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呼叫服务员,她在我们这屋里耽搁了太久。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奇怪我们怎么会跟别人颠倒过来,男的要红酒,女的却要白酒,见我们险些为此僵下来,才一边对着呼叫她的耳麦回说稍等一下,一边笑着建议我们红酒白酒都先酌量来点儿,各取所需。我不知道单小双这样的坚持有几分故意,自己折中了一下,试着说啤酒行不?
单小双没吭声,她可能没想到我对酒是这么个态度,但我也不想征求她的态度了,人家服务员等着呢,就说好了,就啤酒吧。
服务员一走,单小双笑了说,是心疼,还是怕带的钱不够?
我还真心疼,黄蒜薹一个生机勃勃的姑娘到底叫老车给毁了,我怎么可能不心疼!
有些秘密注定要烂到肚里,我和黄蒜薹的就是。这秘密潜伏于体内,如同一只虫子,每想起来,胸口那儿就被咬噬得隐隐作痛。等我高考回来,事情早已无可挽回,就像一根被人生拉硬拽出来的蒜薹,黄蒜薹夭折了。
我不确定黄蒜薹是什么时候被老车俘获了的。我能想到的是,如果她没有把她少女的“第一次”给我,那么老车的攻势再凌厉,依她的固执和任性,怕也还能抵挡一些时日,直到他明媒正娶了她。虽然他娶了她也难保不是一场悲剧,但在一点保证都没有的情况下就与其厮混,则注定了她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黄蒜薹的整个高三下学期差不多都是在校外度过的。家里人以为她在学校里,学校则以为她在家里,除了二壶、老一,没有谁知道她是跟老车鬼混去了。一开始他们是在上下学的路上打牙祭,或麦地或树林里,后来都嫌不解渴似的,干脆在墨水镇租了间房子,过起了同居生活。黄蒜薹可以说是老车包养的第一个女人,但运气并不会因为是第一个而比别人要好,反倒更惨。毕业在即,不得不面对回家这个严峻现实时,黄蒜薹才大梦初醒一样地发现,她已经回不了家了。
回不了家的麻烦是禁果结出了果实。就肚子鼓起来的迹象看,那孽种该有三四个月大了。黄蒜薹当即就哭了起来,老车原本就是儿戏着玩呢,此刻更是拿出一份只管耕耘,不问收获的样儿。在这个事上,老车委实应负主要的责任。黄蒜薹再没脑子,也知道每次事前一定要逼老车用安全套。老车嫌麻烦,千方百计地放松黄蒜薹的戒备。很久之后,老车在一次醉酒时跟我说,他那个时候跟黄蒜薹偷情固然证实了他那少了半拉肉的玩意儿并不影响他的快感,但他还想知道其他功能是否正常,比如能否传宗接代。所以阳奉阴违,老车又玩起当初在单小双车胎上做手脚的把戏,在安全套上悄悄扎起了眼儿。同样是扎眼儿,区别大多了,前者会使车胎瘪下去,后者则会使一个人的肚子鼓起来。
最先看出端倪的是房东。那天午饭时间,她来催促房租,见两人正为菜里放了太多的辣椒打嘴仗。菜是黄蒜薹从附近小餐馆里要来的,一个麻婆豆腐,一个剁椒鱼头,本身已够辣的了,她还嫌辣得不够劲似的,一个盘里又浇了一些辣椒油,红彤彤一片,着实有些吓人。
在不喜吃辣的墨水镇一带,一个女孩子嗜辣上瘾大约是反常了。房东盯着黄蒜薹上上下下看了几眼就看出了蹊跷来,兀自打趣老车说,酸儿辣女,恭喜你小子年纪轻轻就要当爹了呀。
又胡乱猜测说,你们不是为了躲计划生育才来我家住的吧?咱可丑话说在前头,在这里怀孕可以,但不能在这里生孩子,不吉利哩。
老车开头没听懂,一明白过来,便立即张罗着去卫生院做个B超,看看黄蒜薹怀的究竟是男是女。负责B超工作的是个女医生,说,按规定只检查胎儿是否发育正常,不鉴别男女。老车点点头,一个信封已悄悄地掖到了女医生的白大褂里。女医生虽不知信封里的具体内容,但信封却改变了她的态度。当下她一一指给老车看,恨不得义务给老车上堂胎教课,临了像房东一样地祝贺他说,恭喜你年纪轻轻就要当爹了呀,我保证你女儿会跟她娘一样健康齐整哩。
老车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盯着她说,你真敢保证?
当然敢保证。女医生说,我见过的胎儿多了去了,没几个像你女儿发育这样好的,才三四个月大,却像五六个月的孩子一样齐全了。
那就好,老车又矜持地点点头说,那就把她做掉吧。
女医生当即就蒙了,黄蒜薹也是。她虽然跟老车说过他自己种上的,让他自己再拿走一类的气话,然而也仅仅是说说,具体怎么处置肚里的孽物,还没仔细想过。问题是很多事情轮不到她想,老车早就替她想过了。如果是个男孩,我不知道老车会不会犹豫一下,而女孩,他就不认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喜讯了。黄蒜薹只不过他的一个试验品,当她身体力行地证实了他一切功能正常,她的任务基本上也就完成了。也没什么,他这样搪塞黄蒜薹说,主要是我还没做好当爹的准备哩。
做引产手术是另一个科室里的事情,门诊医生表现出些许不合作的态度,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做掉可惜不说,对身体也不利。老车还是不屑于多说话,只悄悄地把另一个信封掖到了对方的白大褂里。女医生虚张声势地皱了皱眉,又看了看表说,要做那就快点吧,要不下班前来不及了。
老车只想着斩草除根,推着黄蒜薹往手术室走。黄蒜薹一直挺被动的,这时也有些不合作了,拧着身子问老车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了会娶我吗?
娶是娶,老车说,可我们毕竟还没结婚,也没准生证啊。
你的信封那么厉害,黄蒜薹说,什么证件办不来?
看你说的,老车说,现在计划生育形势这么紧,咱咋说也得先生个儿子吧。我娘一口气生了我们兄弟六个,你一上来就生个闺女,她老人家会高兴?她不高兴了,我还怎么娶你?还有你父母也都还不知道,他们会同意?
这大半个学期以来,黄蒜薹只顾跟老车瞎混了,何曾想过父母乐意不乐意,此刻脑子里如塞了团乱麻,摇着头说,不行,我得考虑考虑。
来不及了,老车步步紧逼说,你没听见医生说快下班了吗?
黄蒜薹别别扭扭地被他推搡到手术室,还没躺好,听得一阵镊子钳子刀子响,忍不住两手抱住了头。当她裙子被掀上去,一股金属夹带的凉气从下面袭来,黄蒜薹嗷地叫了一声,拨开医生护士就往床下跑。门外的老车拽了她一把没拽住,倒被她一巴掌打了个趔趄,医生护士更拽不住她,一伙人眼睁睁地看着她哭着跑开了。
白做了那么多铺垫工作,到头来又叫黄蒜薹临阵脱逃,老车很窝火,气冲冲追到出租屋里,恨不得跟她打一场恶架,再把她逼到卫生院去,或径自把她肚里的孩子打掉,也好省了一笔手术费,看到黄蒜薹蒙着头在被窝里哭,想来硬的怕是不行,得先哄一下了。还没哄出点头绪,二壶、老一两个人来了。
那些天,二壶、老一很难在村里找到老车,而村里好多人家的电费却叫他一个人敛走了,说是包养黄蒜薹开销大,先挪用着,以后再分。说了分却不见下文,两个人的手头上就紧巴了,又赶上老一的媳妇生产在即,二壶要装修新房娶媳妇,便互相商量着来找老车。老车烦躁至极,把两个拉到一边,指着鼻子大骂起来说,你们两个狗日的真是财迷心窍,我不找你们算账已经够便宜的了,怎么还跟我要钱?
二壶、老一一听就急了,说,这一两个月赚的钱都在你手上,你跟我们算什么账?
老车说,当初我们三个人打赌,说我一年内摸到了黄蒜薹的奶子,你们两个就得请全寝室同学去鸳鸯楼涮一次火锅。现在你们也看到了,我不止摸了她,还把她睡了,赶都赶不走。妈妈的,哄女人上床容易,哄女人下床难啊。
二壶、老一谁也没想到老车会把这陈谷子烂芝麻事翻出来,还烧包地感慨什么哄女人上床容易下床难,一时大眼瞪小眼,脑子转不过弯来,只得由着他信口雌黄地胡说。
我记得咱寝室差不多有27个人吧,老车说,再有别的同学闻讯赶来,少说也得坐5桌。鸳鸯楼是什么地方,是镇上专门招待县里市里领导吃喝玩乐的地方,菜价那个贵,酒水价那个高,你们想都想不到。一桌按500算,没有2500下不来吧?我欠你们才多少,还当个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