生的帷幕,他的个体的人生体验的深度决定了他对中国农民命运的把握的深度。如果说以此作为代价来看,这是莫言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当然,莫言最终是幸运的。这还不是说他终究逃离了土地(并不意味着逃离痛苦),而是从作家生成学和创作发生学的角度来看—“痛苦产生艺术”,或如海明威所言,作家最好的早期训练就是有一个不愉快的童年。也就是说“愤怒出诗人”,“文章憎命达”,“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句便工”。在一个优秀作家的身上,痛苦和艺术必定会呈现为成正比的能量转换。事实上,莫言无欢少爱的童年记忆和深重的婚姻情感历程就像两个巨大的能量源,不仅催发了他的早期作品如泉喷涌,而且以它凄迷而忧伤的美丽光晕笼罩并照亮了它们。把握住了这两点,也就掌握了解读莫言全部前期作品的两把钥匙。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关于莫言的婚姻和他创作之间的联系目前仍然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不便深究。但作为一种现象,我早就注意到了莫言的童年和婚姻就像两个幽灵游荡在他全部的早期作品之中,前者如《枯河》、《白狗秋千架》、《透明的红萝卜》,后者如《金发婴儿》、《球状闪电》、《爆炸》。可参见《几个青年军人的文学思考》,《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

更具意义的还在于,皮亚杰的认识发生论原理告诉我们,一个人少儿时期积淀的认识基础将会成为一种心理定势,终生影响和制约他的经验与思维。直言之,莫言在高粱地里20年的生养劳作实际上已经决定了他此后文学世界的基本格局和气象。这要分三个层次来讲。第一,莫言作为自然之子,通过高粱地这个文化摇篮,毫无保留地拥抱或融入了深沉博大的农业文化,并以此作为自己生生不息的艺术活力之根。第二,莫言作为农民之子,在感同身受了农民的苦难的同时,也全部接受了他们的情感,包括他们的心态、思维、价值判断和行为方式,等等,并终生不能割舍,从而使他获得了一个极其独特和宝贵的资格—农民代言人,始终代表农民自身对其历史和现实做出农民式的抒写和评判。第三,莫言作为缪斯之子,他的艺术个性和他的人格个性一样,都是在乡村生活的磨砺中锻打完成的。来自现实生存的压抑造成他性格的双向逆反发展。一是压抑导致自卑,导致自我的龟缩,导致对强大冷酷的外部世界的逃避。(就像《透明的红萝卜》里的黑孩儿努力逃离人世的困扰而一心一意生活在自己的心灵王国里。黑孩儿不啻是少年莫言的自我写照—“一颗天真烂漫而又骚动不安的童心,一副忧郁甚至变态的眼光,寡言而又敏感多情,自卑而又孤僻冷傲,内向而又耽于幻想”。)二是压抑导致反抗,导致自我膨胀,导致对道德的文化的现存秩序的英勇反叛(就像《红高粱》中的“我爷爷”、“我奶奶”敢于蔑视一切人间法规而高扬自由生活的大旗)。两点概括而言,正是:物质的贫困培育了想象的辉煌,精神的压抑爆发为文字的张狂;压迫愈深,反抗愈烈,不平则鸣,一鸣惊人。遂有天马行空的狂气和雄风,遂有汪洋恣肆的文体和语言,遂有惊世骇俗的审丑眼光、渎神精神和叛逆品格—遂有汪洋血海般的红高粱一样辉煌瑰丽的莫言小说艺术世界。①

最后再重申一点,本节开头以“右派”和“知青”作家切入乡土的视点比较出莫言的独特,其实把目光再放远大一些(扫描新文学迄今全部的乡土作家)就不难发现,像莫言这样从乡土中生长出来而始终保持了农民的情感方式和思维方式的作家仍然是罕见的。他身上当然也包含了农民的局限性(如狭隘的“中农意识”等,我将在后面谈及),但他的意义和价值也许正在这里,他因此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考察中国农业文化和当代中国农村社会的绝好标本。他对中国乡土小说技术策略的革新也许正在被一些更新进的作家所继续推进和完善(如一些“新写实”小说家),但他对中国农民的生命体验所达到的深度恐怕一时还难以被超越。

本章小结:平行比较中的“交叉比较”

写完本章,分别对“三剑客”文学之树的“根”和“冠”做了一番发掘和描绘之后,似觉意犹未尽,忍不住还要打破本文一般平行比较之体例,再来做一点必要的“交叉比较”。

如果说莫言的奇诡狂怪汪洋恣肆有如天马行空,那么周涛的豪放不羁旷达潇洒则好似牧马人,而朱苏进的凝重内敛沉郁深刻就极像罗丹雕塑之“思想者”(朱氏笔下表现为一种有劲道有张力而又有控驭有节制的紧张感、焦灼感与冲突感,他在80年代早、中、晚期三个阶段六部代表作品标题颠倒组合而成的句式最能反映这种风格:“引而不发”“射天狼”,“第三只眼”“凝眸”,“绝望中诞生”“欲飞”)。

如果说莫言是来自传统而又重在反传统、亵渎传统与颠覆传统,敢于在文学的神圣殿堂里撒野放泼,蔑视规范冲决制约,把内容和形式都推向极端,有一股子“造反有理”、“蝎子窝里捅一棍”的邪乎劲和野蛮性,充满了磅礴的原生活力与魅力,破坏的同时也产生了他的创造,那么周涛、朱苏进则更“老实”和“正统”,矫枉而不过正,放纵而“不逾矩”,显出了一种由他们的出身带来的全部人文“教养”的内在规范与制约。

三人之中,周与朱的相近点更多一些,他们的出身大体相同,都可归于“中产阶级”。①他们都有一种认同与崇尚“贵族”(或曰贵族精神或曰高贵气质)的意识或潜意识,向往与标榜一种“超人”精神和王者风范。他们都恃才傲物,睥睨群庸,只是“傲”的形式又各有不同—周是傲得狂却率直,朱傲得狷且矜持;周虽傲,但承认别人倒也来得痛快,朱却显得不无几分悭吝;周曾在口头或文字中不止一次称莫言为“天才”、“奇才”,朱对莫言的评价却要审慎得多,最积极的推崇也不忘设定一个前提。

三人之中,真正“互文评论”的文字只有一篇,那就是朱苏进评周涛散文集《稀世之鸟》的文章《自然之子的痴笔》。②这是一篇很漂亮的赏析文字,不仅表现了欣赏者卓越的才华和准确的眼光,更见出了一个作家鲜明的个性。—朱是这样感觉的:“这次一路读下去,舒服得就像自己在写这些东西。它们嵌入我的精神缝隙里,并且不刺痛或者涨破我(在读一些大作品时常有那种感受)。我相信《稀世之鸟》是属于周涛这一代人的小书。”后面又说:“与卓越作品匹配的只能是卓越的欣赏。”云云。可以说,朱苏进如此动情地承认另一位作家(尤其是军内同行)实在难得。但请注意两点:一、这个“承认”不过是认同周与自己“等高”或“与己相当”罢了(“就像自己在写这些东西……并且不刺痛或者涨破我”—刚刚好);二、虽然承认它不错但也并非“大作品”而只是一本“小书”而已—朱氏的个性傲气何其昭然,和周氏又何其相似乃尔。

①此文中还有一个颇有意趣的话题是朱苏进谈“刻薄”,不经意间谈到了他们三人的一个共同点。朱苏进说周涛—“他太刻薄了(说成锋利也行)……我感到他有点玩弄刻薄和赏识刻薄”。这又何尝不是说朱苏进自己,不是一种“夫子自道”?朱苏进还不够刻薄吗?就比如该文中他指出周涛进入了人生之秋—“他身心都已归属秋天,再多的收获也不能消除年华逝去的哀婉……”这可真是洞穿肺腑的知音之论,也确实是击中要害(“心灵最柔软部分”)的“诛心之笔”!周涛读至此,真该“默读数遍,举首望天”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刻薄就是一种才华。朱苏进在这里欣赏周涛的才华也包括欣赏周涛的刻薄,或者干脆说是自我欣赏—他从周涛身上照见了自己,他俩各自以对方为“镜子”互相欣赏。(周涛欣赏此文,以后就以此文作了《周涛自选集》的代序。)刻薄就是他们才华的一部分,甚至还不是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刻薄常常是一种机智,一种锋利,也是一种深刻。善于刻薄敢于刻薄尤其是敢于承受刻薄的人,往往都是心智聪颖健康、性格强悍而自信的人。莫言难道就不刻薄吗?

当然,莫言无疑是一个刻薄大师,他的刻薄往往机巧、幽默并且犀利。但他与周、朱的重要不同之处在于,他的刻薄常常是对着自己来的,是以一种自嘲的方式出现并完成的。他其实是以自嘲来掩饰自卑,以自傲来遮盖自卑。他的自信心远不如周、朱的那么纯粹、坚定和强大。白马非马的邪劲也好,天马行空的狂气也罢,都有些故作傲姿和狂态,有些夸饰和提虚劲的成分。他对上流社会的蔑视和抗拒不无觊觎和向往,耿耿傲骨的内里始终难以摆脱一种起于荒野来自土地的感伤与悲凉。因此,他的情感世界更混沌,更迷茫,更矛盾,也更复杂;也因此而更丰富,更广大,更深邃,也更多层次。

莫言:“极地”上的颠覆与徘徊

开写本节之前,我得首先声明,此前我对莫言分析研究的依据主要来自他1985年前后的创作,即从《透明的红萝卜》到《红高粱》约20部中短篇。至于对他此后从1987年的《欢乐》、《红蝗》迄今的多量创作,我一直保留看法,而且由于种种文学和非文学的原因也始终无话可说。时至今日,当我试图对“三剑客”作出一个阶段性“总结”时,我再也不能保留我的看法了,我必须直率地说出我对近年莫言创作的批评意见:“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在以极端化的风格独标叛帜,败在极端化的道路上过犹不及;因此,他在创作状态巅峰的极地上和艺术风格的极限上颠覆了自己,也迷失了自己,至今陷入一种失落了美学目标的躁动与徘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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