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不能动摇我,因为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富。那么其余的呢?雷鸣般的掌声、胜利的陶醉、灯红酒绿的生活……有多少人为了这一切而送掉了性命呀?每当我喝上一口甜蜜时,嘴里就留下股苦涩味。那么什么才是最高的荣誉享受呢?难道就是在你走到大街上时,行人都回头望着你,并轻声嘀咕着说“瞧见了吗?这就是他!”荣誉的享受就这些吗?这种时刻确实令人飘飘然!然而,这种时刻并不多见,只有政界大人物和演员们才能体会到。至于一个普通作家,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很少有人能在大街上认出他来的。
没人认出来也有另一面,就是可以免去不少邀请、信件、记者招待会、电话、报告会、拍照、电台演说等等激励人心,但又毒化心灵的交际活动。我的每一成就尽管给我带来的满足微不足道,但却给许多同行带来不少不快。这从他们脸上可以看出来。这真叫我为难。他们都是正直、勇敢、勤劳的年轻人,和我是老朋友,我干吗要使他们难过呢?
后来我明白了,是我求名的雄心刺伤了他们。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为难别人,为这事我一直感到内疚。
我清楚,只要继续干下去,我肯定会得到更大更高的荣誉,当然也会因此使更多的无辜者感到痛苦。我们的世界到处都有引起痛苦的原因,其中妒忌对人损伤最大、刺激最深,也最难治愈。也正因为如此,往往会得到他人的共鸣。
我只好设法弥补一下。于是我作出了如下决定:退却。多谢上帝,在现在的地位还可以为别人做不少好事。我对同行们的心灵造成的创伤愈深,我的退却就给他们的安慰愈大。实际上,痛苦不除,哪儿来的幸福呢?幸福和痛苦不是成反比吗?
我必须继续写下去,不能不写,不能让人看出是故意退却,否则同事们就得不到应有的宽慰。我得悄悄地神秘地抛弃我的才华,去写粗糙的文章,给人以才华衰败的印象,使那些担心我还会创奇迹的人高兴地大吃一惊吧。
不费劲儿地粗制滥造似乎很容易,实际上困难很多。
第一,要能争取到批评文章。我是名作家,在艺术界威望很高,吹捧我的作品已是大势所趋。现在要来批评我的文章,就必须首先扭转广大读者的心理。
要是他们发现我是有意退却呢?难道他们不可能发现吗?那样他们会不会采取保守主义,继续吹捧我呢?
第二,血和水可不一样,要压抑沸腾的创作热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有意写平庸、粗糙作品时,激情也可能会神秘地挤进去。要磨灭作家的创作激情谈何容易。就是在他故意模仿粗糙文章的过程中也不容易办到。
然而我总算成功了。几年来,我一直压抑着心中的激情,巧妙地熄灭了才华的火花。能做到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我是位才华出众的人。我写了一些不三不四、无头无尾、故事简单、语言干瘪、文法粗劣的书,一本坏似一本。这真是一种慢性文学自杀。
我每写一本书,同事们的脸色就变得好看一次。我要把这些可怜的朋友从忌妒的压迫下解放出来。他们开始有了自信心,又过上了平静的生活,恢复了对我的诚挚的爱。他们像枯树一样又开花了。过去,我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这毒刺拔出来了,他们都舒心地松了一口气。
掌声少了,阴影开始罩在我身上。然而我却感到幸福,再也不必去听那些双关语式的赞扬了,现在听到的都是诚恳的肺腑之言。从同事们的言谈中,我又找到了天真烂漫的年轻时那种诚恳、清新和宽厚的感情。
也许有人要问,难道您就光为了这几十个人写文章吗?这就是您的全部理想和抱负?广大的人民大众呢?广大读者和后代呢?您的艺术价值就这么一点点吗?
我回答说,我欠同事们的债同欠全人类的债相比确实微不足道。但我并没有欺骗后人,没有从广大公众那里夺走什么,更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两千年后代的事。这些年,我一直在做上帝交给我的工作,在偷偷写真正的书,这些书足可以把我托上九重天。我写罢一部就锁进床头旁的保险柜里,一共写了十二部。等我死后,你们就可以取出来读了。那时同行就不会责难我了,对死人,即使有不朽著作的人,他们也会原谅的。他们会好心地仰面大笑:“这头老骆驼,他还真有两下子。我们还以为他的才华用尽了呢!”
无论如何,反正我要……
信中断了,死神把老作家带走了。临死时他还坐在办公桌前,白发苍苍的头一动不动地伏在案头,一旁是信纸和一支被捏碎了的笔。
亲人们读完信就打开了保险柜。里面确有十二个大厚夹子,每个夹子里都有上百页纸。但纸上一个字也没有。
(张继双张志春译)
墙
[英国]戴维森
尽管布莱尔牧师像往常一样地镇定,可当他被带上警车时仍不免思索这次被突访的原因。今天不是礼拜天,不该是警察局向囚犯提供忏悔的日子。
难道是自己教区的治安出了问题,那些“孩子们”又忘记了他的教诲?不可能!为了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也得到上帝的爱怜,几乎每一个圣日,自己都和他们共享主的圣餐。难道又是那些怨妇向警察局告发了她们有外遇的丈夫?不,这也不可能!因为这些年自己定期拜访她们,已经在很大程度上使她们淡漠了被抛弃的感受。更让牧师自豪的是,他事实上已成了她们公共的情人。毕竟多年教士生涯使布莱尔保持了当今已少有的绅士风度。
墙?坐到车上,布莱尔想起了那两个警官向他说明来意时,曾不怀好意地瞄了瞄自己身后的那堵墙,嘴上还挂着莫名的微笑。难道……不,不可能!牧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堵墙是花费了他全部的存款造起来的。不仅防火、防水、防震,甚至防射线探测。这,足以保护……况且,它又和四周结合得如此完美,不经牧师指点,根本没人会想到那后面还有一间暗房。
布莱尔不禁暗怪自己多心了。或许,在昨夜的地震中,又有某个犯人被夺走了生命,正等着他去祈祷。那些可怜的孩子,在天堂洗脱你们的罪恶吧!牧师在心中默念,手下意识地在胸前画了一个优美的十字。
想到这里,牧师不禁思忖起等会儿的祷告了。甚至,他也盘算起了下周去索伦湖度假的行程。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自己在暖阳中读圣经的情形。
这根本就是一次寻常的访问,布莱尔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警车缓缓驶过街角。牧师很诧异他的后院竟拥挤了那么多的荷枪的警察。可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家的后墙时,布莱尔的脸变得像死灰一样,血液霎时涨满了脸上所有的血管。布莱尔分明看到了,那幅数年前自己从德市大教堂窃来的,而今挂在那堵完好无损的隔离墙上的圣母像,已从破损的后墙裂缝中间向他露出阳光一般温暖的微笑。
(佚名译)
花园余影
[比利时]科塔扎
几天前,他开始读那本小说。因为有些紧急的事务性会谈,他把书搁下了,在坐火车回自己庄园的途中,他又打开了书;他不由得慢慢对那些情节、人物性格发生了兴趣。那天下午,他给庄园代理人写了一封授权信并和他讨论了庄园的共同所有权问题之后,便坐在静悄悄的、面对着种有橡树的花园的书房里,重新回到了书本上。他懒洋洋地倚在舒适的扶手椅里,椅子背朝着房门——只要他一想到这门,想到有可能会受人骚扰就使他恼怒——用左手来回地抚摸着椅子扶手上绿色天鹅绒装饰布,开始读最后的几章。他毫不费力就记起了人名,脑中浮现出人物,小说几乎一下子就迷住了他。他感受到一种简直是不同寻常的欢愉,因为他正在从缠绕心头的各种事务中一一解脱;同时,他又感到自己的头正舒坦地靠在绿色天鹅绒的高椅背上,意识到烟卷呆呆地被夹在自己伸出的手里,而越过窗门,那下午的微风正在花园的橡树底下跳舞。一字一行地,他被那男女主人公的困境窘态吸引了,情不自禁地陷入了幻景之中,他变成了那山间小屋里的最后一幕的目击者。那女的先来,神情忧虑不安;接着,她的情人进来了,他脸上被树枝划了一道口子。她万分敬慕,想用亲吻去止住那血,但他却断然拒绝她的爱抚,在周围一片枯枝残叶和条条林中诡秘小路的庇护之中,他没有重演那套隐蔽的情欲冲动。那把短剑靠在他胸口变得温暖了,在胸膛里,自由的意志愤然涌起而又隐而不露。一段激动的、充满情欲的对话像一条条蛇似的从纸面上一溜而过,使人觉得这一切都像来自永恒的天意。就是那缠住情人身体的爱抚,表面上似乎想挽留他、制止他,它们却令人生厌地勾勒出那另一个人的必须去经受毁灭的身躯。什么也没有忘记:托词借口、意外的机遇、可能的错误。从此时起,每一瞬间都有其精心设计好的妙用。那不通人情的、对细节的再次检查突然中断,致使一只手可以抚摸一张脸颊。这时天色开始暗下来。
现在,两人没有相对而视,由于一心执意于那等待着他们的艰巨任务,他们在小屋门前分手了。她沿着伸向北面的小径走去。他呢,站在相反方向的小路上,侧身望了好一会儿,望着她远去,她的头发松蓬蓬的,在风里吹拂。随后,他也走了,屈着身体穿过树林和篱笆,在昏黄的尘雾里,他一直走,直到能辨认出那条通向大屋子的林荫道。料想狗是不会叫的,它们果真没有叫。庄园管家在这时分是不会在庄园的,他果真不在。他走上门廊前的三级台阶,进了屋子。那女人的话音在血的滴答声里还在他耳里响着:先经过一间蓝色的前厅,接着是大厅,再接着便是一条铺着地毯的长长的楼梯。楼梯顶端,两扇门。第一个房间空无一人,第二个房间也空无一人。接着,就是会客室的门,他手握刀子,看到那从大窗户里射出的灯光,那饰着绿色天鹅绒的扶手椅高背和那高背上露出的人头,那人正在阅读一本小说。
(刘文荣译)
马志尼广场上的马厩
[意大利]贝隆奇
我很少经过马志尼广场(我住在城市的另一边),现在我经过那里时,我发现那里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特点。过去,我们谈起马志尼广场,总是把它比作想象中最糟糕的街区,那里是城市规划最差的地方,一幢幢小楼房显得非常灰暗惨淡。如今,我却发现那段地带有宽阔和余地能让人喘得过气来,街道两旁不是紧挨着那些墙壁单薄、体积狭小、令人感到窒息的水泥楼房。住在这些楼房里的居民们也不像住在郊外新街区的人们那样互不相识,也不动辄发火;住在这儿的人对别人还有几分热情,即使有点儿勉强。可我在夜幕之下,站在广场中央,躲在人工建造的街心花园里在寻找什么呢?我在寻找一个马厩。
那年的圣诞节,对所有的人说都是痛苦的,大家既害怕又抱着希望。这种矛盾的心理使有些人变得勇敢,有些人变得绝望,或者既勇敢又绝望。那是1943年,当时我们知道形势会变得更糟糕,但我们不敢预料将来要发生的事。但圣诞节是一次间歇,一次短暂的和平的间歇。我们大家都竭力相互传递某种信息,以助于相互证明各自的存在。有一次,轮到我去给一个躲藏起来的人送一个小包裹,包里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一些小礼品,香烟、烈性酒、巧克力糖、刮胡子用的肥皂。不过,当时即使是一张小纸片或一个名字都可以使一位自由的公民变成俘虏,成为他们报复的对象。有人告诉我把小包送到市中心的一家小咖啡店,当有人靠近我时,我得说出暗号,对方就给我一定的回答。我开始朝市中心走去,我感到那确实像是过圣诞节,尽管是悄悄地过:教堂的厚实的大门不时地开启,可以瞥见里面的烛光,金光的闪烁,发绿的铜塑像,甚至还有鲜花。罗马金壁辉煌的教堂在冬日午后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是这样温馨,这样令人陶醉。这种与圣塔·黛莱莎教堂的贝尔尼尼的建筑风格很协调的气息缭绕着我,几乎使我忘却自己的存在了。这使我想起了孩童时期度过的所有幸福愉快的圣诞节,那光怪陆离的圣诞树,还有那用小雕塑装饰布置起来的象征耶稣诞生在里面的美丽的马厩,那是我用戴着羊毛手套长满冻疮的小手一个一个地捧回家的。马厩是由我设计,由我兄弟雷奥负责建筑,供小妹妹们来欣赏的。
我到了那家咖啡店。其实那不是什么咖啡店,而是一家乳品店,得下好几个陡峭的台阶才能到那儿。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妇女在那里购买严格定量供应的牛奶,并且聚精会神地查看供货证上的印戳,所以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店铺尽头左侧有一间拱顶小屋,一幅天蓝色的巨型壁画一直延伸到墙壁底部的白方砖砌成的墙裙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惨淡,那么冷落,那么潮湿。在那潮湿和惨淡的气氛之中,屋子里摆放着的三张小桌子倒或许使人感到咖啡馆的温暖。那里只有两个情人在一个角落里窃窃私语,有个男人在那里看报。我在第三张桌子边坐下来。我思绪万千,始终被现在面临的苦难、过去的回忆和渺茫的未来所困扰。我面对那炎凉的世态有气无力地待在那里,头脑里只想着怎么待在家里。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看到那男子折叠起报纸,用目光匆匆地扫视了我一眼,然后站起身来。他慢步向我走来,向我要了一根火柴,我突然忘了那句暗号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看着那位金黄色头发的男人,发现他头发的金黄色很不自然,就像很多褐色头发的人为了不让别人认出来用氧化氢把头发染成金黄色似的。他那茫然的目光和光滑的脸颊上毫无表情,他皮笑肉不笑地问我能否坐在我的桌旁。他说话的声音十分令人讨厌。会不会是他?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爱献殷勤的男子见过一个女子孤零零地坐在那小酒店里就凑过来了?如果是个密探怎么办呢?我浑身战栗。
“您冷吗?”陌生人用他那难听的声音问道,“这儿很潮湿。您想喝点热的东西吗?”
不。我当时什么也不想要。
“您见到马厩了吗?”他又说道,“这个城市的人们跟往常一样制作耶稣诞生的马厩。”
我沉默不语,急得心乱如麻。最后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马厩?哪个马厩?”
“在马志尼广场角落里的那个。”男人漫不经心地低声说道。
“在马志尼广场的角落里!”
这正是暗号,本该由我来说的。我突然高兴地想跳起来。我如释重负。
“那是个漂亮的马厩。”我回答说,“过来了一辆绿色的小汽车。”
这是他应该回答我的话。我们相互微微一笑。男人拿走了小包,我就回家了。我始终不知道他是谁,也从未再去想这件事。但每当冬天我走过马志尼广场时,就像现在这样,我总是情不自禁地环视四周,寻找一个马厩。
(沈萼梅译)
桥边的老人
[美国]海明威
一个戴钢丝边眼镜的老人坐在路旁,衣服上尽是尘土。河上搭着一座浮桥,大车、卡车、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在拥过桥去。骡车从桥边蹒跚地爬上陡坡,一些士兵帮着推动轮辐。卡车嘎嘎地驶上斜坡就开远了,把一切抛在后面,而农夫们还在齐到脚踝的尘土中踯躅着。但那个老人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太累,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