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高中即将结业的前夕,一次体检中突然发现患上了浸润型肺结核。这在今天看来,原本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疾患,可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却几乎等同于现在的癌症了。
前此,教导主任曾向班里透露,以我的优秀学品,可以不经过入学考试直接保送到北师大或者东北师大;可是,我自己却并不以此为满足,暗自想望着,也觉得完全有把握考进学子们心目中的圣殿——北京大学中文系。甚至,梦境中已经戴上了北大的校徽,徜徉于柳丝垂映的未名湖畔,欢歌笑语在花丛间,草坪上。现在却被告知,升学的事只能以后再说,眼下必须休息、治疗。心情的怅惘、失望以至绝望,自不待说了。
这天,注射过链霉素之后,我回到家里卧床静息。突然,素心表姐推门进来了。她与我同年级,但不在一个班,这是参加过高考之后,从学校回来度暑假的。可能是怕我脆弱的心灵经受不住刺激吧,她没有谈有关高考、升学的事,只是告诉我,哪几位老师、哪些同学嘱托她向我转达劝慰、问候之情,听了自是感念不置,仿佛干涸的畦田流进了汩汩清泉,秧苗立刻展现出勃勃的生机。其中,尤其使我感动的是一素心姐说:“那天晚自习之后,我们宿舍的四个同学先后都回来了,记不得什么话题引出来,大家忽然提起了你,一你是学生会副主席嘛,同学们自然都熟悉一共同感到非常惋惜。姑隐其名,作者注,你有印象吧?个头不高,挺清秀,挺朴实的。”
我点了点头。
“D平时话语很多,天真活泼,这天晚上却显得神情萧索,只是凝神地听着,突然,她插了一句,不,只说出了半句“出师未捷……’,便呜咽着,泣不成声了。”
我猜说:“也许她的亲人中,有谁因为这种病……”
“没有。——几年相处,她的情况我了解。”表姐说。
我低声喃喃着其实,我们之间没有过太多的接触。”
“这我清楚。”
又谈论了一些别的,素心姐就回家了。我却静静地躺在床上像过电影似的,把和DM相识的过程,在脑子里复映了一遍。
那是七月中旬的一天,刚刚下过了一场暴雨,校园里到处汪洋一片。本来我就没有穿袜子,此刻,索性脱掉了鞋淌着泥水来到一座陈旧的木楼里应试。解放之初按照上级教育部门的规定,录取初中生,除了笔试——测评一大张包罗万象的卷子,还须进行口试,以实际了解考生的智力水准和应对能力。
老师很亲切、和蔼,大约三十岁上下,胸前带着一个白布制作的名签,原来和我是一个姓。他照着报名花册,念出了我的名字,示意坐在他的对面,作好答题准备;同时,又招呼另一个应试者:“D,你先进来等候,下一个就是你。”这是一个带着清淳的稚气的女孩子,体质有些痩弱,一身旧衫裤,也是光着脚板。
“你喜欢什么课程?”王老师开始提问了。
我说,喜欢地理。
“哦!为什么?”
我说,长大了以后,我想阅遍名山大川,周游全国。
“那好,我就考你这方面的问题7老师略微思索一下,便说你注意听着,题目是这样:我想从这里到广州去看望外祖母,你看要怎么走?要求是,尽量节省经费和时间,做到方便、经济;还要汽车、火车、江轮、海轮都能坐着。”
我说,可以从县城坐汽车到锦州,然后换乘京沈铁路列车到北京,再转乘京沪线的火车抵达南京,从南京登上长江客轮到达上海再从上海乘海上轮船前往广州。
“现在发生了新的情况,”老师说:“我的妹妹在陕西的宝鸡读中学,放暑假了,她也要一同去看姥姥。你看这要怎么走?”
我说,那就通知她乘跪海铁路列车先赶到徐州,约定好车次。老师还是从这里坐汽车到锦州再坐火车到天津,然后换乘津浦路的列车,在徐州车站接妹妹上车,依旧到南京下车,乘江轮到上海再转乘海轮前往广州。
“好!”老师高兴地说,“给你打一百分7这次口试,可能给DM留下了一些印象。
还有一次,学校组织部分优秀学生到兴城海滨参加夏令营活动,我和D都去了。那时的中学生眼界不宽,思辨能力较弱,对问题的认识也显得肤浅,但是,思想单纯,真情灼灼,充满着向上的激情,美妙的憧憬。我们曾在一起谈论过未来的理想,还曾共同背诵俄国作家柯罗连科的散文诗《灯光》。大意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我乘着小船漂流在一条阴暗的河上,前面有灯光在闪烁,实际却离得很远。现在,我还经常回想起这飘忽的灯光。可是,生活仍在河岸之间漂流,而灯光还很遥远,还得使劲划桨。不过,在前面毕竟有着灯光。
那天,我们背着西斜的阳光,浴着晚风,漫步在海滩上。她捡了许多五彩贝壳,说是要粘在画布上,挂在宿舍的床头。
记忆中,我们打交道也只有这么两次。实在没有想到,对于我的患病,她竟如此感到惋惜,直至痛哭失声。这令我深受感动,历久难忘。
病愈之后我也考取了大学,毕了业就到外地中学教书后来又先后走上新闻岗位进入机关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发强烈地感到青少年时代友情的纯真可贵,越发怀念起D这个痩弱的姑娘。我多么想,能和她重见一面,亲口对她诉说:我衷心地感激您,是您,使我认识到自身的存在价值,从而增强了我同疾病作斗争的勇气、信心和力量。
我作过多方面的努力,可是,一次次地总是失望。
最先,当然是通过素心姐和她的班上同学探寻线索。她们说只知道D考取了兰州的一所大学,学的是理科,毕业后可能在陇东工作过一段时间,“文化大革命”之后,就不知下落了。
听说在她的原籍沙岭乡有一个叔叔,我便趁新闻采访之便,跑了这个乡的几个村子,逐个地打听D姓人家,最后终于有了着落,原来,她的叔叔一家,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逃荒到了“北大荒”。结果又是断了线。
天高地迥,人海茫茫。我对于寻觅DM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了。
去年,母校中学庆祝建校五十周年,我应邀参加了。当时,颇寄希望于这次聚会。设想,纵令见不到D本人,至少也可以从其他同学那里了解到有关她的线索。及至到了学校,才发觉“纪念会”已经有些“变味”了,校方以“联络感情,扩大发展”为宗旨,请的都是一些有名有位,有权有势,特别是能够提供赞助的学生,他们多数毕业于七八十年代。至于默默无闻的普通知识分子,包括五十年代毕业、已到退休年龄的老校友,根本就没有接到邀请函。
失望之余,暗自想道:也应该尊重实际,略迹原情,——逝者如斯,时移势异,一切都在变化,四五十年过去了,怎么可能还保持往昔的清淳,还到哪里去找回旧日的温馨呢!
但是,这次聚会终竟还是有收获的。会后,我去拜望一位已退休多年、现在卧病在家的老师,从他那里访察到了D的下落。原来,她和这位老先生的女婿都毕业于兰州大学,后来又都在天水一所中等专科学校任教。现在,他们也都退休了。
“估计我这女婿能够知道D的近况,”老先生说着,就拨通了女婿家的电话。得知D现在太原,住在女儿家里,女儿在一家外资企业上班。我当即记下了她们的姓名和具体单位。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这飘摇在万里云天中的风筝啊,我总算扯住了这条线!
借一个出差机会,我来到了太原,并找到了这家电子原件有限公司。通过她的女儿,我和D约好了在迎泽大街西段一家东北风味的楼上餐厅会面。
我知道,站在我对面的不会是别人,但是,确确实实,她已经变得我无法认识了。头发花白了,脸上爬满了细细的皱纹,个头没有变化,身材却过于发胖,爬了几步楼就大口地喘着气。衣服倒十分考究,全是进口的料子,剪裁得也很合身。一副闲适、富有的姿态。她有礼貌地轻轻地握了下我的手,平静地说:
“你还是当年的模样,说话声音也没有改。”
按照逻辑,我应该接上说这些年我基本上没动地方,不像你一直在外面闯荡;可是说出来的,却是你可让我找得好苦!”
“哦?”她略微有些诧异,但马上就沉静下来,“是呀我们都期待着能够别后重逢。”
我请她点了几样菜,又特意订了高粱米粥和血肠、冻豆腐的汆锅。
“我永远不能忘记,你在精神上给过我巨大的支持。”我察觉到这句话有些贸然,也过于笼统,便又补充了一句,“听袁素心讲,高中毕业前夕,你得知我患了病,竟然……竟然哭了一场“是吗?”她却显得很平淡,“我可记不得了。”
本来我还想告诉她,寻寻觅觅几十年,费了多少周折,通过几种途径,才打听到她的所在,但又觉得语境已被隔绝,这些话似乎是多余的了。
我们一边进餐,一边又随便唠些别后的琐事。
我了解到,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了。女儿、女婿在西安交通大学拿到了硕士学位,属于高科技领域,原想继续深造下去,当时恰好太原这家外资企业招聘外语翻译,待遇甚为丰厚;在母亲的极力撺掇下,他们便前来就职。收入自然大大增加了,居住条件也得到显着改善,但是,却付出了专业完全废弃的沉重代价。
对此,我流露出惋惜的心情,她却不以为然地笑着说:
“你呀,依旧是文人气质。一都什么时代了,看问题,还不现实一些?”
这次会见,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四十余年的渴望终于得偿,按说我应该感到轻松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却反而有些闷寂,有一丝惘然若失的感觉。
出乎意料,第二天晚饭后,D又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到房间里来看我。一面热情地握着手,一面解释说,她昨天有些头晕——因为血压高,今天要和老同学好好地唠一唠。还说小刚,快来向爷爷问好!”
“这是小外孙吧?”
“不,是孙子。”她摩抚着小男孩的脑袋,说,“我还有一个儿子,就是他爸爸,属于“下生就挨饿、上学就停课’的那一代人。整个都耽误了,费了很大力气才弄了个大专文凭。现在还留在天水,想往太原调转,联系了几次,都因为学历低,找不到接收单位,只好孤零零地飘在那里。这简直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稍稍停顿一下,她又继续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一向都是凤毛麟角,也是老同学们的光荣啊。听说,我们省长过去和你在一起工作过,那当然很熟啦。倘若他能说一句话,我想,哪个单位也不敢说个“不’字。”
尽管未必如她所言,省长也未必肯说这个话,但我还是表示,要尽最大努力,争取办成。
D很高兴,同我热情地握手,说了几次“再见”。路灯下,目送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努力追寻着旧日的影像,旧日的情怀。