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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地牢里头的空气,湿漉漉的凉意里掺混着血腥,腐烂与泥土的气息。这是和王府之中和暖的香料气息截然不同的体验,却隐隐戳中了秦念心里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甚清晓的地方。

在什么地方闻到过呢,这种味道……

秦念心中浮动着这想法,突然听得前面狱卒唤她,方忙应了一声,提起裙摆,极小心地跟了下去。

地牢里那个她要见的人,自然是广平王。

已然义绝了,她和他再不是夫妻,然而过去的时光积累下来的怨恨不甘,哪里是能说断就断的呢。

广平王府,那个对她而言如同噩梦一样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院落了。乌鸦掠过树枝,或许再过三五年,会有狐狸出没。一场富贵,遇得绝对的权势,也不过是一缕烟一场梦,说散了,就散了。

她还记得广平王的姬妾侍婢们哭喊的声音,有些烈性的,跳了井上了吊,至于来不来得及和前阵子挂着的那一位一般换上红衣好做个厉鬼,她便不晓得了。罪臣的女眷,有没入宫中做婢子的,有流放外地的,也还有一条命在自己手上,原本就是奴婢的那些个却是最惨,十个里头有八个要进了青楼——只有苦闷,绝无风流。

是惨,惨又怎么样呢。她救不得她们,因为全然也不想救她们。独有那个立了功的贡女得了自由,欢天喜地回故乡嫁人去了——如今倒霉的那些个,曾经还绕着她走呢。

秦念一向是个恩仇分明的人。对她好,她便为此人寻个最妥帖的出路。对她不好,也要看情况。若只是待她凉薄,她便凉薄回去,若待她苛刻,便如广平王一般,进了牢里她也要来恶心他一把,若如孙氏那般害她……

想到孙氏死前的模样,秦念只觉心里头微妙地平了些怨怒。

彼时她取了个匣子,用巾帕裹了,去见了孙氏。这病歪歪的老妇见得她,一双眼睁得牛一样大,嘶厉道:“你还敢来见我!”

“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还有礼物要给您呢。”秦念倒是一点儿也不吝惜敬语,将手中匣子放在孙氏伸直双手能够到的地方:“您的手还在,应该看得到。”

孙氏原本在牢中便蹉跎的很,缩在牢室一角,听得秦念这话竟有些惊慌。她爬着过来,双腿上沉重的镣锁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响声。终于,那双手够着了木匣子,将匣子拖了进去。

秦念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等着,果然等到了一声疯了一样的惨叫:“这是什么?!”

“手指头啊,”秦念悠然道:“男子的手指头。您看,有一根食指上有痣,您猜猜是谁的?”

“你们!你们这些畜生!你们……”

孙氏骂了一半儿,便骂不出来了。匣子里装着的当真是八根手指头,男子的指头,满是伤痕的指头。其实那不是广平王的,但孙氏哪有心思分辨?

“听说,尸身不完整的人,投胎也再做不得人了。”秦念悠悠然起身,道:“您留着这些指头吧,到底是您身上掉下的肉。”

孙氏瞪着眼,张着口,此刻还哪儿有半分当初闹着搜查秦念房间的威风?整个人竟和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老妇一般呆了怔了魔障了。

秦念转身便要走,却听得身后一声极凄厉的“儿啊”如撕帛断金一般响起,尾音未落便戛然而止。她回头,只见孙氏瘫软在牢室的木栅边,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截断指。

是气死的。

今日她来见广平王,便是要将他来不及看到的家道破落一一说给他听。她早就没那个心胸与虚情假意忍下去了。不被夫婿喜欢,是对一个女子的最大侮辱,而曾经这样侮辱过她的罪魁祸首,就在目下那狱卒停步挂了步灯又离开的地方。

她没做错过什么,还要被他和他的家人如此慢待。而他们做错的事,她更要讨回个公道才是!

如今,她终于站在广平王面前了,妆容精致绚丽,在这地牢之中,似是全然不该出现的天女。

“大王。”她对着牢室角落里的人叫了一声,那一团阴影一样的东西抬起了头,果然,还是广平王。

瘦是瘦了些,不过相貌比先前染病的时候好太多了,看着至少不可憎。

“你来做什么?”难为那人还能说出话来。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是来报恩的啊。”秦念道:“您不知道的那些事儿,我都得和您说一声!谋逆乃是死罪,万一您过去了,连去哪一层地狱寻您的卿卿们都不知道,岂不落魄孤单得紧。”

“……你说吧。”广平王沉默了好一会儿,能说出的话音也还是带着颤。

秦念便原原本本将他那些个得意姬妾的下落都说了一遍,末了方恍然大悟道:“哎,我还偏生忘了个重要的人物——你阿娘也没了。”

广平王听着那些姬妾的事儿,尚能全不抬头,咬牙死忍,听得孙氏,却是圆睁了眼,道:“什么?”

“真是母子连心,她死的时候,你便无知无觉吗?”秦念笑了,道:“我找了八根和你的手指粗细相仿的死囚手指,截下来给她。活活气死的呢。当初欺负我的时候,大概没想到这一出,气得连自己儿郎的手指都认不出,当真也是活该。其实她该知晓的,你若不死,虽是罪人,可也是皇族血脉,谁敢砍了你的手?”

广平王沉默许久,道:“你还真是个狠毒的人。”

秦念轻轻笑道:“狠毒?若不是你们母子俩生了那般念头,事事对不住我,我何必这样恨你们?——说起来,你恨我不恨?反正你阿娘是恨的,恨也没法子……”

“我倒是想问你,你做这样的事儿,就不怕遭天谴吗?不怕她的冤魂回来找你么!”

秦念摇头:“活的我都不怕,死的还有什么好怕?!无非是一道驱邪符——便是冤魂想找我报复,也要看看她会不会被鬼卒压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你……”

“恨我吗?”秦念反倒笑了,微微仰起头:“说啊,说你恨我。你们母子两个,以为我知书达理便是容让,便是软弱怯懦,那时可想到今天了么?我毁了你的王府,毁了你所有在乎的人,再过几天,你自己也要死——不用着急,阴司里头,平等王殿前,由得你们说个清楚!”

“我们是要下阿鼻地狱的,你呢?你当你便是个好人么?”

“我自问没有害过与我无碍的人。可你们——”秦念笑了,道:“我忍了你们栽赃我行巫蛊术,你们便直接用那般脏法子对付我。我不毁了你们,难道等死么?”

“脏法子?”广平王一怔,却是哈哈大笑了出来,甚至笑出了几滴眼泪:“你,秦念,你以为你聪明么?你不过是个被人操纵于股掌之中的棋子罢了——你不想想,若是咒害你的是我们母子,能由得翼国公府随意请了几个方士便破了?”

“除了你们,还能有谁?!”秦念问出这一句,恍惚觉得有一股极强大的压迫从心头上渐渐漫了起来。

“有谁?有你姨母啊。”广平王的目光如同磨亮的针尖一样锋锐:“我的疫病是怎么来的,你应该比我清楚。那么,世上有叫人用了便肌肤溃烂宛若重病的药,怎么就不会有服用之后神智清明,却无法动弹,如同中邪一般的药?”

秦念抿了嘴唇,沉默半晌,道:“我若是说,我不信呢?”

“那自然是你的事情。”广平王仿佛通过那一句话奇妙地平静了下来,他看着秦念的眼光里甚至掺杂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左右我也是要死的人,这些话告诉你,也算是夫妻一场。”

秦念咬了嘴唇,眉头紧紧蹙起:“你这是报复我吗?你我做过夫妇,但有什么恩情,你比我还清楚。”

“我也不是真想那样对你啊。”广平王道:“怎么办呢,你姓秦。明明你长得那么好看。”

秦念突然有一种被人狠狠侮辱的感觉,她冷笑道:“哦?”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也许,如果我阿娘不在,我会对你好很多。但是,她是忘不掉你姨母做下的孽的,她永远都是恨你的。我能怎么办?”广平王苦笑:“我总要先尽了孝道——你不是我的,秦念。终究没那个缘分。”

秦念看着他,看着看着,便笑得有些苦,道:“罢了吧,还说这个做什么?今日也是我自找没趣。我走了,你身后的事儿……也轮不到我安排了。”

但广平王却正在这时,叫了她一声。

秦念回头,道:“做什么?”

“你过来好吗?”他道:“我只看看你,仔细再看一眼。”

说罢,他起身向后退了一步。秦念犹疑片刻,终究是默叹一声,道:“你要记住我的长相,好回来报仇吗?好,我等着。”

她向前一步,但便在落脚不稳的一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是一种感觉,一种对危险本能的戒备。

但这感觉来的还是晚了些。广平王猛地扑了上来,身体撞在木栅上也丝毫不顾,手臂从木栅中伸出,拖住了秦念的手臂,便将她拽了过去。

隔着木栅,他一只手紧紧扼住了秦念的咽喉,另一只手锁住她的咽喉。

“贱人。”他咬牙切齿道:“要去平等王的殿前受审判吗?你和我一起去!毒妇,千刀万剐的破烂货,心肝烂透的畜生……你!”

他痛呼了一声——在他咒骂的时候,秦念死命挣出了一只手,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把雪亮的刀。

她狠狠的朝着他的手臂乱戳乱扎,那刀子太过锋利了,所过之处皮肉开绽,鲜血直流。但他不曾放手,那手指上用了所有的力气,掐得秦念眼前发黑。

她也发了狠了,这一回她不再杂乱地挥刀,而是将刀子狠狠楔入他手背,朝着一个方向推过去。刀刃破开筋骨连接,他终于无法控制,松开了手。

秦念挣脱控制,向后退了几步,却不再逃走。她看着他,乌黑的眸子里是闪耀着愤恨的火光,她一步一步靠近他,靠近已然没法还手的他,轻声道:“你想杀了我吗?”

“你要做什么?”广平王甚至有些怕,但他此刻流了太多的血,实在是头昏眼花。

她俯下身,眼睛微眯,像是某种危险的动物——她不怕将自己的咽喉暴露给他了,因为她能感觉到,他无力反击了。

流血太多同被掐得头昏脑涨相比,还是后者容易恢复。而前者,只能越来越虚弱。

“你要杀了我吗?”她重复,一刀捅进了他的大腿。

这是一把装饰精美的突厥小刀,不长,想来也不能一下子致命。但足以破皮裂肉断筋骨。

她看着他,眼睛不躲不闪,像是冬夜里发狠的母狼。那一刻,广平王也不知哪里聚集的力量,竟用不曾受伤的那只手抓住了她的手,一把推开,整个人站起来,向后踉跄了两步。他的腿上,鲜血喷涌而出。

而她,唇边带着一点微笑,扬手掷出刀。这刀子太锐利了,哪怕在地牢的黑暗之中,它的锋刃也能借着微弱的火光,凝出一道冰冷的霜。

他躲了一下,刀刃便直直没入了左胸口。

秦念站着,衣裙上沾满血迹。而广平王捂着胸口,几乎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那个可怕的美人,她真的是有胆气杀人的。

他终于跌倒,而秦念看着,眼中却掠过一丝错愕。当她看到广平王手指缝中渗出鲜血之时,不由惊呼了一声。

她哪儿能想到这一掷能这样准?只是愤怒冲昏了头,当时甚至不曾想过如果没有掷中,被他得了武器,情形会不会逆转。

但现下不会再有如果了。刀刃没入的地方,她无比笃定,那就是人的心窝子。

没有人能被一刀戳伤心脏还活着的。她……她做得过分了。

意识到这一点,秦念脸色瞬时便白了。今日的情形到底是怎样演变到这一步的?她不该杀人,不该杀人……她杀的是朝廷的重犯,这也是罪!

方才还被极度的仇恨与愤怒烧沸的血瞬时便凉了下来。待她意识到时,整个人已经向后退了过去,退到无可退的冰凉土墙边。

对面的人,已经瘫软在了地上。

秦念深吸一口气,她猛地转过身,向通道外头奔去。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补救的法子,那只能是去和姨母坦白!

只有太后,只有太后可以帮这个忙了。

即便广平王方才的话语真的叫她心意大乱,而如今全然相信太后她也已经做不到,但此刻,事情全然不是她信与不信的事情!除了太后,当真再没有人能压住此事了!

她的皇后阿姊不会帮她,她也不方便急匆匆地去求见皇帝。最多再过半个时辰,广平王的尸首就会被狱卒发现,最多到那个时候,广平王的死就该有一个像话的解释。

被前王妃在暴怒之中一刀捅死,这算是什么死法!

小半个时辰后,秦念那乌骊马拖曳的高轮车便停在了宫城外官女眷出入的侧门边。拱卫宫城的鹰扬卫卫士上来查看,但见她撩了车帘,声音冰凉全然不似个活人,道:“为我通禀——翼国公府七娘求见太后。”

如今人人皆知,秦七娘是因了发现广平王府有心谋反,周旋不成反被下咒,才将这一出惊天反案揭出来的,她秦七娘乃是江山社稷的功臣。那上前的鹰扬卫卫士哪里敢怠慢,转身便要去,却正遇得一人驾马而来,由是停了脚步,行礼唤一声:“白郎将。”

“这是何人?”

“翼国公府七娘,求见太后。”

“事先不通禀,没有太后旨意,哪能说见便见?”白琅说罢这一句,后半句便是说给秦念听了:“请七娘暂回翼国公府,向太后上书请求,待得了旨意再入宫。”

秦念早就知晓白琅是个认死理不认六亲的人物,然而此刻要她回翼国公府,她哪儿有那胆子?只得掀了车帘,亲自求恳道:“白将军!实在是有了不得等不得的事情啊!但请将军通融一回……”

白琅抬了头看她,目光在她雪一样颈前一顿,微微皱了皱眉头,道:“七娘稍候吧。”

秦念不知他今日怎的这样好说话,然而得了这一句,心也便放下了多半。她靠回车中,方听得脉脉道:“七娘到底是怎的?方才出来便失魂落魄——您倒是说一声啊,身上沾这样多的血,手上也处处是伤!如今白将军答应让您稍候入宫,这时分您便同奴婢们说一声,叫咱们放下心也好啊……”

秦念听得她这话,方才看了看自己身上,她果然是一身血渍斑斑……方才白琅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难道是因为看到她身上的血了?

也罢,看到便看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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