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把这女人,就是我娘,当做自己的对头。我做啥事儿她都肯定要误会我,而且后来竟发展到这地步:在我看来,她不仅是误会我,还明摆着老是找我的茬儿。我在家是独生子,可对我娘来说,光我这一个就已经够她受的了。
她恨我爹,一直到我爹死了都还在恨他。
她会跟我说:“给我滚开,该干啥干啥儿去。你是你爹他崽子,听好了你,不算俺的。”
我跟我娘真正意义上的决裂,不是在米格尔大街上,而是在乡下发生的。
我娘决意要跟我爹分手。她还想把我带着回她老娘家那儿去。
我不干。
爹已经病了,成天躺在床上。另外,他还跟我保证过,要是我跟他过,他就给我满满一盒的蜡笔。
我要蜡笔,还有我爹。
那阵子我们一家住在库努比亚。我爹在那儿的蔗糖园里当司机。他从来没装过奴隶,只开车装过自由农。但我爹那时也曾经不可一世,就好像那帮子自由人也成了奴隶似的。他曾经骑着一匹高大笨拙的灰棕马绕着园子转悠,朝那些苦工们挥舞鞭子。有人还说—这个我可是一点儿都不信—他还曾对那些苦工们拳打脚踢呢。
我可不信这些。要知道我爹在库努比亚待了一辈子了,他知道可千万不能把这儿的人压得太狠。他们不是心狠手辣之徒,可他们认为杀人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他们会准备着待上好几年才来找个机会把哪个自己讨厌的家伙干掉。事实上,库努比亚和泰伯兰是特立尼达两块凶杀最频繁的地段,案子多得能让驻守当地的巡警立马升职。
一开始我们住在兵营的临时工房里。但后来我爹想搬到离家不远的一间小木屋去。
我娘骂开了:“你就会在我跟前装样儿!听好了你,要去你自个儿一人住去。”
她心里当然害怕了,但我爹坚持着要搬。于是我们就搬了过去,接着麻烦真的就来了。
一天正午,一条汉子跑到我们家问我娘:“你男人在哪儿?”
我娘说:“不晓得。”
汉子操着一根木槿枝儿剔牙。他吐口唾沫:“没啥儿。老子有的是时间。老子能等。”
我娘说:“你啥儿都甭想。老娘知道你想啥呢。俺姐可是马上就要过来了。”
汉子咧嘴笑了:“老子又没干啥儿。老子不过想看看他啥时候回来。”
我吓得大哭。
汉子咧嘴笑了。
我娘冲我喊:“你这会儿给我闭嘴,不然待会儿真有你好哭的!”
我跑到另一间屋里转来转去,嘴里念叨着“拉玛!拉玛!希塔拉玛!”这是我爹教我的,他告诉我要有任何危险就这么喊。
我朝窗外看去。外面亮堂堂的,日头正毒,满世界除了灌木和树林子以外,什么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我看见姨妈正朝这边路上走来。
她走到我娘跟前:“你们这儿出啥事儿啦?我在家正待得好生生的,突然觉着有啥事儿不对劲。我想我还是过来看看的好。”
汉子嘟哝着:“没错儿。老子晓得这感觉。”
我娘,刚刚一直都威猛无比的娘,这会儿哭了。
不过,所有这些都只是要吓吓我们,而我们也确实给吓坏了。打那往后,我爹总是挎着他那杆大枪,而我娘手头上总攥着把开了刃的短弯刀。
后来,在夜里,会传来说话声,有时从大路上,有时从屋后的灌木丛里。那些人有的说他们迷了路想借火照个亮,有的说他们来给我爹带个信—我姑妈在德比刚刚突然死了,还有的不过是来告诉我爹说是糖厂起了大火。有时会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两三个这样的声音,而我们就在黑洞洞的屋子里睁眼坐着,干等,等那些声音归于沉寂。而它们真的消失后,一切反而更可怕了。
我爹说:“他们还在外头。他们要的就是让你出门往外看。”
清早四五点钟的时候,晨光初现,我们听到有踩着灌木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夜幕一降临我们就会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等着。有时会一连好几天没啥动静,然后,我们又会听到那些声音。
一天我爹牵回来一条狗狗。我们管它叫“泰山”。它是个很好玩的家伙耶,一点也不像条看门狗。就是一条棕色长毛的大狗狗嘛。我喜欢骑在它的背上玩。
到了晚上,我问:“泰山也跟我们一块儿进屋不?”
“不。”我们把它留在了门外。它呜咽着,一直用爪子抓着门。
不久,泰山就死了。
一天早晨,我们发现它被砍成了几块儿,扔在最高一层台阶上。
前天夜里我们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我娘开始跟我爹吵嘴,但看我爹的样子,这一切他好像根本不在乎。
我娘冲我爹吼:“你装什么样儿你!你有胆儿可没法儿给我们保命啊,听好了你。咱们快离开这鬼地方吧。”
我爹开始往墙上到处贴写着鼓劲儿话语的纸片,上面有些来自《吉塔经》和《圣经》,还有一些是他自己临时编的。
他跟我娘发火儿,越来越频繁。后来,我娘一走进屋子,他就会大声尖叫,朝她扔东西。
于是,我娘回姥姥家去了,我留在爹身边。
在那段日子里,我爹大部分时间都卧床不起,我也只好跟他一块儿躺着。我和他之间第一次有了真正的交谈。他教会了我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这么回事。
“孩子,”我爹问我,“你爸爸是谁?”
我说:“是你。”
“不对。”
“怎么不对?”
我爹说:“你想知道你亲爸爸是谁么?是上帝,上帝才是你爸爸。”
“那,你又算啥?”
“我?我算个啥?我算—让我想想,嗯,我算是你另一个爸爸,但不是你亲爸爸。”
这次教育后来给我带来了麻烦,尤其是跟我娘在一块儿的时候。
第二样我爹教我的东西是万有引力。
我俩坐在床沿上,他丢下一个火柴盒。
他问我:“现在,孩子,告诉我火柴盒为啥会掉地上?”
我说:“但它们肯定要掉地上的。你想它们咋样?往旁边飞吗?”
我爹说:“我来告诉你为啥它们会这样。是因为有万有引力它们才会往下掉。”
接着他给我玩了个小魔术。他往一个桶里盛了半桶水,举过头顶在头上飞快地转。
他说:“看,水不会泼下来。”
可水泼下来了,把他浇了个精湿,地板都打透了。
我爹说:“没啥儿。水装多了点儿。再看。”
第二次,他成功了。水没有泼下来。
第三样我爹教我的是色彩的调和。那以后没过几天他就死了。他当时病得很重,好长时间里都在发抖,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即使睡觉的时候,我还能听见他在呻吟。
大部分时间里我都陪他待在床上。
有一天他跟我说:“你还有彩色铅笔没有?”
我从枕头下边儿抽出笔来。
他说:“想不想看我变个戏法给你?”
我说:“啥?你还真会啊?”
他拿出黄铅笔画了个正方形,涂上色。
他问我:“孩子,这是啥颜色?”
我说:“黄色。”
他说:“现在给我那根蓝的,然后把眼儿闭紧。”
等我把眼睛睁开,他问:“孩子,现在这是啥颜色?”
我说:“你当真没唬我?”
我爹笑了。他给我看黄色和蓝色怎么混合变成绿色。
我问:“你是说要是我拿片叶子洗啊洗啊洗个干净,等洗完了它就会变成黄色或者蓝色的喽?”
他说:“不。你看,是上帝把这些颜色混在一起的。是上帝,你的亲爸爸。”
我花了老多时间想变戏法儿,可我就会一个—把俩火柴头搁在一块儿,点着,然后它们就会粘在一起。但我爹知道这个。不过最后,我总算找到了一个我敢保证我爹从没见过的戏法儿。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因为就在我要给他表演的那天夜里,他死了。
那天屋外头热得要命。到下午,黑沉沉的天就低低地压在我们头上,屋里都变得冷飕飕的了。我爹裹在毯子里,坐在一张摇椅上。雨点开始一大滴一大滴地往下落,听上去好像有一百只拳头打在房顶上。屋子里暗了下来。我点着油灯,往灯心上插了根别针,好把魔鬼都赶到屋子外头去。
我爹忽然停止晃悠,小声地说:“孩子,今晚他们来了。听,听!”
我们俩都屏住了气息。我仔细地听着,但除了风雨声别的我啥也没听见。
一扇窗户“砰”地开了。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点呼啸而入。
“上帝啊!”我爹狂叫起来。
我来到窗前。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整个世界疯狂而孤独,只有狂风和击打在树叶上的雨点。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挣扎着把窗子拉上。关牢之前,我看见一道闪电划破了整个天空。
我关上窗子,等着那声雷响。
好一声闷雷,听上去就像有台压路机从房顶上碾了过去。
我爹说:“孩子别怕。把我教你的那些话喊出来。”
于是我过去坐在摇椅旁,开始喊:“拉玛!拉玛!希塔拉玛!”
我爹也跟我一块儿喊。他又冷又怕,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