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榆是个很老实的小尼姑。
除了名字,阿榆记忆最开始的地方就是这座尼姑庵。她醒来时已经没了头发,知道自己是个尼姑,便一心一意跟着师父认字念经,哪怕师祖并不要求她们背经书,哪怕其他师姐都不喜欢念经,阿榆还是坚持每日都要念一个时辰。她还喜欢打扫香堂,喜欢擦拭香堂里的佛像,喜欢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上,磕头上香。
如今破了荤戒,阿榆又愧又气。
施主骂她嫌她笨,阿榆只会委屈难过,现在他竟然把荤食带到庵里还骗她吃,阿榆真的生气了。
她扭头去拍他手,第一次怒视他:“放开我!我要告诉师祖去,让师祖把你赶走!我们收留你是为你行方便,你怎么能如此亵渎佛祖?”
展怀春诧异地盯着她。
小尼姑俏脸肃穆,如果不是清澈眼眸里含着的晶莹泪珠让她可怜动人,竟真有几分宝相庄严之势。
那一刻,展怀春忽然想,如果这世上真有佛祖,他怎么狠心让如此单纯的姑娘沦陷在狼窝里?
“我好心送你东西吃,你竟然要赶我走?”展怀春紧紧抓着她胳膊,佯装生气。
阿榆马上瞪眼反驳:“你让我吃牛肉,那还叫好心?你不知道尼姑戒酒戒肉吗?你……”
“要戒色吗?”展怀春冷不丁打断她。
“当然要!”阿榆毫不犹豫地答。
“既然要戒色,你为何还总盯着我看?”展怀春勾起唇角,凝视她眼睛:“以前你不知道我是男的,看我情有可原,今天你已经知道了,为何还要盯着我?别说没有,我都看见了。”
阿榆根本也没想否认,理直气壮道:“施主生的好,我看你两眼还不行吗?”
展怀春被她逗笑了,强行将人拉到桌子前,他坐下去,依然攥着她胳膊,端脸训斥她:“你还有理了?你师父没教过你男女有别非礼勿视吗?如果一个男子在大街上盯着一个姑娘看,便是唐突冒犯那位姑娘,反过来女子长时间盯着男人看也属失礼之举,换成尼姑看男人,便是犯了色戒。”
阿榆愣住了,师父没教过她这个……
料她此时不会走了,展怀春松开她胳膊,慢慢靠到椅背上,低声笑道:“其实你早犯戒了。正常情况下,还未成亲的男女搂在一张床上睡觉,男的就必须娶那个姑娘做妻子,那天晚上你帮我捂耳朵搂着我睡觉,因为是你主动爬上来帮我的,所以我不用娶你,你却犯了色戒,还是最严重的色戒!”他最满意小尼姑的呆,因为呆,他说什么她都肯定会信。
阿榆吓傻了,喃喃替自己辩解:“那时我不知道你是男的……”她也不知道有这种规矩!
展怀春伸出食指指向屋顶,继续吓她:“你不知道,佛祖知道,在佛祖眼里,你早犯戒了,早就不算是一个尼姑了。对了,这事若传到你们住持耳里,肯定会把你赶下山吧?”
阿榆瞬间白了脸,止不住发抖。她想做个好尼姑,她不想离开尼姑庵,她从小在这儿长大,这里有照顾她的师父有她熟悉的师姐们,她不想被赶走……
可她已经犯错了。
阿榆呆呆地站在那儿,泪水不断涌了上来,从她墨染般细密眼睫上滚落,再顺着白皙脸庞往下流。
展怀春懒懒地靠着,看她眼泪慢慢掉下去,看她不知所措地抿着唇,眼神空洞。本以为她哭一会儿就算了,没想眼泪越来越多,无声落泪也变成了轻轻抽泣,眼看还会变得更厉害。展怀春揉揉额头,身体前倾,歪头去看她低垂的眼睛:“你哭什么?这事只有咱们两个知道,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你师祖不会赶你走的。”
“佛祖也知道了。”阿榆终于忍不住抬手去抹眼睛,一抽一抽的,那个可怜。
展怀春莫名不忍,替她抽出她别在腰间的帕子递给她,声音也柔和了许多:“佛祖早知道你犯戒了,为何没有惩罚你?因为她知道你心里想做个好尼姑,只要你心里这么想,就算你把所有佛家戒律都犯了,他也不会罚你。行了,别哭了,只要你乖乖听我话,我就不告诉你师祖,你便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当小尼姑。”
“师祖不许我撒谎。”阿榆一边擦眼泪一边哭着道。
“她还不许你帮我捂耳朵呢,你为何还偷偷过来?”展怀春好笑地看着她。
“因为师祖以为你要抱着我睡觉,如果她知道你只是让我帮你捂耳朵,绝不会阻止我来的。”
展怀春嘴角笑容慢慢消失了:“你的意思是,若你师祖明言不许你帮我捂耳朵,你就不帮了?”
阿榆揉眼睛的动作顿住,想了想,点点头。不管师祖做什么,肯定都有道理。
展怀春气得脸都青了,原来在小尼姑心里,他的安危还比不上那个老鸨的一句话!
他死死盯着身前依然哭个不停的小尼姑,气得头顶快要冒烟。就因为误会她是真的关心他,他宁可再来这又脏又破的尼姑庵吃苦,甚至打算如果迟迟想不到好办法救她时就帮她赎身,哪怕那可能耗尽他从小到大的所有积蓄,可没想到,他在她心里的分量还不如一个准备卖了她的老鸨!
展怀春陡然站了起来,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动,好几次路过内室门口时,都差点忍不住一走了之。
阿榆自己哭得伤心,并没有留意到男人的生气。
展怀春停在窗前,窗子都被他关上了,屋中比外面黄昏还要昏暗。
他回头看向小尼姑。
她背对他站在那边,左手乖乖垂在身体一侧,右手一直举着抹眼泪,房间里回荡着她轻轻的啜泣声。
她声音轻柔,哪怕是哭,也很好听。
他的视线越过小尼姑,落到了里面的榻上。
“施主别怕,我帮你捂耳朵……”
那晚她说过的话,毫无预兆再次浮现在他脑海。
展怀春眼中戾气渐渐散了。
不管那晚她为何而来,她都来了,大半夜冒着雨赶过来,谁能说这里面没有一点点关心?真不关心,她在自己屋里睡觉得了。她,她就是傻,嘴笨不会说话,脑袋不会转弯儿,换成那个明安,同样的问题,肯定会有另一种让他听着顺耳的回答。
展怀春轻轻哼了声,他大人大量,不跟她计较了。
默默立了片刻,展怀春走向柜子,将三个糕点油纸包拎到桌子上一一打开。打开的时候,他一直用余光悄悄留意小尼姑,却发现她并没有被这些东西吸引,始终在那儿抽搭,眼睛都快肿了,鼻子红红的。
看来是真的怕了。
展怀春只觉得好笑,起身站到小尼姑身前,低头看她:“别哭了,我就问你一句,你是想跟你师祖撒谎,然后继续留在庵里当尼姑,还是跟你师祖说实话,却被她赶下山去?”
阿榆慢慢放下手,可怜巴巴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她当然想留在尼姑庵,可她也不想撒谎。
“不想撒谎是吧?觉得撒谎的都是坏人?”展怀春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为难。
阿榆咬唇点头。
展怀春笑着坐回椅子上,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傻,这世上谁都撒谎过。就像你师姐,撒谎说你笨好让我选她伺候,还有我,小时候我娘总是夸我大哥好,我就故意摔倒然后撒谎说是我大哥推我的,我娘信了,把我大哥训了一顿。后来我娘知道我撒谎了,还是疼我这个儿子,我大哥也没有怪过我,所以你偶尔撒个谎不算什么,真正关心你的人不会因为你撒谎就不喜欢你了。而且你想啊,你不告诉你师祖,她便会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好尼姑,就不会因你破戒生气难过了,对不对?”
阿榆轻轻蹙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总觉得施主的话好像有道理,又好像哪里说不通。
难得开口哄她她却不领情,展怀春耐性耗尽,冷脸道:“反正以后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否则我立即告诉你师祖让她赶你下山!你到底听不听我的话?”
“听!”他气势太足,阿榆急忙道,生怕他找师祖。
展怀春稍微气顺了些,招手喊她:“坐过来,继续吃饭。”
阿榆情不自禁往后退,扭头道:“我不要吃牛肉,施主你最好也别……”
“你到底坐不坐过来?”展怀春冷声打断她。
阿榆抿唇,偷偷看他,对上他凌厉的眼神。阿榆害怕了,不敢不听他的,乖乖走过去坐下,双手捧着自己的粥碗,湿漉漉的长长眼睫垂下来,不看桌子上的其他东西。
越看越可怜,好像他多强迫她似的。
展怀春看着碍眼,目光在桌子上扫了一圈,夹起一块儿豌豆黄递给她:“尝尝,这些糕点都是素食,知道你可怜什么都没吃过,我特意给你带过来的。”
他筷子伸得太近,阿榆想不看都不行,一看就被漂亮的浅黄色泽吸引住了,但她还记得先前吃过的教训,强忍嘴馋委屈地问他:“这是什么啊?”
她眉眼灵动,好奇犹豫怀疑委屈全都呈现在他眼前,展怀春心情不错,耐心解释道:“豌豆黄,豌豆做成的,豌豆你总知道吧?绝对是素食。”其实展怀春觉得做这些东西时应该添了油,但他不会告诉小尼姑。
阿榆知道豌豆,见这东西颜色的确像豆子,终于放了心,低头去接。
“自己吃!”这次展怀春可没那么好心喂她,粗鲁地将东西塞到她手心里,又道:“我不爱吃素食,这三包都是给你的,一会儿你带到你房间去,对了,只许你自己吃,不许分给其他尼姑,包括你师祖师父。”
阿榆没有吭声,轻轻咬了一口豌豆黄,大眼睛瞄向另外两包糕点,全都不认识。
不过这个豌豆黄真的很好吃啊……
阿榆心中的愧疚害怕渐渐被吃到好东西的幸福取代,连展怀春骗她吃肉的事都不太在意了。
展怀春继续吃着自己的牛肉,发现小尼姑吃完那块儿豌豆黄就不动了,眼睛却朝旁边瞄了好几眼,知道她在他面前放不开,便又分别拿了一块芙蓉糕紫薯蜜枣松糕递给她,“都尝尝,喜欢吃哪个,以后有机会我还给你买。”这东西花不了几个钱,看小尼姑可怜巴巴的,他就当施舍小乞丐了。
“施主真好。”阿榆红着脸接过来,小口小口吃。
芙蓉糕……她不喜欢,吃了两口不想吃了,可又不想浪费,便强迫自己吃。
展怀春一直盯着她呢,见此没好气地把东西抢了回去,丢到芙蓉糕里胡乱卷了起来,“不好吃就别吃,又没人逼你。这个不用你带回去了,回头我扔了。”
“别扔啊!”阿榆心疼了,看看他脸色,小声道:“可以送给我师姐……”或许师姐们爱吃呢?
展怀春冷笑:“这是我的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
阿榆没话说了,低下头,慢慢把另一块儿紫薯蜜枣糕送到口中。
紫薯是什么,她以前听都没听说过,不过颜色很好看。嗯,吃到一颗枣,好甜……
阿榆嘴角轻轻翘了起来,眼睛也弯了,自己低头吃得开心,没发现旁边有人盯着她嘴角,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