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得很,去年无意中我也当了一回候鸟。还没到盛夏呢,便自南而北作了一次搬迁。不过这个“南”,并非南雁北飞的起点——湖南衡阳的回雁峰北”,也不是“牧羊北海边”的北海,而是从南湖迁到北陵,行程不过一万多米。
我的新居,后墙外面就是名闻遐迩的新乐遗址。七千万年前,处在新石器时代的远古先民就选中了这块高地筑室以居,生息繁衍。于今,这里仍是松林掩映,气象萧森。而它的东邻旧日是一片苍苍莽莽、郁郁葱葱的皇家园林,方城“宝顶”下面埋葬着后金第二代帝王皇太极,通称“北陵”。可见,这是一方名副其实的“风水宝地”。
但由此也可得知,当日这里原是一处幽僻的荒郊,因为从古以来,没有哪一个皇帝会选择繁华的市区作为他的终古长眠之地。时间过去了三百五十多年,情况自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比较起来,北陵一带仍然还算空气清新、幽雅僻静的地段。
有人问:你抛开寸土寸金、灯红酒绿的繁华市区偏要到这里来住,究竟图个啥?我说:图的就是这个幽静的环境。
过去住在闹市区,整日里市声喧杂,噪音盈耳,车轮“轧轧”声,摩托“嘟嘟”声,小贩叫卖声,加上并不“0K”的卡拉音响,弄得人精神紧张,头昏脑胀。在软尘十丈中,浩荡车流混杂着汹涌人流,首尾相衔地鱼贯穿行于斑马线上、红绿灯下。有人翻用鲁迅先生的话,调侃说:街上本来有路,走的车多了、人多了,也便没了路。
现在,家住陵西,同这些嘈杂混乱现象“拜拜”了,告别了熙熙攘攘的市廛繁华,远离了浓烟四散的车尘、尾气,不见了星级酒店、溢彩霓虹。回归萧散,结缘自然,尽情地享受着盈盈绿意、剪剪清风,一番天籁、几许诗情。
南楼,昨夜,东风。月影悄悄地爬上了前窗,几树长杨欢愉地翻摆着肥硕的叶片,茸茸的嫩草丛中送过来疾徐有致的阵阵虫鸣,听来宛似潇潇的春雨,清极、静极。十年前吟咏白洋淀的诗句中的情境:“轮蹄不到红尘远一枕酣眠梦也清”,想不到竟在这个北方特大都市中展现了。
楼前,隔着一片宽大的草坪,新开河清波一脉,汩汩西流。晨兴不寐,沿着堤边小径闲步,顿觉神清气爽。几只五彩的风筝在晨风中摇曳,高渺无尽的云空荡漾起了美丽的蝴蝶、莶鹰、金鱼、蜈蚣,绘出一幅构图疏朗、设色斑斓的画面;而仰首莶穹,沉酣忘我地赏玩着飞鸢清景的人们,此刻便也化作点缀其间的“画中人”,共同构成一道亮丽的“春郊风景线”。
一场新雨过后,青青无尽的草坪越发显得鲜活靓艳,一眨眼工夫,急性子的报春花便把簇簇新黄挂上了枝条,而野杏、京桃更是忙不迭地在光秃的树冠上扯起绚烂的霞幡,紧接着,小桃红、紫丁香、刺玫瑰、野蔷薇也相继地开花绽蕊,千朵万朵缀满了枝头。就这样,居民们还没来得及静下心来着意地欣赏,春光夏景便已在暗中偷换了,让人蓦然记起宋人的“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得少休”的诗句。
当然,这里的“化工”一词只是借用,若是表述得完备一些,应该说,其间更多地凝结着人工的智慧、勤劳的汗水。岸边草坪上陈列着一张河渠改造前的老照片:一条臭水沟,几间棚户房,旁边丛生着齐腰高的杂草,堆放着一些陈年积淀的垃圾。如果不看说明,外来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置信,它原是眼前的清波、石岸、碧草、新楼的前尘旧影。
劳动,无论其为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同样都可以创造不朽。一幅《蒙娜丽莎》,一支《义勇军进行曲》,可以通过图像、音符传承下去,达到千秋长在;同样,人们对于客观环境的改造,诸如疏浚河渠,栽植林木,筑路修桥,通过物化劳动,也可使子孙后代享用无穷,实现其不朽的价值。
整治后的带状公园,交由“劳模物业”管理。跨越半个世纪的各个时期的新老先进生产者,共同为美化环境、绿化家园倾洒着心血。今年五一劳动节,他们用三天时间,在这里义务栽植了千株青槐,命名为“劳模林”,现在已经生根、吐叶了。前几天,管理人员又在径路两旁的草坪上,每隔几米,栽上一簇簇的串儿红,种植了许多花草。万绿丛中红数点,微风拂过亦多姿。从坚持晨练者的“月旦评”中了解到,市民们对近年来沈阳的市政建设与环境整治工作,是满意的。
我也是晨练队伍中的一员,每天都要循着河干小径散步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从黄河大街旁边的新乐园出发,十分钟后就进入了长江园,再经过较长一段的缓步或疾行,怒江北街便已踏在脚下,抬望眼,隐映在绿树丛中的太平村和塔湾也遥遥在望了。全程往返总有五六千米吧?
细想想,这也是颇有象征意义的。从新乐遗址所在的“辽河”流域出发,一路奔向西南,而“黄河”,而“长江”,最后向祖国的边陲延伸,进入“怒江”流域,几十分钟就心旷神怡地畅游了神州大地。借用清初文学评论家金圣叹的话来抒怀,真是:“不亦快哉!不亦快哉!”
穿过怒江北街,循新开河北岸西行,即置身于一片丛生的榛莽之中,蜻蜓翩舞,鸟雀啁啾,透过蒿丛、柳线,依稀可见碧绿的稻畦和菜圃。此时,仿佛回到久违了的童年时代,回到了半个世纪前的故乡。
为了追求那种“城市山林”的逸趣,《红楼梦》里的贾府要在大观园中特意修建一个“稻香村”,依照外面村庄的式样,筑出一道黄泥墙,编就两溜青篱,盖上数楹茅屋,分畦列亩,种蔬栽花,还要在树梢头用竹竿挑出一个酒幌。
我们自有天然野景,无须刻意去摆那份阔气,只要迈开双脚,通过随缘随机的游目骋怀,同样能够赏玩这番清趣,充分领略大自然无尽的恩波。
原来,“趣”字是由“走”与“取”合并组成,说明情趣是靠着行走来获取的。醉拍栏干,也许能够称之为豪情,却与逸趣迥然不同;北窗高卧,东篱晡歌,这些中古时期的文人雅兴也同现代人不相搭界。
记得有个英国人写过一本题为《道旁的智慧》的书。是的,只要这颗易感的心灵时时踱步于人生路旁的小径上,就可以不断掇拾蕴蓄丰富的人生智慧。
家住南湖,我也是经常闲步的。八年过去,人地两熟。穿行于车水马龙的通衢,不出十步,总能碰上三两个熟人。来到这里,觌面相逢的个个都是新面孔。碰头次数多了,招手、注目之余,免不了要唠上几句。
有人问我“在哪里上班”,我常常以问作答你看呢?”经过一番打量,他笑说:很可能是在大学里教书;也有人猜测我是研究人员。根据之一,是我总好静默地沉思,像个“文化人”的样子;之二,辽宁大学、沈阳师范学院、省社会科学院都在附近。听后,我笑而不答,或者颔首以应。这倒不是有意撒谎,或者附庸风雅,我原本是这三家货真价实的兼职教授和特约研究员。
早春的一个星期天,漫步中突然遇到我的一个邻居。多年前,他是这里的住户,后来随着工作单位迁往南湖。这次回来探望一位老同志,重游旧地,面对着万象一新的般般变化,竟有隔世之感。昨天,他又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我们楼前的那片低矮房屋扒掉后,准备矗起高楼,开辟绿地;马路旁的违章建筑已陆续拆除,人行道较前大大拓宽,美化、绿化有了新的进展。听了,欣慰之余,不免生发出丝丝缕缕的怀恋一毕竟那里完整地保留着我的一段永生难忘的韶光,不知不觉中我已将生命的一部分封存在那里。
毕竟那里攒聚着、闪烁着人间最珍贵的友情,一些知心朋友通过促膝论道、聚首言欢,彼此的心灵在某一段时空发生过交汇与融合,躯体迁徙了,而这些生命密码并没有随之而流移。
毕竟那里出门办事、购买东西实在是太方便了。
然而,对于迁居,我终竟不悔。人间万事,总是有得有失。舍弃当中自有获取,拥有的同时便是失去,失落是拥有的一种继续与延伸。世上没有不须付出就可以无端得到的东西。选择本身看似获得,实际上也是一种放弃。我选择了清静,就放弃了方便,失去了正常交往。
一千九百多年前,东汉着名隐士严子陵把物质享受与心灵自由分置于心理天平的两端,最后,毅然弃去种种优越的物质享受,以孤贫、潦倒为代价换取了人格的独立与心灵的自由,从而实现了对固有的生存范式的超越。人生在世,每个人都只能选择一种生存方式,而只要选中了某一种,其他种种生存方式就将自告放弃,当然,同时也就独具了其他生存方式所不具备的东西。
选择本身体现着价值取向、生活态度和理想追求。选择总是多种多样的。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叫作“趣味无争辩”,意思是人是各从其好,情有独钟的,兴趣不必强求一致,也不可能整齐划一。但自得自适的生命体验,确须经由自我来营造。德国着名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诗人从跃动、喧嚣不已的现实中召唤出幻境和梦。这里说的“召唤”也就含有“营造”的意蕴。
我想,滚滚红尘中许多叫嚷“活得太累”的人,并非都是甘心沉湎的,可是,却往往缺乏从强大的世俗压力、物欲诱惑中挣脱出来的勇气和毅力。可见,回归自然,确立自我,又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