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了这个“望”字,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熊岳城的望儿山。
高耸的山头上,矗立着一座砖塔’远远看去,酷似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妈妈站在那里。干嘛?在远望着她的久出未归的儿子。“朝朝鹄立彩云间,石化千秋望子还”。
清代诗人魏燮均路过此地时,曾写诗咏叹山下行人去不返,山上顽石心不转。天涯客须早还乡,莫使倚闾肠空断。”说起来挺痛心的。于是,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在我外出的时候,我的母亲便站在门前的大沙岗上,也是这样遥遥地望着我,目送着好远好远,直到望不见踪影了才怅怅而归;然后就计算着我可能归来的日子又是站在沙岗上,遥遥地瞩望着,瞩望着,多少年如一日。
记得我第一次出行,是到县城去读中学。父亲在前面伴送,我一步一回头,望着站在沙岗上目送我的母亲,心里默诵着清代诗人黄景仁的《别老母》诗:“搴帏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走了之后,母亲把我平素喜欢吃的东西,包括春节时淹在酱缸里的咸猪肉、端午节挂在房檐下的粽子都精心留下来。有一年,园子里结了个特大的香瓜,母亲说要留给我,一天到晚看守着,不许任何人动,直到熟透了,落了蒂,最后烂得捧不起来。
后来,我们终于团聚了,但我还是经常外出,母亲便站在窗前望,遥遥地望着,望着。渐渐地,老人家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可是耳朵却异常灵敏,隔着很远,就能够辨识我的脚步声。只要告诉她,我在哪天返回来,母亲便会在这一天,拄着拐杖,从早到晚站在门里面,等着听到我的动静好顺手开门,直到把我迎进屋里。这时,老人家便再也支撑不住了,全身像瘫痪了一样,半躺在床铺上。
在我的心目中,母亲就是家,家就是母亲。母亲、故乡、童年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正如一位大作家讲的,人即使到了七十岁、八十岁,只要老母亲还在,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一个人,若是失去了母亲,便像鲜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已经失去了根柢。
在母亲永远离开我们的时节,我的感觉,就是花儿离开了泥土,鸟儿无家可归,一天到晚,忽忽悠悠,心神不宁,像黄叶飘飘荡荡,白云散漫无根似的。
那天我正在北京出差,突然接到家里传来的母亲病故的电报,立刻,脑袋就轰地一下,感到一阵晕眩。尽管老母亲已经八十九岁高龄,平常身体也不怎么好,但这个噩耗毕竟还是来得过于突然,一时我竟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两腿像瘫了一样,好大一阵子站不起来。我的眼前模模糊糊地映现出老母亲伛偻的身影,可是,瞬息间便消失了。我马上意识到,从此便和母亲人天永隔,再见面只能在魂梦中了。
乘坐火车赶回去奔丧心里乱成了一团,分辨不出快慢来,忘记了昏晓,也失去了饥渴的感觉,感到身心特别疲倦,却又片刻也睡不着,整个意念都沉浸在无边的悲戚和痛苦的回忆里。
我的母亲出身于一个满族的世家,她的祖上爱新觉罗氏有几代都是清朝的文武官员。小时候,我在外祖父家的特大樟木箱里,看到过祖辈传下来的黄马褂、顶戴、雕翎和八股文试帖,记得还有一部朱笔点批的《朱子大全》,据说是颇有来头的。
但我母亲并没有上过学,外祖父恪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不许女儿识文断字。母亲能够看些通俗的话本、鼓词,也能绊绊磕磕地读几句“子弟书”,都是出嫁后跟我父亲熏陶、习练的。
旧时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可是,当时父亲却十分贫困。本来,我们祖上的生活也较为宽裕,只是因为祖父英年弃世,父亲年岁又小,门衰祚薄,支撑不起这个家当,遂使家道中落。母亲以一个大家闺秀,突然经历这困苦的生涯,不仅没有丝毫怨言,而且,很快就适应了艰难的环境。她真像古代圣贤说的,“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称得上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型的东方女性。相夫教子安贫乐道,全家上下、街坊邻里都交口称赞。
我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我落生时,父、母亲都已超过了不惑之年。姐姐大我二十二岁。她非常聪慧,受家庭影响,从小读了许多文学作品,一部《红楼梦》,据她对父亲说,读过六七遍。每番读过,都是泪眼模糊,三两顿不想吃饭。不知患了什么病,在我两岁时她就故去了。听说,姐夫是一个电话接线生,夫妻感情非常深厚,当时悲痛欲绝。一天,他托起两岁的女儿,凄然地交给我的母亲,然后长跪在地下,连着叩了几个头,呜咽地说妈妈,给你增加了拖累,实在是对不起。原谅我这个不肖的儿男吧!”就在这个风雨凄其的当晚,鸿飞冥冥,一去便再无踪影,始终音信杳然。
这样,母亲便怀抱着我和外甥女这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们整天嚷着要奶吃,母亲眼含着泪水,敞开衣襟,把两个已经干瘪的乳头分给我们一人一个。可是,由于吃不到实惠,两人又同时哇哇地哭叫起来。
外甥女出生在市井繁华的着名商埠营口,习惯了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乍一来到穷乡僻壤,油灯不明,道路不平,茅屋低矮,不见楼房、电车,不见熙熙攘攘的闹市,终日哭诉着要电灯,要上楼,要逛街,要妈妈。每一声哭闹,都牵动着母亲的思女之痛,仿佛尖利的钢针,一颗颗全刺在心窝上。
屋漏偏遭连夜雨。正在这令人肠断的日子里,我的二哥又病倒了。二哥大我十六岁。他还在读书时,就写得一手潇洒、俊秀的赵体字,三间屋里每面墙上,都有他的墨迹。不幸的是,在我三岁时,结核菌就夺去了他的年轻的生命。妈妈眼望着墙上的字迹,想起来就痛哭一场。为了免去触景伤怀,睹物思人,父亲伤情无限地花费一整天时间,用菜刀把墙上的字一个个铲掉,然后再用抹泥板抹平。
时间老人也是一把抹泥板,父母亲心上的伤痕慢慢地也有些平复了,脸上开始见了笑模样,话语也逐渐增多了。谁知,一波甫平一波又起,更惨痛的灾难又降临到了两位老人身上。
二哥死后三年,我的当瓦工的大哥患了疟疾,庸医误诊为伤寒下了反药,出过一身凉汗之后,猝然就断气了,这一天正好是中秋节。真是“衰门忍见死丧多”!面对着这场重大的打击,母亲孱弱的身躯再也难以承受了,足足病倒了三个月,形容枯槁,痩骨支离,头发花白,终朝每日以眼泪洗面。但从此以后,不管遇到怎样伤情的事,她也只是呜咽几声,再也哭不出眼泪来了,人们都说她已经把泪水哭干了。
母亲特别刚强,自尊心极强。“任可身子受苦,绝不让脸上受热。”这是她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
她赋性严谨,口不轻言,平素很少和人开玩笑。对子女要求非常严格。有一次,柜里的几个特大的铜钱不见了,怀疑是我拿出去换了糖球儿。于是,从早到晚审问我,逼我承认,铁青着脸,目光炯炯似剑,态度极为峻厉我哭诉不已,极力辩白绝无此事,并以不吃不睡表示抗议。她只好再次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原来是记错了存放的地方。她长时间地紧紧地搂抱着我,深表悔慰之情,在尔后的几十年间,还曾多次提及这件事,感到过意不去。
我知道,母亲是在望子成龙的心理压力的驱使下,情急而出此。她看重的并不是几个铜钱,而是儿子的品格素质、道德修养。爱之愈深,责之益切,律之则益严。这一点,对我后来的为人处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我成长的关键时刻,母亲对我进行一番生命的教育,把志气和品性传给了我,用的不是语言文字,而是行为。
我从六岁开始,入私塾读书,晚上要去温习夜课,不管刮风下雨,母亲总是早早地站在大门外面迎候着我。回来时,家家都已熄了灯火,繁星在天,万籁俱寂,偶尔从谁家院子里传出来几声犬吠,显得特别凄厉,特别响亮,我大气都不敢出,一溜烟地往回跑着,直到看见了母亲的身影,才大叫一声“妈妈”,然后就扑在她的温暖的怀里。此刻,攻书的倦怠,赶路的惊恐,腹中的饥饿,身上的寒冷,一切都消失净尽了。
劳累了一天的父亲已经睡下。不大工夫,母亲便把用猪油和葱花炒过的米饭端了过来,然后装上一袋烟,坐在一边慢慢地抽着,直到我把饭一粒不剩地吃完,她再安顿我睡下。但是,对于母亲,这一天的劳作并没有结束。寒冬腊月,夜间屋里一片冷清。母亲看着我钻进被窝,帮我把被四下里掖紧,她又找出针线筐来,就着昏暗的灯光,一针一线地为我缝补着衣袜。有时半夜醒来,看到母亲还在小油灯下做活,微弱的灯光映着她那额上的皱纹和已经花白的头发,心里很不好受,往后穿着衣服、鞋袜也比较仔细了。
我考取了县城中学的喜讯,给父母亲带来了巨大的欣慰,但是,同时也增加了他们的担忧和挂念。半个月时间里,这成了全家人的中心话题。这是我第一次离家远出,行前整个晚上,父亲、母亲都没有合眼。
我一觉醒来,就发现两位老人面对面地坐着,抽烟、叹气。几乎是动用了一切积蓄,准备下丰盛的早餐,包了菜饺子,炖了老母鸡,还蒸了一大碗鸡蛋糕,可是,谁也没有吃进去多少。素常寡言少语的母亲,一面帮我穿上新做的外衣,一面说:“往后,只能靠你自己照看自己了。”我哽噎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有一串串泪珠算是回答。
我们这一代,母亲还没有照看完,又开始把她年迈的精力投到下一代身上。结婚后,我有了个小女孩,母亲爱怜备至。晚上搂在身旁,早晨起来以后,耐心地给她梳着小辫儿,扎结着蝴蝶结、鸳鸯结、葫芦结,每天都变换一个花样。白天,像当年拉扯着我和外甥女一样领着小孙女从后园子转到前院又从前院爬坡到沙岗上,到处转游着,讲各种各样的传说、故事,只是再也抱不动了。
看着老母亲苍苍的白发和伛偻的身躯,我想,她把整个一生都献给了儿孙。真个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情怀寂寞,我送她到三姨家里暂住。那是一个紧靠河边的小村落,离县城大约有十华里。当时正处在“文革”中期,村里没有人管正事,临时在大堤上开辟一条道路,凸凹不平还没有通公共汽车。到了县城以后,我只好从朋友家里借了一辆自行车,让母亲坐在鞍座上我在前面推着。
可是,她从来没有这样坐过,生怕跌下来,便紧紧地搂抱住我的腰。我一面要推车前进,一面还要回头照看母亲,非常费力,汗水湿透了棉衣,呼呼地喘着大气。母亲怜惜我,多次让我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我说,天气太冷,还是快一点赶路,不然,容易把老人家冻感冒了。这一段原本不算太长的路程,我们足足走了两个半小时。
吃过了晚饭三姨就把我安顿在滚热的炕头上早早躺下。这一天我确实很累,但是,心里却最舒坦,——我终于帮助母亲做了一点事。可惜,对我来说,这类机会实在是太少了。母亲为我,为孩子们操劳了一辈子,我长年在外,没有为老人尽过更多的孝心。即使我再苦再累,直到碎骨粉身,也难以酬报深恩大德于万一。
跟随我们进城之后,母亲时时想念着故里的乡亲。她经常催着小孙女给老家的亲朋故旧写信每次都要在信尾捎上她的几句话;逢着有人自故乡来,她总是不知疲倦、不厌其烦地问长问短,从西邻的二婶、北院的三叔到屋后的枣树、门前的沙岗,都一一问遍。她说,最割舍不得的,是喝了几十年的门前那口井的甜水,从今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老家来人的那几天,是她最快活、最精神的日子,白天也唠,晚上也唠,有时半夜醒来,还要接着唠个不停。几天过去,乡亲要回去了,她总要三番五次地挽留,舍不得放他们走开。
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视机,为了破除母亲的寂闷,我在工余之暇,常常到文化艺术馆去借一些母亲早年喜欢听的鼓词唱本,带回家去讲给她听。听着听着,她就抿着嘴乐了,脸上露出一种少见的笑容。
一次,听了我讲述《白蛇传》的故事之后,她高兴地插上了几句“子弟书”的唱词千错万错都是卑人的错,望娘子海量且容宽,从今再不信和尚的话,白头相守永无嫌。”——这些都是从前听我父亲吟唱时记下来的。
有时,看我太忙腾不出工夫来,她就让我的上了小学的女儿给她念,但小孙女毕竟识字有限,每当遇到一些陌生、难认的名字,如秦琼、貂蝉、窦娥等,还要由老祖母在一旁提词儿。
母亲去世前一年,我奉调到省城工作,这是和家人团聚几年之后,又一次远离家门。老人家当时身体已经很衰弱了,打心眼里不情愿我走,但是,她知道我是“公家人”,一身不能由己,最后还是忍痛放行了。告别时,久久地拉着我的手不放,一再地嘱咐:“往后是见一次少一次了。只要能抽出身,就回来看我一眼。”听了,我的心都有些发颤,刷地眼泪就流了下来。后来听妻子说,我走后还不到一星期,母亲就问小孙女儿:“你爸爸已经走一两个月了,怎么还不回来看看?”
每当听到人们唱《烛光里的妈妈》,我总是想,母亲所体现的正是一种红烛精神。为了子女,她不惜把自己的一切都化作烛光,直到燃尽最后一滴蜡泪。她慷慨无私,心甘情愿地承受任何劳苦,不为名不为利,也不需要任何报偿。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年迈之后,儿子、媳妇,孙儿、孙女,不要把她遗忘了。
她对个人生活的要求,十分简单,非常有限,什么锦衣玉食、华堂广厦,对她来说,并没有实际价值;她只是渴望,有机会多和儿孙们在一起谈谈心,唠唠家常,以排遣晚年难耐的无边寂寞。特别是喜欢回忆晚辈的一些儿时旧事因为老年人终朝每日,都生活在忆念之中。
无分贵贱贫富,应该说,这是十分廉价、极易达到的要求。可是,十有八九,我们做儿女的却没能给予满足。我就是这样。那时节,整天都在奔波忙碌之中,没有足够地理解母亲的心思、重视母亲的真正需要,对于母亲晚年的孤寂情怀体察得不深,缺乏感同身受的体验,没能抽出时间多回家看看,忽略了要和老母亲聊聊天,更谈不到给予终生茹苦含辛的母亲以生命的补偿了。
结果,老人常常陷于一种莫名的寂闷之中。这种寂闷,在思念中发酵,在期待中膨胀,在失望中弥漫,致使老人家逐渐逐渐地变得沉默寡言,神情木然。
二十年过去了,有时看到桌上的电话,心里还一阵阵地觉着难过。现在,即使远在千里万里之外,只要拨个电话,就可以随便和家人欢谈。可是,那时家里却没有这种条件。记得到省城工作后,赶上过端午节,我想到应该给老母亲捎个话,问候问候,告诉她我一切都好,不要挂念。于是,就往我原来所在的机关拨个电话,请为转告。听说,老母亲欣慰之余,又不无遗憾地对那位传话的同志说,她实在走动不了啦,不然,一定跟他到机关去,在电话里听听我的声音,亲自同我交谈几句。
在漫长的岁月里,老人家为儿女们的成长、升腾,一步步搭设台阶,架桥铺路。可是,路就桥成之日,恰是儿女高飞远走之时,最后,只剩她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光明日报》曾开辟“永久的悔”专栏,如果说,我也有永久的悔,那就是在母亲的有生之日,特别是晚年,我同她交流得太少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现在,只能抱憾于无穷,锥心剌骨也好,呼天抢地也好,一切一切,都无济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