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妖现在真是一身的妖里妖气了,立即从他俩手里夺过酒瓶说,好啊你们三个,敢在老同学面前打马虎眼,真是太不够意思太无法无天了。刚才喝的不算,现在换我执法,车总和同学们监督,一人再罚三杯。
一箱五粮液很快告罄。第二箱再打开的时候,我实在撑不住,跑到卫生间里去吐酒,结果还没靠近洗手池,就被门框碰了一下,一弹一扑,头撞到水池上,人出溜到一个湿淋淋的拖把上,哇哇吐起来。服务员慌得赶过来,二壶、老一也赶过来,他们把我架到洗手池上,我却站不住,头又撞到池子上。我看见有血流出来,但已感觉不到疼痛,二壶有些心疼了,问服务员有没有碘酒药棉什么的。老一也一边给我捶背一边说,老班从前都不大喝酒,不能叫他再喝了。老妖还妖里妖气地说,老班这是五粮液啊,滴滴都是粮食精啊,怎么说吐就吐了?老车在后边说,让他吐吐吧,吐完了再接着喝。
吐完了没有再接着喝,至于他们是不是接着喝了,我已不是十分清楚。我恍惚记得我进了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几把椅子拼成了一张床,一条腿跷到桌子上,一条腿耷拉到地下,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后来他们就把我拉到了车上,又拉到一家叫皇家牧场的歌厅去。因为据老车说,水云天的饭菜虽不错,但音响设备一般,小姐一般,所以要换地方。我连说不的力气都没有了,是二壶、老一把我架下车,又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我。皇家牧场可能开业不久,空气中隐约夹杂一股甲醛味儿。但也许正因为刚开业,生意盈门,一路走来,每个包房里都有嘈杂的歌声,或煽情或矫情,花腔百出。走廊尽头有一个偌大的房间,音响震耳,吊灯明明灭灭地闪烁。一伙人刚东倒西歪地坐下,一领班跟来,老车打了个响指说,你查查数,一人一个。领班低声说了声人手不够,老妖就替老车发话说,不够你给车总借去。
也没耽搁多久,屋里就冒出一溜千娇百媚的小姐,一律巧笑嫣然,美目流盼,碎步轻移之间,开叉很高的旗袍缱绻复缱绻。她们待价而沽地站在我们对面,低眉顺眼地等着大家挑。老车又打了个响指说,老班你先挑。我头疼得厉害,几乎看不清人,但知道拖延下去徒添无趣,更多的同学眼巴巴着呢,就随手指了一下,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孩笑嘻嘻地走到我身边来。女孩真跟个乖猫一样,一坐下来就拉住我的手,温言软语地喊我老板,她可能把老班听成老板了。我也没辩驳。她又问我要不要抽烟,或者喝点什么,我摇摇头,她就用竹签戳起一块西瓜递到我嘴边。我是真的有点难为情,觑眼一看,大家怀里都有了小姐,果然是一人搂了一个。接着点歌,起舞,拍手,尖叫,打呼哨,男女重唱了再大合唱,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正都不着个调,索性蹦起迪来了。
这期间,老车居然唱了一首鼓舞人心的《好汉歌》,且音域宽广洪亮,舞台动作也像模像样,最后还来了个可以乱真的造型,惹得一片叫好声。接下来是老妖,他跟他的女伴唱的是《让世界充满爱》。歌手唱那句“轻轻地捧着你的脸”时都不一定真捧起来的,他却把那个女孩的脸捧起来不放,深情款款。大家又嗷嗷叫好,各自歪倒在沙发上跟自己怀里的尤物耳鬓厮磨。灯光越来越暗,有一个家伙的手探进女孩的衣衫里,另一个家伙则把女孩的手塞到他自己的腿间。我知道时代变了,无论老车还是老妖,乃至今晚出场的所有同学,我都得刮目相看。这时我身边的女孩问我要唱什么歌,她去给我点,最好也是男女合唱的,我们俩一起出场。我想不起自己会唱什么男女合唱的歌,泛泛地说,我只会唱一首“爱江山更爱你”的歌,可你看我还能唱吗?女孩有点难为情地低头笑了,甜甜地喊了一声哥。我改美人为她,她改老板为哥,也算投桃报李了。这样的调情在我已久违了,很想笑一下,嘴却撕裂般的疼。女孩好像这才看见我额头上鼓着一个硕大的包,左眼睛青肿着,下嘴唇也比上嘴唇厚了许多,惊得又轻叫了一声说,哥你咋了?我疲惫地摇摇头说,你要真心疼哥呢,就掩护哥睡一会儿。
我藏身到女孩身后闭上了眼。恍惚中听见老车来叫我,老妖来叫我,二壶、老一来叫我,我都没吭声。他们也不管我了,只听音乐、笑闹声和开酒声响成一片。不知谁先说到了十年前,说这样的良宵美景,十年前连想都不敢想。老妖可真是修炼成一个妖怪了,此番又借题发挥,指指点点又骂骂咧咧地说,你们这些狗日的,一个比一个狗眼看人低。十年前车总说他能把三个乡下女人的奶子摸了,你们还他妈不信,现在车总连投怀送抱的城里女人都懒得摸懒得尿了,都他妈看清楚了没有?
我仿佛找到了本次聚会的主题,老车大手大脚地炮制这么一个花天酒地的夜晚,难不成就为了推倒当年的一句戏言?房间里静了一霎,同学们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怎么接他的话,空气流动得滞缓而黏稠,连嗲声嗲气的小姐都不敢吭声了。多亏老一耳背,结果还是他最先打破了沉默,有些煞风景地问二壶说,狗日的老妖在说啥?
狗日的老妖说他要是个母妖精就好了,二壶大声地说,那样车总虽不一定宠幸他,但没准就可能摸摸他尿尿他了。
面面相觑的同学们这才嗷的一声笑起来,重新抽烟喝酒唱歌跳舞,间以粗话痞话情话悄悄话。混乱中老妖走到老车身边,邀功请赏地说了一大堆肉麻的话才扯出他内心的想法,支支吾吾地说,车总我撑不住了,我想跟那个妹子单独说会话去,能给开个房不?老车就是在这当儿说了那句广为流传的名言的,在城市就像在乡下,他豪气冲天地说,咱想咋着就咋着。还有没有要开房打炮的,只管开。大家连声叫好,各自跟怀里的女伴征求了意见,都说要开。老车笑骂说,一群没出息的家伙,老子本来还想一人再赏你们一次鸳鸯浴的,还没按摩呢,这么快就撑不住了?一伙人真是顾不上跟他多话,一阵风似的,只管席卷着女伴跑了。
屋里很快空下来,老车倒弄高了音响,夸张着醉态,一步一歪地走到我身边,问我要不要也开个房打个炮去?我还是没吭声,他便一拳捣到我脸上说,老班你醒醒。
我身边的女孩哇的一声叫起来,看见有血溅到她衣服上,又慌忙掩上嘴,往外撤着身子说,车总,车总,他本来就受伤了啊。
他本来就受伤了啊,老车坏笑着说,我还以为是我失手打的哩。没事,我们老同学闹着玩的。他装睡不支持你的工作,你看看我那些同学有没有要玩两个的,要不你跟我那两个跟班的伙计双飞去吧,我们兄弟俩说说话儿。
女孩一走,屋里就真只剩下兄弟俩了。
老班你知道吗,老车大着舌头说,我很看重小时候的交情,也对你那些年的关照很感激。所以你缺什么少什么了,只管说一声,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这话我不是今晚喝了酒才说,什么时候都敢说,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给你立个字据。我已过了挨一巴掌再给个甜饼子吃就能破涕为笑的年纪,叫他有屁就放,不必绕弯设埋伏。感激归感激,他果然话锋一转又说,我还是连杀你的心都有。你可能不知道,我杀你连面都不用出。但谁让我们是同窗是发小是哥们呢,是亲兄弟就应该明算账是不?我原本也想过有一天老车会找我算账,但没想到他算个账还要走这么多的步骤,更没想到他会把地点选择在这样一个声色犬马的场所,叫我羞于启齿,无处可说。就摇摇头没跟他多说,只等着他快点把账算清。
这一拳,老车说,是还你十年前半夜里打我那一拳的,我连利息都没长,算不算多?
这十拳,老车说,是感谢你送我坐了六年监狱的,一年才一点五拳,算不算多?
这二十拳,老车说,是让你偿还我表哥的命的,就算他该死,可他二十岁的一条命才换你二十拳头,算不算多?
接下来你说个数吧,老车气喘吁吁地说,多少拳才能叫你长点记性?我都打算放过你了,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过不去,又跑到这来打单小双的主意?打你一百拳头,算不算多?
音响刺耳,拳头窝心。老车左一拳右一拳,似乎每一拳都不算多。在这不多的拳头里,老车已打出满身大汗,我业已被他打得酒醒了。往事水一般涌来,细节一点点呈现,想起黄蒜薹的死,想起白梦娣的疯,我忽然也有了一股打架的冲动,一折身从沙发上站起来,照准他鼻梁猛捣了一拳说,狗日的老车你瞎咧咧什么,我连单小双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我能打她什么主意?我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花多难看,但我的拳头也不是吃素的,我十年前就能一拳把他打得跟熊猫一样,十年后虽不见得力道更大,也照样把他打出了满脸鼻血。老车冷不防跌倒到茶几上,我又飞起一脚,把他从茶几上踹下去。只是我这一拳一脚的效果不是很理想,我把他那两个不知跟没跟那个女孩双飞的保镖给惹来了。跟老车比,保镖们显然是更专业的打手,我刚左手操起一个话筒,右手拎起一只酒瓶子,他们就把我打到沙发下面去了。
在我备受折磨的时候,我的那些同学们尽享欢乐,天可怜见,倒是曾在我身边坐过的那个女孩喊来了保安,让我免于一场更深重的皮肉之苦。我不知道那女孩算不算妓女,但无论算还是不算,她在我不照顾她生意的情况下照顾我,从此改变了我对小姐的态度。我想起一位笔名叫丛丛的文友,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每次嫖娼未遂/我都痛哭流涕/为什么那么多婊子/都越看越像我们的姐妹?”我先前还不大以他这首歪诗为然,现在却深得我心,与我心有戚戚焉了。
只是保安来了也怎么不了老车,据说连总经理董事长来了都枉然。老车息事宁人地摆了摆手,呵斥大家都出去,说是我们自家兄弟算账呢,用不着别人凑热闹。等屋子里又只剩下兄弟俩了,老车才擦擦唇角的血说,狗日的老班算你嘴硬,咱都既往不咎,从此一笔勾销了。只是这一次,难道又是我先失算了?难道你真不是为了单小双才到濮阳来的?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很遗憾老车富得流油了还是个庸人,他不说,我何曾知道单小双已被他包养起来,并在这座我刚刚落脚的城市里居住着。对于他自以为是的怪问题,我只有从鼻孔里哼一声,报以冷笑。老车摇摇晃晃地坐过来,递给我一瓶酒,自己举起另一瓶酒,碰了一下我手里的酒瓶说,咱两兄弟干一杯行不?
这一夜下来,一会情同手足,一会势若仇敌;一会推杯换盏,一会拳来脚去,转换之快,在老车几乎不需要过渡一下,在我却是无所适从的难事。一切都那么像一场拙劣的游戏,我已没心情跟老车干杯,但我口渴得厉害,就算一向不胜酒力,也该豪饮一回了。我一滴不剩地喝完了那瓶酒,然后甩手把它撂到了垃圾桶里。我们的账算清楚了没?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想想黄蒜薹的死吧,想想白梦娣的傻吧,人家最多玩个火,我们却在玩人命,我承认我跟你玩不起,我不陪你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